每天读故事app驻地作家:吴玉|禁止转载
1
第一次见到云翔的时候,只是一场事故,仍然惊心动魄地哭是一场不共存的事故。
姜桓是北陆第一大国姜朝的三皇子,自小性情便洒脱不羁,他不喜宫中繁规,常年在外游历,结交四方好友。
这年早春,他一路南下,特往南疆,打算一赏慕名已久的月梧花。刚在南疆丰都落下脚,还不及细赏月梧满京华的盛景,他便被请进了姬国皇宫。
确切地说是被姬国侍卫强行押回了皇宫——以姬国云裳公主男宠的身份。
对于这次飞来横祸,姜桓只有四个字概之,流年不利。
那日清晨,他颇有兴致地攀登上了丰都最高峰薄月山,为了避开其他游人,看到更为别致的美景,他特意挑了一条人烟罕至的偏僻小路。
途中休息饮水时,姜桓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一时好奇,循着声音找去,拨开几丛新绿,一座凉亭赫现眼前。
还没看清亭内情景,他便被一阵厉风掠过,下一瞬人已身在凉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脖颈。
“说,是哪家的探子?都听到些什么?”
长眉斜飞,墨发如瀑,那是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姜桓被惊艳得一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看美人的时候,那双如画眉眼透着刻骨的寒意,眸中杀气看得他心头一颤。
“我……我不是……”姜桓被扼得喘不过气来,他武艺不弱,却如何也挣不过这看似柔弱的绝世美人。
那美人身后一群侍卫模样的人齐刷刷跪下,当首一人沉声开口:“属下部署不力,请主公恕罪,属下这便派人去察看四周有无此人同党!”
很快耳边便传来一阵搜查的声音,姜桓欲哭无泪,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开口:“我是……姜朝人……慕名来姬国……只是登山……赏景……无意闯到……”
那双冷厉美眸深不见底,手下力道一点点加重。
姜桓心中大骇,几乎是绝望喊出:“我……我是姜朝……三……”
一道火光冲破云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慌张道:“主公,女皇正带领一批人前往这里!”
瞳孔蓦缩,美人抬头望向天边,长眉紧蹙,那只白皙的手不禁慢慢松开。姜桓赶紧一个挣脱,连连喘气,刚觉得劫后余生时,疾风逼近,脖颈又被死死扼住。
一个清冽的声音冷冷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要想活命的话,就给我好好演一场戏!记住,从现在起,你便是我姬云裳在薄月山私会的男宠!”
2
风景秀丽,素有月梧满京华盛景的姬国,乃浩浩南疆第一大国,也是北陆南疆十六国中的第一奇国。奇就奇在它自古以来便是女尊男卑,掌权者一直为姬氏女皇,文武百官也一律为女子。千百年间,姬国男子曾联合起来反抗过无数次,起义有大有小,结果却无一例外的都是惨败。
姬氏皇朝雷霆手段,铁血政权早已根深蒂固,要想撼动它根本是不可能!尽管明知是蜉蝣撼树,姬国民间仍有小股力量从未死心,一直做着飞蛾扑火的事,不死不休。
姜桓在姜朝曾阅十六国列史,在读到姬国一节时,他几乎不可思议地要将书扔掉。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北陆南疆居然还会有这样的鬼地方!
他一边忿忿不平着,对姬国男同胞抱有莫大的同情,一边也在暗自庆幸自己还好没有生在姬国,这种由惨痛对比而来的幸福叫他颇有愧疚,却也更加珍惜。
只是风水轮流转,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沦为姬国长公主姬云裳的男宠!
姬云裳,传说中伴着紫微星光出生的帝女花,是苏瑶女皇最疼爱的一位公主,她姿容无双,惊才绝艳,在姬国享有极大的威望。
云裳公主的父亲是性情温和的严后,她还有一胞弟,容平皇子,清仪表,富才略,却并不受母皇待见。
在宫廷秘闻中,严后曾是苏瑶女皇的姐姐扶音的情人,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宫廷舞妓,因被当时的大公主扶音看上,破例纳为了驸马。
在扶音大婚,举国同庆之夜,宫廷却发生了一场血魄政变,风声悲鸣,刀剑喑哑,以锋芒的最强音祭奠了扶音大公主时代的终结。
苏瑶带着她的飞凰骑一举攻入皇宫,一切预谋已久,逼宫夺位,这场血色滔天的政变以迅雷之势席卷开来。一夜之间,大公主扶音一党被连根拔起,老迈的启德女皇在仰天长笑后签下了退位诏书,从此青灯古佛,在长乐宫终老了余生。
严后成了苏瑶女皇的战利品,她带着这个倾国倾城的男子下了地牢,当着姐姐扶音的面挑起他的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姐姐,妹妹这枚棋子还算贴心可人,讨姐姐喜欢吧?”
