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奶奶,她曾经是多么富有的母亲,这富有并不意味着钱,而是指她家有三朵花。三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
大女儿尤氏,书中对其相貌未有一句描写,但在第六十三回贾敬暴死,尤氏亲自主理丧事时,回目就叫“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独艳”二字煞是亮眼,如果尤氏不美,何以当得起这两个字?当配角当了大半本书的尤氏,在那一回大放光彩,风神端丽而果断霸气。
尤氏不是亲生的,尤老娘自己的两个亲女儿二姐和三姐,那更是不得了。
尤二姐把以模样标致著称的凤姐儿秒得渣都不剩,贾琏曾亲口对尤二姐说:“人人都说我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贾母也当着凤姐面说她比凤姐俊。
至于尤三姐,那更是“绝色”了,兴儿说她身段面庞和黛玉不差上下。她稍微放出点手段,就能将男人迷得丑态百出:“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含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见多识广的宝玉称尤二姐尤三姐为 “真真一对尤物”。
不用说,这一对尤物的美貌基因,来自她们的母亲尤老娘。虽然“尤老娘”这仨字儿没有半点儿美感,代表的是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的老妪。
读红楼梦,我们常常会以主观印象定美丑。比如赵姨娘,因为行事鄙俗见识低微,读者很容易将其想象成丑妇,但事实上她的女儿探春却美得见之忘俗,她能丑到哪儿去?当然这里面还有个概率问题,贾环就差一点儿。
但尤老娘却从未失手,接连生出两个标致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美,这就是实力。
母女三人应该像极了汪曾祺小说里的桥段:“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母亲基因太强大,生漂亮女儿的概率当然也大。
不如翻开尤老娘的人生履历表,细说从前。
只知她改嫁后从夫姓被称为尤老娘,两个女儿也改了尤姓,头婚嫁的是何等人家语焉不详,但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大女儿尤二姐,当时许配的张华家是皇粮庄头。因她父亲当日与张华父亲相好,遂指腹为婚。这里面还有个信号,即两家大体上门当户对,相去不远。尤老娘前夫家至少小康,绝不是社会底层。
如果没有意外,她的一生也会安稳到老岁月静好。
但命运不仁,前夫死了,生活从此没了着落,她成了远近闻名的美貌寡妇。也正是凭借这转瞬即逝的美貌,她还能带着两个“拖油瓶”改嫁到尤家,让自己和两个女儿的生活有了保障。
美貌从来都是这世界的稀缺资源,拥有它的人们,先天便占着竞争优势,这本无可厚非。
她还顺便当了另一个姑娘的后娘,这个姑娘就是后来的尤氏。姑娘天性随和明达,就算嫁进宁府做了主子奶奶,也没有对她们疏远。尤氏要去庙里给公公料理后事,还专门把她们接过来帮忙照看家里,待她们不可谓不亲厚。在这些过程中,她们也顺带着沾了不少光,得了不少接济,更有机会见识到了真正豪门的富贵奢华。
也正是这点见识,让她的两个女儿一路走偏。小女孩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贾珍贾蓉父子的一点小恩小惠诱惑,与姐夫外甥陷于聚麀之乱,搞得臭名远扬。
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姐妹二人都不得善终。
悔悟后的尤三姐一心想上岸洗白,找个好男人过安生日子,选中了柳湘莲,柳湘莲也允了,送了订婚信物。但后来还是被柳湘莲瞧出端倪,果断悔婚。三姐上岸无望,羞愤交加,自刎身亡。
尤二姐,稀里糊涂成了贾琏的偏房,稀里糊涂被凤姐诓进园子受尽折辱,又稀里糊涂被打掉了孩子,最后万念俱灰吞金自杀。死了之后连贾氏祖坟都没入,和妹妹埋在一起。
两个女儿先后自杀, 一夕之间,尤老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婆。
这一切怪谁呢?怪贾琏?怪柳湘莲?还是贾珍贾蓉父子?归根结底,要怪的人,是尤老娘。
她才是女儿们之死的始作俑者。
老了以后的尤老娘是个瞌睡虫,成天迷迷瞪瞪睡不醒。她第一次出镜,就是休眠状态。
和她一样第一次出场也睡觉的只有巧姐,那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还需要奶母拍着哄。尤老娘不用,贾蓉在她睡榻前公然调戏尤二姐,动手动脚,丑态百出,舔着吃她女儿唾在脸上的砂仁,还有一众丫鬟在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尤老娘照样能睡得和死猪一样。此等修为真不是一般人。
曹雪芹替她解释:“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年老嗜睡大概和脑供血不足有关。
但也不得不说,心真大。
在此之前,珍蓉父子在她们家去留随意,与她女儿们眉来眼去,轻薄狎昵乃至勾搭成奸。家里一共母女三人,尤老娘呢?她在干什么?在睡觉吗?
