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西法
孤岛监禁的气氛、不能通融的规则、高额通关补偿、中途不能退出的死战。《大逃杀》型文本已经形成稳定的模式,观众并不陌生。
相比之前的同类作品,近来登顶Netflix多个分区榜首的《鱿鱼游戏》,其特点在于花费大量篇幅拍摄与游戏毫无关联的社会背景,对于原本应该处于核心的游戏却着墨甚少。
《鱿鱼游戏》
游戏一共设有六关,每闯一关大概要花半个小时;剧集却有九集,单集时长将近一个钟头,也就是说,闯关内容满打满算只占总时长的三分之一。
第一集只是试玩,玩家居然可以破天荒地表决退出,第二集重新开赛,从第三集起,游戏刚刚正式开始——《鱿鱼游戏》的节奏慢得吓人。
多出来的篇幅用来干什么了?用来构筑玩家的真实背景:李政宰饰演的主人公成奇勋是原汽车厂工人,曾参与过罢工斗争却遭警方镇压,失业后老婆带着女儿同有钱人再婚,老母起早贪黑地劳作仍然入不敷出,他在花光母亲的保险后又背上了高利贷,梦想着靠赌马一朝翻本却债台高筑。
母亲病倒后被医生诊断出患上了糖尿病,黑社会则威胁他:下个月再还不上钱就挖走他的眼球和肾抵债。
第二集结尾,镜头依次扫过那些决定重新参赛的玩家义无反顾的背影。熟悉「大逃杀」类文本套路的观众此时已经能将结局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每个人的死法,甚至死亡顺序,甚至按照惯例隐藏在其中的幕后黑手都不难猜。
憨厚的外籍劳工阿里,肯定会为了朴海秀饰演的曹尚佑而死,从他一遇到后者便表示要知恩图报起,死亡flag便已经高高挂起。古风犹存的第三世界兄弟是「高贵的野蛮人」的代表,堕落的文明世界必然会用掌声和眼泪来补偿他的牺牲。
「脱北」难民姜晓的功能和阿里差不多,只不过在心理上她和韩国观众更加亲近。如果说阿里的角色作用是被使役和被牺牲,姜晓的作用则是先知和向导。
穿越过三八线的她,是韩国社会意识形态虚伪性的揭露者:她早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靠的是狼性与小刀。作为一个先知她肯定会倒在倒数第二轮,最后的路自然由主角去完成。
横凶霸道张德秀是这个游戏里里的流氓无产者代表,貌似强大的体力怪物前期能给主角制造各种麻烦,但从来无法生存到最后一轮,对他的轻蔑实际上是大众观念里对纯粹的恶的轻蔑,纯粹的恶缺乏深度,只是单纯的……作恶……而混合着「善」的恶才是大多数观众小心提防的对象,这或许与原始宗教观念中对「不洁」的警惕有关。
成奇勋的兄弟曹尚佑正是这样一个在恶里包含着「善」的角色:出身寒微,靠努力奋斗实现了阶级跃升,却一步走错落入深渊,欠下了巨额债务。他的人生是同为中下阶层的成奇勋所向往和暗暗恐惧的,最终的对决自然要在两个人之间展开。
至于谁是黑幕那还用说吗?哪个角色没交代前史,哪个角色就是幕后黑手。
与高度功能性的角色相对应的是闯关游戏的设计极度单调,很少有「大逃杀」类作品将闯关游戏设计得如此乏味:一二三,木头人、椪糖、拔河、弹珠游戏、走玻璃桥直到最后的「鱿鱼游戏」。
决定胜负的最大因素就是运气:椪糖时抽中简单的图形是拼运气,拔河时抽中壮汉队友是拼运气,踩玻璃更是拼运气——诸如《超智游戏》、《赌博默示录》那样利用规则中的漏洞实现绝地逆转的热血情节压根不可能发生。
有碰瓷新闻炒作《鱿鱼游戏》抄袭了2014年的三池崇史指导的漫改电影:《要听神明的话》,实际上《鱿鱼游戏》却更接近近年来的热门韩影——《雪国列车》、《燃烧》、《寄生虫》等等,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的主题:阶级对立。