话音刚落,严后便煞白了一张脸,眸中波光闪动。
坐在角落里的扶音公主依旧神色平静,只是望了一眼严后,淡淡说了一句:“我信他。”
严后当时便泪如雨下,颤栗着身子不能自持。
在苏瑶愈发阴沉的脸色中,扶音公主直视着她,缓缓开口:
“成王败寇,我一时大意,不怨任何人。你自小便争强好胜,处处与我攀比,却事事不如我。今日你终于一击得胜,却以如此姿态下到地牢,做此可笑行径。苏瑶,说到底,你终是如母皇所言,沉不住气,担不起君主大位。”
这番轻描淡写的话惹得苏瑶立时脸色大变,它为扶音带来了最惨烈的下场。
酷刑千刀万剐,姬国最好的刽子手足足割了七天,才让扶音彻底死绝。
听闻那些被割下来的肉片做了一锅汤,在新君庆宴上被赐给了文武百官,为表忠心那些官员们在女皇面前喝得津津有味,唯独严后一人,被强迫灌了几大碗后,吐得翻江倒海,大病一场,从此郁郁寡欢,闻到肉味便要呕吐。
苏瑶女皇生性多疑,为避免发生前朝逼宫事件,她虽宠爱云裳公主,却也不让她一人独大,以制衡之道扶植了四公主绿阳,维持了朝中二主相抗的局面。
此次薄月山密谋一事便是绿阳公主向女皇告发的,她多方费心,本以为能捉住云裳公主的现形,却没想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凉亭中时,看到的竟是那样一幕——
雪肤墨发,交颈缠绵,俊秀男子被压在云裳公主身下,衣衫半解,无限旖旎风情。
姬云裳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在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下,斜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绿阳公主,在女皇面前一个叩首朗声道:
“儿臣情难自禁,与驸马婚期在即,仍于薄月山私会男宠,德行有亏,请母皇降罪。”
3
姜桓百无聊赖地对着一盆山茶花叹了第一百零一次气……
“在没查明你身份之前,你最好给我乖乖待着,若是坏了我的大事,凭你是谁也休想留得全尸!”
耳边仿佛又传来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姜桓不由打了个哆嗦,他仰头望向天边大大的一轮明月,饱含悲愤和凄凉地想着,自己会不会老死他乡,沦为下一个严后……
听内侍说云裳公主在朝堂上长跪不起,向女皇请旨解除与驸马之婚,所有矛头都指向他这个新冒出来的“公主男宠” ,姬云裳字字深情,言此生此世只独爱他一人……
姜垣在后宫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他很有自知之明,姬云裳果然也没让他失望,一番语说得明明白白,他不过是个幌子,被她用来挡掉一切绿阳公主安插进来的眼线。
就这样被迫地和那个冷面公主坐上了同一条船,姜桓觉得自己委实冤枉,但更令他震骇和气结的事情还在后头。
苏瑶女皇寿辰,宫廷庆宴,姬云裳带了一群内侍冷冷现身在姜桓眼前,她面无表情地素手一挥,身后的内侍们便开始忙活起来。
姜垣尚未搞清楚状况间,已经有人上前为他宽衣的宽衣,梳妆的梳妆,猛地反应过来的他一个激灵,避开着向后连退数步,一脸惊恐:
“干、干嘛,现在就要我、要我侍寝么?”
