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女英雄
第63回写道:“甄嘉有两个女人送来了东西。”这是关于刺客最可靠的信息。可以固定在“侠女”的形象上。
但她们刺杀雍正后的命运如何?还得从身负特别使命的“芳官”身上了解。贾敬死讯传出后,接入第六十四回回首,作者的神奇笔触瞬间发生了转变。怡红院中,晴雯追打芳官出来,并说道:
芳官竟是个狐狸精变的,竟是会拘神遣将的符咒也没有这样快。
这是关于芳官的异样描写。因后文紧接袭人的异样表现,顺便在此提及。晴雯又道:
袭人么,越发道学了,独自个在屋里面壁呢。这好一会我没进去,不知他作什么呢,一些声气也听不见。你快瞧瞧去罢,或者此时参悟了,也未可定。
与袭人有关系的是薛蟠,而现在死的是贾敬,为什么她却遭到沉重的打击,心有所感,“面壁”思过呢?通过作者这种有趣的刻意安排和暗示,也充分证明了前文关于彼二人同为雍正化身的结论。
此时的袭人有何表现已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侠女“芳官”的进一步消息。
列本在同回有回前诗题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情痴苦泪多,未惜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从批者如此哀婉动人的追念中已经很清楚,回到怡红的一定是芳官的魂魄,所以晴雯才要赶着打她。综合看来,她们为胤祯(宝玉)、为大印(按“韦大英”谐音)最终献出了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当然也成为胤祯眼中为知己、为国家、为社稷而甘愿赴死的巾帼英雄!
再对照娇憨侠义的湘云预先在第六十二回“醉眠芍药裀”的景象: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
作者为什么要让她独自“醉”出如此优美、如此永恒的造型?尽管没有脂批的暗示,恐怕这正是英雄死去、红消香断的寓意和伏笔吧!从侧面也不难看出侠女形象在作者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与事先湘云“醉眠”的暗示紧相呼应,作者在第六十四回演绎出“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的“悲题‘五美吟’”的故事,而在正面有意未交待确切的祭奠原因。殊不知,“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同回正文)的黛玉虚借古代薄命红颜,实祭今日巾帼英雄:“绝艳惊人出汉宫”,“饮剑何如楚帐中”。“尸居余气杨公幕”,“红颜命薄古今同”!以使得“哀痛稍申,亦不至抑郁致病”(同回正文)。针对《五美吟》,批者于回后同样以诗的形式吟出它的不“寻常”:
五首新诗何所居?颦儿应自日欷歔。
柔肠一段千般结,岂其寻常望雁鱼?(戚回后批)
同回另有批曰:“《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蒙夹),然而今存八十回原著并未见《十独吟》。倒是在第七十八回出现《姽婳词》、《芙蓉女儿诔》,与《五美吟》遥相“对照”,而且内容上更加层层深入,几乎句句都在追思着早已逝去的女中豪杰!
第七十八回前半回便有宝玉(与其说宝玉也许毋宁说是作者)应“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林四娘的“千古佳谈”而特制的长歌“挽词”,即《姽婳词》中压轴之作。
林四娘也许史上实有其人(野史中多有记载;《聊斋志异》中也有“林四娘”一篇,所记背景不详),但无定论。在此我们不必去深究她捐躯报恒王以酬答知己的英雄事迹,只注意她的名字。它与传说刺杀雍正的女侠吕四娘一名极为相近(参见前节),这种现象可能并非巧合。在著《红楼梦》的乾隆年间,吕四娘杀雍正的说法应该已有流传。也许作者针对此传说而故用“林四娘”的形象以便引起人们关注和联想。我们更关心的是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关于吕四娘的传说而且盛传不衰?据专家考证,历史上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吕四娘其人,当然更不可能由她来杀雍正。但越不可能,越是令人深思,这种女侠行刺的传说究竟从何而来?事实上,尽管传说本身并不一定完全合符真相,但它很可能正是某个历史真实的复杂反光与折射。那么吕四娘的传说与《红楼梦》所隐藏的情况有无某种神秘联系呢?这个疑问一时尚无法解决!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而其歌咏“竟应在本朝”(参见同回正文)的《姽婳词》既承前文,又启下文,正如笔者在上篇中曾引及的此回戚回后批所谓,它“与前后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其前文可理解为黛玉倾心而制的《五美吟》,其后文便是宝玉最为发动内心真情的《芙蓉女儿诔》。如此深奥的长文,起句便点明事件发生的时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又于每句间紧跟夹批解释道:“年便奇”、“是八月”、“日更奇。细思日何难于说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说,则可知矣。”雍正暴亡正在八月,点到“八月”已足够令人心惊!那么“不易之元”何“奇”之有?试想,如果直指他死的年份,第二年便是乾隆元年,所谓“太平不易之元”岂非笑话?有此两大前提,“无可奈何之日”便也无可变更了,它定是雍正的死日,或者干脆说刺杀雍正之日——二十三日无疑!不敢“说真某某”,可想而知,也不过“讳知者”(第一回甲旁)罢了!
诔文的年月日如果找不到更好、更合理的解释,从此便将正面的晴雯之死无情地从诔文的深刻内涵中分离开去,或者至多可说宝玉祭晴雯之魂不过是祭某某女侠之魂的必要借代而已。
前面的第七十七回即有夹批这样暗示诔文的内容:
……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
此批之妙在于,前句是针对正面而言,而语意递进的后句实则针对反面,“风流”非指晴雯之风流,真正指的是侠女之风流!也只有如此由正而反、“由虚入实”,才变得更为“可歌可咏”(见第七十八回戚回前批)。试问,如果暗线中没有发生“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的特别事件,还会有此诔文存在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宝玉(胤祯)对为他不惜献身的红颜知己尽抛一片真情,悲歌泣咏,感人至深!此种感情实非凡常可比。回想作者在第一回设问“书中所记何事何人”?并自答曰:
……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甲本此段在凡例中,略有出入。)
从中不难看出,原来《红楼梦》本旨即在于为“女子”写传以“使闺阁昭传”(同回),进而可毫不夸张地说,作者正是为巾帼英雄倾心立传!其实单着眼《芙蓉女儿诔》被郑重其事而意味深长地安排在原著八十回的结尾部(参见下章分析),即会由它在全书的重要地位得出同样结论。 另外想探讨的是,暗线中胤祯派往行刺的侠女究竟是什么样的真实身份?我们依然注意第六十三回的芳官,她先被宝玉改名“雄奴”,后又告诉宝玉:“……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下文又提到什么“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因而宝玉再为她改作“耶律雄奴”。且有正文自释其意:“‘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这一点已明白不过,来自西北边远少数民族的侠女形象很可能与胤祯四年西征有关,也许正是跟随他回到北京的“外国美人”(参见第五十二回及前文分析)或红颜知己!不妨再听听同回中芳官对宝玉如下之言,充满了特有的野性和风趣:
……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然而说归说,做归做,“不畏风霜”的侠女情愿舍身取义,忠心报效将军胤祯的知遇之恩!
死者长已矣,留在胤祯心中的是对她们永恒的伤悼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