乏善可陈的游戏过程、高度功能化的角色都是为这个主题服务的。如果说《鱿鱼游戏》有什么特点,那就是人物更加扁平、概念更加先行、手法更加单调。
用「游戏」来隐喻、模拟现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2001年的日本电影《大逃杀》本身就改编自高见广春的反乌托邦小说,评论家宇野常宽在《零零年代的想象力》一书中指出这部作品及其跟风作开启了日本社会的「决断主义」思潮。
《大逃杀》
跨入千禧年之后小泉政权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大幅削减社会福利体系,社会的危机感不断加剧。「家里蹲」、「御宅族」中的年轻人发现自己被投入了一场荒谬的生存游戏中,像《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主人公碇真嗣那样一味逃避只会被落得别人吃掉,即使伤害他人也要付出行动。
可以说「大逃杀」模式从诞生之初,就是对于畸变的竞争压力的夸张模仿。
在韩国,中产阶级面临的阶级固化问题如果不比日本更严重至少也不弱于日本,狭窄的晋升渠道和随时可能阶级下沉的危机导致了普遍的心理焦虑,「阶级」也成为了韩国影视工业所热衷挞伐的对象。
两年前捧杯戛纳的《寄生虫》就是集大成作,尽管观众指出影片的诸多细节不合情理,但《寄生虫》还是凭借血淋淋的阶级矛盾这个东西方共通的爽点为韩国赢得了第一座金棕榈。
《寄生虫》
在早期「大逃杀」作品中若隐若现的「阶级」主题,至此已经完全变成了一门配方,可以写进调料表里。
《鱿鱼游戏》俨然一部以阶级为主题的真人秀,每个游戏玩家亦是各自阶级的代表,他们身上所承载的不是个人的性格而是阶级的德行。如主人公成奇勋是被伤害的工人阶级的代表,他虽有堕落的一面但总体上是个好人;吴一男则是冷酷无情的巨富阶级的代表,曹尚佑是善于钻研、自私自利的上中产阶级代表等等。
将之比作《创造101》的话,成奇勋就是一个性转版的杨超越。杨超越说两句毫无涵养的大白话就被当作「天然,不做作」,成奇勋喂猫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就像所有的真人秀一样,《鱿鱼游戏》也有剧本。实际上这是一部道德剧,以下中层阶级的道德获得胜利而告终。虽然它貌似抨击了巨富阶级的残忍,上中产阶级的自私、流氓无产阶级的暴力,但它的主题并不是颠覆阶级秩序,毋宁说它是丢给失落的中下阶级的一枚道德勋章,一剂安慰剂。
虽然那种「只要你勤奋工作谨慎储蓄,十年二十年间你就能还清房贷车贷,让妻儿老小过上体面生活」的中产梦想事实上早已经破产,但作为信念仍顽固地存在,需要不时地用鸦片安抚。
影片的结尾暗示着主人公向游戏的组织者发起反攻,但他赖以复仇的资本却是通过游戏赢得的,那么「鱿鱼游戏」本身也就成为了忍辱负重、累积资本的一个必要阶段,也就成为了推迟革命的正当理由,通篇所累积的激进性在最后一幕里统统作废,回归于保守的阶级意识再生产。
作为一则寓言,《鱿鱼游戏》要提问题是:当「我们」被卷入一场不公正的生存游戏后,怎样做才是真正的反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也许我们先要问:这场游戏的举办者所追求的是什么?是用456亿韩元来回报社会,抵消自己的罪恶吗?当然不是,他们并不在乎钱,在乎的是用钱买来的满足感。
那么并不是顺应富豪们的意思赢得游戏,而是从一开始就拒绝支付这种额外的快感,才是弱者所能制造的积极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