姬云裳双眸遽紧,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她袖风疾上,一把揪住姜桓:“少在这里装疯卖傻,快给我老实换上这些衣裳,今夜母皇的庆宴我会带着你出席,若是你敢出一点差池,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安静地坐在宴席中,姜桓一身华服,被打扮得俊美绝伦,他低垂着眉眼,并不去管那些向他投来的各色目光,他只是咬牙切齿地,专心致志地在心中把姬云裳凌迟了一千遍又一千遍……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曼妙,众朝臣纷纷向女皇道贺,气氛酣然,绿阳公主更是以一段剑舞助兴,赢得了全场阵阵喝彩。
女皇兴致高昂,连连封赏,席间还和颜悦色地问了姜桓几句话,姜桓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按照姬云裳事先教的,回得滴水不漏,他心中只盼着这庆宴早早结束,却没想到中途发生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插曲。
姬云裳的胞弟,坐在角落里的容平皇子,失手打翻了一个酒杯。
本是件小事,美目流转的绿阳公主却盈盈一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叫皇子上前献舞一曲,向母皇请罪。
此言一出,笑声四起,不言而喻。
姜桓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姬云裳身子僵了僵,但当他抬头细看时,却发现那张脸依旧是他熟悉的淡漠神情,什么变化也没有。
容平皇子铁青着脸,抿紧嘴唇不做回答,绿阳公主却不依不饶地打趣着,歌舞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息,全场的寂静中,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了角落里那个不得宠的皇子身上。
女皇微眯着眼,眸光幽深,她身旁的严后谦恭地低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终于,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容平皇子一个起身,快步跪倒在御前。
“儿臣不擅歌舞,恐扰了母皇兴致,请母皇恕罪。”
“怎么会不擅歌舞呢?父后当年明明是宫廷第一擅舞之人,容平哥哥是在说笑吗?”绿阳公主一个掩嘴轻笑,眸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姬云裳。
这话说得实在大胆,姜桓心惊之下环顾四周,却发现并无人有反应,就连当事人严后也只是动了动肩头,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姜桓几乎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忽然感到心头一阵阵地发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在胸腔蔓延。
还没平息下这股情绪,姬云裳已急步起身来到堂前。
“平弟,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母皇献舞请罪!”
这一声厉喝像唤醒了容平皇子一般,他猛地抬头望向胞姐,却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眼中透着倔强的光芒。
姬云裳被这目光灼地头一偏,她瞧见绿阳咄咄逼人的笑容,以及主座上母皇愈发阴沉的脸色,一狠心,抽出腰间的鞭子,直直朝容平皇子身上招呼过去。
姜桓差点要惊呼出声,身后的内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
鞕风如雨,一鞭鞭“啪啪”地落在容平皇子身上,叫人触目惊心。
容平皇子挺直着身板,咬紧牙一声也未吭。
姜垣只觉浑身热血上涌,这段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到这一刻完全爆发——
奶奶的女人嚣张跋扈就算了,女人居然还为官做宰!女人为官做宰就算了,女人居然还当皇帝!女人当皇帝就算了,女人居然还打男人!打男人啊!!
他几乎是“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内侍阻都没阻止住。
一把按住姬云裳手中的鞭子,姜桓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高声道:
“女皇与天同寿,睥睨天下,岂是寻常歌舞可以匹配?”
无视姬云裳如刀子样射过来的目光,他从脖颈上扯下了一物。
玉骨晶莹,小巧精致,那是蝶族圣女送与他的“若兮笛”,可招蝶舞。
直视着女皇,他洒然一笑,声音清越:
“在下不才,愿为女皇招蝶舞倾城,共贺这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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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蝶舞,姜桓“一战成名”,不仅朝堂百官对这“新晋男宠”刮目相看,连苏瑶女皇也对他大为赞赏,唯一恨得牙痒痒的便只有绿阳公主了。
严后派人去请过他一次,简约典雅的栖月宫,他委婉道谢,言辞间十分尊重。
“先生这般人物留在裳儿身边,真是她的福气。”
姜桓皱了皱眉,张嘴想说什么,却对着严后温和的眉眼,什么也没说出来。
像明白他心中所想一样,临走前,严后忽然在他背后哀伤开口:“先生莫怪她……她,也是很苦的。”
怀着满重心事,姜垣回到寝宫,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着衣服来到了后花园,游魂似地荡着。
月华如水,他的眼前心里,竟不由自主地占满了那张绝美冷颜……越想越苦闷,他摇摇头,正打算沿原路返回时,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冰冰凉凉的,正是姬云裳。
“还疼吗?这是云域进贡来的舒痕膏,回去每日三次,好生休养着。”
另一个声音听不真切,只听到后半句: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那边久久的沉默,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会有一天的,会有到头的一天……”
日子没平静几天,绿阳公主在女皇面前又告了一状。
云裳公主勾结姜朝三皇子,意图不轨。
姜桓的身份终于被证实了,姬云裳却晚了一步。
本以为又会是一场风云变色,苏瑶女皇却在听了姬云裳一番“对姜桓一见倾心,强扣他为男宠,并不知其身份”的说辞后,大手一挥,不仅不生气,反而喜上眉梢,嘉云裳公主行事果敢,有姬氏女子之风,一副对姜桓甚是满意的模样。
她为姜桓摆了赔罪宴,将他奉作上宾,代姬云裳向他致歉,但随后却话锋一转,言语间欲将错就错,为女儿纳他为驸马。
姜桓一口酒水没忍住,尽数喷出。
姬云裳狠狠剜了他一眼,向女皇朗声奏道:
“儿臣鲁莽,险些铸成大错,如今三皇子身份明晰,若再强人所难,恐伤两国邦交,请母皇三思!”