尤三姐对贾珍说:你们就是花了几个臭钱,拿着我们姐儿权当粉头来取乐儿。她只恨自己当时年少无知,像哈代笔下的苔丝一样,受了坏人蒙骗。
尤老娘作为一个嫁过两任丈夫的过来人,再嗜睡,也不可能对珍蓉父子的用意一点不知道。她对这一切应该心知肚明,但眼皮子太浅,看在那点儿钱的面子上,就淡然地将女儿舍了,至于她们的名节和前途,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对贾珍她不但不恨,还充满感激,亲口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
女儿们所承受的侮辱和损害,从未见其阻拦,全是毫无原则的默许纵容。
二姐婚后,贾琏已经给她们母女买了一座大院子居住,其实此刻她们母女已经有了依靠,是该考虑抽身而退了,但并没有。
贾珍趁着贾琏不在又一次登门寻欢作乐时,她们母女还陪着一起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给贾珍腾地方,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 曹雪芹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很有默契地把三姐留给贾珍供他施淫,这是亲妈能做出来的事吗?她拿自己的女儿当什么?分明像个老鸨子。
贾琏回来,听说贾珍来了,便回到自己房里。尤老娘一见,面上也会讪讪的——她还知道不好意思。
这个做娘的,不但贪,而且蠢。
回溯贾琏偷娶尤二姐时,贾蓉帮忙说合,满嘴跑火车,许的是等一二年凤姐病死就接她进门扶正,说得好像想凤姐啥时候死就啥时候死似的。
尤氏知此事不妥,但尤老娘却深信不疑,也不找尤氏商量。
尤氏一见如此,索性说不是亲妹子,便干脆不管了。她这边被下人几句“老太太”的称呼奉承昏了头,毫不犹豫地给二姐退了原先的婚约,许给贾琏偷做二房。
尤二姐的出嫁,也很辛酸。“偷来的锣儿敲不得”,没有盛妆出行,没有迎亲队伍,没有亲朋祝福,甚至都不能大大方方走在太阳下。她是在五更时分,也就是现在的凌晨三四点左右,趁着月黑风高被一乘素轿做贼似的抬进了小公馆,开始了自己的苦难人生。
紧随其后的,还有她的妹妹尤三姐。
这一对尤物,在沦为上层社会男人们的玩物后,终于又被冷落和嫌弃乃至抛弃,在清醒、绝望后不约而同选择了自我了结。
其实本不用如此的,即便家道艰难,有尤氏这个姐姐在,总不能看她们饿死,哪怕粗茶淡饭,也总可以活下去。
明白自己的珍贵美丽,不急于变现,沉住气自珍自爱,也能等来一个安稳人生。
即便贾珍们撩骚,只要娘儿仨态度坚决,他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亲戚关系多少会令他有所忌讳,更不可能有贾蓉什么事。
明明有许多正途,却偏偏走了最危险的一条攀援之路,姿态难看至极,最后跌得翻身碎骨。
两个女儿都如此,绝不是偶然,是家教使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父母爱子女,必为其计深远。”尤老娘,实在是个很糟糕的娘。
张爱玲说过:人有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不用。
年轻时靠美貌让自己摆脱过困境的尤老娘,尝过甜头后,只认识这一条路,一心让女儿们继承自己的衣钵,继往开来开辟新的天地。为了能攀上高枝,换取一点富贵荣华,任由两个尚在懵懂中的、金玉一般的女儿被糟蹋。鼠目寸光智商有限,偷鸡不成蚀把米,将女儿们亲手送进火坑,害她们红颜薄命,如花朵凋零于淤泥之中。
其实,最该死的人是她。
尤氏姐妹花的命运悲剧的起源,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尤老娘那样的娘。母亲的教养和品识多么重要,对于孩子来说,一个丢了人格底线的妈,是多么可怕、可悲、可憎和可杀,她才是孩子最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