话音刚落,姜桓一张俊脸便黑了下来——
我都还没开口拒绝呢,你倒赶着上前推辞了,真是岂有此理!
“云裳公主果然善解人意。” 姜桓阴森森地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姬云裳目不斜视,凉凉一笑:“三皇子过奖。”
一场赔罪宴颇有点不欢而散的意味,苏瑶女皇思前想后,终是不敢小觑姜朝,驸马之事暂且作罢,但她不死心地力邀姜桓在姬国小住一段时日,住处就安排在云裳公主宫中。
姜桓也不推辞,大咧咧地便住了下来,反正离月梧花开也还有一段时日,尚不急着回姜朝。
住下的第一个晚上,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绿阳公主盛装打扮,笑语盈盈暗地站在了他的门口。
姜桓被她身上洒的浓郁花香刺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一边挥着衣袖一边皱眉道:“公主,实在不好意思,我一闻到怪味就过敏……”
绿阳公主站在原处,一张俏脸霎时比她身上的衣服还要绿上几分。
如此三天,天天碰壁,心高气傲的绿阳公主终于在第三日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姜桓掸了掸衣裳,唇角一勾,望着天边月华无所谓地笑了笑。
夜风轻拂,那身白衣,沐着如水月华,向他直直走来。
“你不必如此。”依旧一脸淡漠,姬云裳仿佛一眼便望到了他心底,转身而去的背影,只留下伶仃却孤傲的一句:“我的父兄,还用不着别人来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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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栖月宫出事的时候,姜桓大吃了一惊,急匆匆地赶过去时,便是见着那样一幅场景。
声势浩荡的宫廷禁军,团团围住了宫殿,绿阳公主伴着女皇,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严后。姬云裳抿着薄唇,神色冷峻地站在一边。
“找到了,找到了!”
随着一声呼喊,暴风雨前的宁静瞬间被打破,苏瑶女皇乍然变色,一双厉眸死死灼向内侍呈上来的物什。
严后惊慌地想去夺抢,女皇怒不可遏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你竟还敢留着那个贱人的东西!”一声雷霆怒吼,一块银牌狠狠摔到了严后脸上,雪白肌肤霎时火辣辣地红了一片。
严后却毫不顾惜这些,踉跄着赶紧握住那银牌,浑身颤抖地纳入怀中。
见此情景女皇更是暴怒不已,操起身边禁军的银抢便排了上去,“你竟还敢想着那个贱人!”一棍棍击在弱不禁风的严后身上,殷红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漫出。
姜桓心头一跳,忍不住便要跳出来阻止,却一个身影像阵风似的忽然闯了进来,护在了严后身前,清俊的脸孔气喘吁吁的,正是容平皇子。
女皇被冲击得向后跌了跌,姬云裳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扶,随即跪倒在地:“请母皇息怒,损伤了凤体实是叫姬国上下折福。”
她转过头,向后伸出手,在严后与容平皇子伤悸与不解的目光中,冷冷开口:
“拿出来!”
严后愣了一下,立时泪如雨下地摇头:“裳儿,我……”
“快拿出来!逆贼之物岂可存于世间!”姬云裳一个厉喝,几招逼开容平皇子,将手直直伸向严后。
一身凌乱的严后,紧紧护着怀中银牌,抵死不让。
姬云裳长眉一皱,示意两个内侍按住了严后,在他凄厉的哭喊声中硬生生地取出了那块银牌。
银牌上云凤起舞,飞入苍穹,勾勒着二字,扶音。
那是她亲自放入他的手心,曾经给予他的,最美好的梦。
素手一扬,伴随着严后撕心裂肺的一声“不!”,姬云裳毫不留情地将那枚银牌掷入了火盆中。
吐着烈焰的火龙,一点点舔舐了他枯守十八年的梦,被死死按着的严后,忽然一声长笑,一口鲜血喷溅三尺!
6
惊雷乍起,狂风卷着暴雨侵袭天地,一道道闪电划过夜空。
内侍找到姜桓时,他正要睡下,浑身是雨的内侍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公主高烧不止,说着胡话……她不让通传,也不让宣太医……奴才们心急如焚,想着只能来找三皇子您了……”
姜桓赶去时,姬云裳正缩在床脚,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内侍的话还响荡在耳边:“公主从小就怕打雷,小时候还有严后在身边……”
姜桓又心疼又好笑,这么一个冷面阎罗,居然怕惊雷?
正想着,一个响雷猛地炸起,姬云裳吓得一声凄唤,身子剧烈颤抖着,姜桓一惊,连忙上前安抚住她。
姬云裳不安份地挣扎着,姜桓手忙脚乱间,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紧紧搂住了她。
天地霎时静了下来,窗外惊雷暴雨依旧,但有什么却像瞬间静下来了一样,静地能听到黑夜里彼此紧挨着的心跳。
姬云裳无力地软在他怀中,从未有过的温顺,她贴着他的胸口,喃喃自语着:
“父亲,裳儿好累……这条路好黑,裳儿怕走不下去了……”
心口一悸,姜桓双手一紧,用力搂紧怀中人,窗外闪电划过,映亮两人一瞬的容颜。
如画卷定格一般,就此,入梦。
第二天醒来时,姜桓浑身酸痛,伺候他的内侍在他逼问之下哆哆嗦嗦地说,公主一醒来就将他一脚踹开了……
入夜时姬云裳身边的人给他送来了伤药,还有一张纸条,只四个字:闲事少管。
姜桓怒极反笑,摇着头大呼“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他不知道,再过几天,这个“难养的女子”便会遇到生命中最大的痛楚。
严后在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内侍说上午绿阳公主来探望过,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竟让一向温和的严后气得自病榻上挣扎起来,肝肠俱裂地斥了声“滚!”
之后便是无休止地吐血,太医也无力回天,孱弱的身子终于油尽灯枯。
许许多多的人在栖凤宫里穿梭着,内侍、太医、皇子、公主……这座常年冷寂的宫殿第一次热闹起来,但袖间穿过的风却让人觉得发自心底的凉。
姜桓左顾右盼都没有寻到姬云裳,最后问过内侍,一路奔到薄月山,才在山顶看到了那抹白衣。
夕阳西下,山鸟掠飞,那个背影孑然一身,冷立暮云,依旧是伶仃与孤傲的。
姜桓鼻尖一酸,远远站着,夕阳背影,如梦似画,美好得却让人想落泪。
第一天守灵,在姬云裳的要求下只留了她一个人,素颜白衣,静跪灵前。
当夜深人静时,姜桓忍不住悄悄来到灵堂,却看到了那样一幕。
那身白衣伏在棺上,肩头颤动着,极力压抑着哭泣的声音。
不再强大,不再孤傲,褪却了一切坚硬的外壳,这一刻的姬云裳,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真实。
姜桓喉头像被火堵住一般,他伸出手轻轻触向那身白衣,姬云裳一个颤抖,一回头,泪眼赤红,竟不管不顾地反握住他的手,带着三分的哀求和三分的癫狂:
“娶我,娶我!求求你娶我!”
7
一张铺开的军事地形图上,修长的手指指点山河,带着且试天下的王者霸气。
“事成之后,姬国江山分皇子一半,姬云裳决不食言!”
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透着灼热的期盼。
姜桓被望得一怔,反应过来后,苦笑地摊摊手:“我要你的江山做什么?”
姬云裳眸光一黯,脱口而出:“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你未必肯给。”姜桓轻声自语着,抬头洒然一笑:“算了,这笔买卖成交了!我娶你,给你想要的,一生一世必不负你!”
云裳公主与姜朝三皇子的婚事一经传出,举国瞩目,最为欣喜的要数苏瑶女皇,严后逝世时也未见她情绪有过多大变化,如今严后丧期未过,她便开始急着筹备云裳公主的婚事,声称是“以喜冲丧”。
姬云裳恭恭敬敬地领旨谢恩,长睫低垂下一声冷笑,眸中闪过一丝狠绝。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准备事宜,监礼部忙得团团转,姬云裳也没闲着。
战略部署,安排大计,借着姜桓掩人耳目,每夜于他房中密见手下。
姜桓从没见过这样的姬云裳,眉宇间意气风发,一派雄才大略,俯视天下的豪情壮志。
他想,若她为男儿,定是顶天立地,不输世上任何人的明君霸主。
他的这番心思,姬云裳并不知晓,她只知道事情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除了……姜桓。
那是大婚前的一个夜晚,他们聚在一起商定最后的细节,忽然有内侍禀报:“绿阳公主带着一批人闯了进来!”
姬云裳长眉一挑,处变不惊,安排众人迅速从密道离开。
便在此时,姜桓冲了进来。
她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他一把压到了墙角,一个缠绵热吻从天而降,席卷开来。
几乎就在下一瞬,气焰嚣张的绿阳公主带着一批人直直闯了进来,一句“好大的胆……”生生卡在喉咙里,一群人瞬间愣在了原地。
姬云裳推开姜桓,扫视一圈,冷笑地上前一挥手,狠狠扇了尚未反应过来的绿阳公主一巴掌:
“好大的胆子,竟敢不经通传就携禁军擅闯长公主的寝宫,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当绿阳公主一身狼狈地离去时,姜桓紧崩的弦终于一松,身子靠着墙壁呼了口气,却一道目光落在他脸上,正是似笑非笑的姬云裳,姜桓反应过来连忙道:“情急之下……”
“你这出并不在我计划之内,不过正好,更显欲盖弥彰,这下叫绿阳不信也得信了。”姬云裳打断姜桓,漆黑的眼眸直视着他缓缓道。
见姜桓面露不解,她锁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平弟告的密,言我当众鞭笞他,还逼死父后,无情无义,如今更是密谋造反,妄图逼宫夺位!”
姜桓眸光几个变幻,忽然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这就是你说的引蛇出洞!”
姬云裳一声冷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我这段时日行动频繁,多次故意露出马脚,绿阳本就有所怀疑,现在平弟这么一告密,她自然沉不住气。”
“你要……”姜桓迟疑着说出口:“……逼她反?”
“当然!”姬云裳笑得狠厉:“她若不反,我去平谁?不趁此次将她势力连根拔除,一网打尽,更待何时?”
姜桓久久未语,终是一声长叹:“可怜我第一次成亲就注定血流成河了。”
他本是玩笑,姬云裳却盯着他认真地道:“这不过是场交易,日后你还会有真正的大婚和真正的王妃。”
姜桓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别开眼睛,他将手背在脑后,慢悠悠地踱到窗前,对着天边宛宛明月,拖长着音吟道:“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姬云裳早已习惯他的插科打诨,在他身后静静站着,不发一言,只一双幽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秋意渐浓,宫墙之内的风,终于要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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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的喜服,精致的妆容,姬云裳绝美得不可方物,她眉间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定会是我最难忘的一天!”
姜桓望着她,虽知她所指,却仍忍不住真心实意道:“这也会是我最……”
“都准备好了吧,”姬云裳转过身,语调平静,“母皇的飞凰骑,就尽数交给三皇子了。”
“……是。”姜桓低下头,唇边泛过一丝苦笑。
漫天的烟花,处处丝竹乐舞,群臣百官纷纷列坐两道,觥筹交错间,突然一道火光炸裂夜空,如一个信号般,绿阳公主将酒杯奋力一掷——
一下子涌出了大批士兵,刀剑森然,满场霎时哗然,一片混乱。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像历史重演一般,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长公主扶音大婚,苏瑶公主逼宫造反,兵戎相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从此改朝换代。
而今夜,冷风依旧,一样的大婚,一样的逼宫,绿阳公主铤而走险,结果却彻底颠倒!
直到被刀剑架在脖子上,绿阳公主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她歇斯底里地吼着:“不可能!不可能……容平,容平你背叛我!”
容平皇子一身戎装,立于姬云裳的云凤军队前,英姿勃发。
姬云裳捏住绿阳公主的下巴,一脸嫌恶:“此时此刻你居然还如此天真可笑!他没有背叛你,他确是里应外合,但不是为你,是为我!”
那身红裳昂首站起,冷若冰霜地打了个个手势:“押下去,关在大牢听候发落!”
癫狂不已的绿阳公主被粗暴地拖了下去,姬云裳缓缓扫视全场,众人这才惊觉事态已非所想的那么简单。
苏瑶女皇隐隐明白了些什么,颤抖地指向场中央的姬云裳:“你,你……”
姬云裳挑眉望向女皇,从怀中取出诏书,高高地举起:“母皇身体抱恙,于国事力不从心,写下诏书决定传位于儿臣!”
女皇一口气没上来,双目赤红地剜向姬云裳:“一派胡言!你这是逼……”
“母皇您放心,”姬云裳一声打断,眸中是冰冷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您的飞凰骑,儿臣一定好好接管,不负母皇所托!”
站在一旁的姜桓淡淡开口:“云裳公主已派人将长乐宫收拾妥当,长乐未央,女皇当无遗憾。”
一声撞钟“嗡”地响起,久久回荡在皓月长空,一生叱咤风云的女皇无力地瘫倒在了皇座上,秋风萧索,她终于明白,大势已去。
长乐宫里,褪下一身华服的苏瑶女皇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她抬起头望着逆光而立的姬云裳:“为什么?皇位迟早是你的,你何苦……”
“母皇听说过‘薄月’吗?”姬云裳忽然问道。
苏瑶女皇双眸蓦睁,失声道:“你,你是……”
“是,儿臣正是这个组织的首领,母皇还想知道它上一任首领是谁吗?”姬云裳踱着步子,长长的衣摆拂过地面,她蓦然转头攫住女皇的双眼,冷冷一笑,用如毒蛇一样最轻最凉的语调缓缓开口,“起义不断,与朝廷水火不容,母皇心头永远拔不去的刺,‘薄月’,它的上一任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您一辈子踩在脚底,最瞧不起最轻贱的——”
那身红裳一步一步上前,故意放缓着语调,满意地看着苏瑶女皇愈发惨白的脸色,她笑得残忍,吐出最后几个字:“枕、边、人,我的父亲,严后。”
“他当年的背叛,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他的组织‘薄月’,这是他一生的信仰,纵然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
如遭电击,女皇颤栗着身子说不出话来,姬云裳冷笑着欺近:“我不妨再告诉母皇一个秘密……”
像被人扼住了脖颈,苏瑶女皇猛地抬起头,目光可怖地死死看向姬云裳……
第二天,有内侍来报,苏瑶女皇在长乐宫疯了。
姬云裳负手而立,并无多大表示,只轻轻说了句“好好照顾她”。
然紧接着传来的第二件事,却让她蓦地转过身来,失声喝道:
“什么?绿阳逃了?”
9
姬国太和十八年,宫廷政变,绿阳公主在余党帮助下潜逃至邻国大渝,穷途末路的她不惜勾结大渝可汗,通敌卖国。战事一触即发,大渝集结二十万大军,挥兵姬国。
姜桓最后一次见到姬云裳,是在薄月山顶,她一身银装铠甲,主帅的战袍迎风飒飒飞扬,俊挺的背影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孤傲。
天地远山,一片苍茫。
她伸出手,手掌朝下,修长的五指一点点合拢。
“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总是喜欢来这里?”姬云裳忽然开口,姜桓一愣,却听她声音飘渺着,“因为这里最高,看得最远,每当我走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来到这里,俯瞰整个姬国,山顶的风会把我吹醒,会让我又有走下去的动力……”
那身银装在晨曦中泛着动人的光芒,墨发飞扬,她的语调忽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大战在即,正是我姬国男儿扬名之时!隐忍多年,那么多起义者前仆后继,终于等到今天!姬云裳所求从来不是这个皇位,而是一个不再女尊男卑,河清海晏的大同盛世!”
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姜桓一时百感交集,恍惚间却见姬云裳转过身来,漆黑眉目破天荒地展颜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此行我若不能回来,平弟将会继承大统,终归一场情谊,望三皇子多加照拂,云裳感激不尽。”
姬云裳带领她的云凤军亲赴沙场,姬国上下不分男女,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一心抗敌。
姜桓千里策马,急急赶回姜朝,向父皇借兵,欲助姬云裳一臂之力。
一路上马不停蹄,脑中闪过无数片段,姜桓不停地对自己说:“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亲率姜朝五万精兵,姜桓围魏救赵,杀了大渝老巢一个措手不及。
他一心想着和姬云裳会和,当终于大胜回朝,再次赶到姬国时,迎接他的,却是一脸痛楚的容平皇子,和一坛骨灰。
姬云裳的云凤军深入腹地,中了绿阳公主的埋伏,被大渝军队团团围攻,孤立无援。
无法言说这场战役有多么惨烈,幸存下来的云凤将士痛哭失声,他们跟随多年的精神支柱,那个跨马横眉,浴血奋战的主帅,拼死带他们杀出了重围,自己却倒在了血泊中。
姜桓怔怔地接过骨灰,耳边是容平皇子悲戚的声音:
“她临行前嘱托我,若有不测,便将她的骨灰交予你,让你洒向薄月山顶,她说,你会明白她的用意……”
当目送着那个捧着骨灰,痛不欲生的背影离去时,容平皇子湿润了眼眸,他转身对着天空深呼了一口气,心口却仍是堵得慌,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一世孤傲的身影……
有一个秘密,随着风的离去,恐怕要一辈子长埋于地了。
10
她不叫姬云裳,他叫姬云商。
父后为他取名云商,将云凤军的未来与毕生的信念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从出生那一刻起,他便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在女尊男卑的姬国,他被瞒天过海,成了女皇的第一位公主,云裳公主。
这么多年他如履薄冰,周旋在女皇和朝堂之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几入民间,亲眼目睹姬国男子是如何备受欺凌,苟延存活的,更遑论他的父亲严后和胞弟容平皇子。
多少个黑夜,他从梦魇中惊醒,冷月苍白,冷得刺骨,只有心中一团火热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步步为营,讨母皇的欢心,一点点在朝堂巩固势力。父兄受辱,同胞历难,他只能咬碎银牙,一次次跑到薄月山顶,让山顶的风平息下心头翻滚的恨意。
这条路这么长这么黑,电闪雷鸣的时候,父后曾经抱住他:“商儿,坚持下去,再坚持一下下就好了……”
他的父亲,姬国第一舞妓,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却给了他一颗最坚强的心。
一个人孑然一身地走下去,纵然万劫不复,他也百死无悔……
大渝一役后,姬国男子地位大大提高,太和十九年,薄月组织揭竿而起,一呼百应,贵族势力如抽丝剥缕,大厦倾塌。
容平皇子在云凤军和姜朝三皇子的支持下继位,改国号为“云商”,重修文典,改革法制,姬国沿袭千百年的女尊男卑终于被打破,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大同盛世!
次年六月,姜朝联合姬国出兵大渝,俘获大渝可汗与其妾侍绿阳,十六国的版图与历史就此改变……
姜朝皇宫,一个俊挺的身影正弯着腰,在宣纸上一笔一画细细勾勒着,不多时,一身红裳便跃现纸上。
沾着清墨的笔尖郑重地写下四个字,吾妻云裳。
唇角微扬,眉眼挑上了一抹温柔,那是他的新娘,他的王妃。
男子望向窗外,轻抚上脖间挂着的琉璃珠,明珠晶莹,银灰摇曳。
那日在薄月山顶,他终是未舍得将她的骨灰尽数洒出,他留了一份念想,请上好玉匠将剩下的骨灰融入了琉璃珠内,从此长伴身旁。
沧海月明,明珠有泪,这一回,他终于不用再和她分开了。
北陆南疆十六国列史记载,姜朝皇子桓俊仪表,性洒脱,曾领兵一举攻得大渝,却无心皇位之争,游历山水之间。姜王屡为其指婚,一一谢绝,遂不再提。
姜朝大皇子继位后,肃清异党,独封皇子桓为齐王,荣贵加诸。
齐王淡泊名利,一生未娶,唯于每年花开时节,一人一马,踏足姬国,亲赏月梧满京华之盛景。
夜幕降临,月华如水,齐王寝宫外,风声簌簌,似乎飘渺着谁的脚步。
风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带着一丝叹息,抖落了一树回忆,那是他曾凝眸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对他说出口的话——
“你想要的,我都晓得,只是……我却给不了你。”
风声凉凉,天地浩大,乍暖还寒,情深缘浅。
这一生太短暂,成就了一场薄月江山,烟花绚烂,却到底,辜负了一个人。(原题:《薄月江山》,作者:吾玉。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