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学见站所在的购物中心顶楼是姚俊明早期的高产作品。
在日本的寺庙里,用白沙、砂石、石雕制成的这种细微景观被称为“高山山”,与山石、走廊、池塘井完全不同的中国传统江南园林看起来枯燥无味,隐藏在钢筋混凝土地板之间,不易发现。
记者|王丹阳
摄影|黄宇
家庙里的住持
在常人眼里,很难说枯山水是美的视觉享受,但在日本,它备受推崇,且为国民所知。更为有意思的是,枯山水一般出自禅门,正如同样是禅宗的曹洞宗建功寺第18代掌门枡野俊明所说:“做枯山水一定得是僧人,不然是做不好的。”那天从横滨的鹤见站下火车,眼前是一番山中之闹市的景致,济济的广告牌和商店随着毛细血孔般的小岔道慢慢向远处升高,出租车一直在民居簇拥的山道上兜转,开了十分钟就到了“德雄山”建功寺。
山门前还是人间烟火的村庄,而沿着石级走入山门后就来到一个绿荫环绕的清净世界。寺庙的总接待瑞云阁就在左手边,一座现代与古典混融不明的木构带玻璃的和式建筑,其余的建筑都深埋在一片自然的老林里,不轻易透露这个庙已有近500年的历史。
住持枡野俊明走进小会议室和我们碰面,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褐色僧衣,胸前挂着一个黄色的幡般方形小褂子,可随时拿下,我立即认出这是他在很多国际交流会及政府活动上出现的行头。在见我们之前,他刚刚去到一户人家里做法事,那时他会穿上正式的袈裟,见我们之后,他会立即换上便装坐JR线去大学里做个暑期演讲。一副金丝框眼镜泄露出他在日常生活里停不下来的工作,既是行遍全球的园林设计师,又是横滨多摩美术大学的园林设计学教授。
枡野俊明在横滨建功寺的和屋里坐禅
所以他笑一笑说,他脖子上这个小褂子是代替袈裟的,在不做法事的时候以这么折中的穿法去一些公关场合,但是在做枯山水,也就是他的正职的时候,又会切换到一身“做务衣”的工匠行头。这座曹洞宗寺庙从他的上三代开始变为家族继承制,而就在450年前还是住持在弟子间挑选继承人,继承者必须改为住持之姓,以代目的方式秉承香火。明治维新后,日本的僧人世俗化,也可以结婚,所以慢慢在世袭中变为家庙。
“我们的庙比较小,香客不算很多,所以我可以有时间做别的工作了。”枡野俊明说得很谦逊。我的翻译里燕是一位常住日本三十年的中国画家,她告诉我,枡野是一位不合俗流的高僧,常出席正式的政府场合,与一些一流的艺者同台,原因就在于他的枯山水作品在国际上有一番地位,甚至担当了一部分文化输出的意味。家庙虽然有大有小,建功寺也就一两座佛殿,但是住持的声望在宗教意义上可决定奉纳的规模,在世俗意义上又决定了檀家(布施者)的层次。
在日本,和尚在宗教事务以外经营自己的事业是一种传统,坊主职业化(日语里“坊主”即僧人)之路是从明治维新开始的,像枡野俊明这样入得庙堂出得厅堂的僧人遍地都是。朝日电视台两年前的一部电视剧《朝五晚九》就讲了一个寺庙继承人闹闹哄哄的恋爱故事,而东京和京都的“坊主酒吧”也是日本的时髦猎奇地。
京都有一家门脸很小的酒吧据说是真言宗的光恩寺住持开的,霓虹玻璃的柔光折射中僧人在柜台后甩着摇壶里的冰碴,一手变出一杯杯名叫“色即是空”“诸行无常”“爱欲广海”的鸡尾酒,闲时还会坐在客人旁为他们纾解烦恼。去年朝日电视台有一档周播的综艺节目,每期请50位职业共同体下的人来做真人秀,和尚们就来过一期,嬉笑中他们的收入、家庭情况被扒得体无完肤,也有人自曝如果在法事中忘词了会含着舌头蒙混过去。
枯山水里的“减法”
枡野俊明从不混迹在娱乐节目中,但他在NHK有一档固定的五分钟节目,叫作《一日一禅的做法》,教人如何坐禅,而在建功寺的网页上也尽是他的节目预告及书籍广告,他享誉国际的公司“日本造园设计事务所”就隐蔽在建功寺的一处庵堂里。在这里,看不见世俗与道场的边界,正如他一身庄严森然的行头,时常被言语中世俗及随和的语气消解,但是在他坐立之间岿然不动的平稳之姿又得道于三十年参禅的内功之深。
他的父亲枡野信步是建功寺第17代住持,曾留下遗偈:“除草调清境,是八十七年。惟为建功尽,信步静安禅。”他是日本人俗话说的“努力家”,为了传承家庙的香火而鞠躬尽瘁一生。家庙如同家业,兴盛和衰败有时,而世俗事业上的成功恰恰是日本僧人守住这份清静道场的条件之一,正如枡野俊明致力成为一名“石立僧”(指做枯山水的僧人)。他的枯山水情缘来自于10岁那年在京都龙安寺看到的“石庭”,石庭作为日本枯山水的国宝级之作,是日本中小学常规的游览景点。
“做加法是容易的,但做枯山水的人一生都在追求怎么做减法,石庭的境界在于它减到了恰到好,不能再减了,这种功力是要必生修行的。见作品如见人,是人给它生命的。”枡野俊明这样说。枯山水要追溯到平安时代藤原时期的造园书《做庭记》,无池无溪处立石即成,中国禅传入日本之后成了一种世俗追求中的精神工具,所以枯山水摒弃池泉而用砂石等枯硬、粗糙的恒常元素来作为意念世界的投射。方寸的石坛间所寄寓的玄远、寂灭、侘寂在枡野俊明说来与制作人的修行境界有很大关系。
他的中文版《日本造园心得》一书的前言里有言:“禅宗《镜宗录》里有一句,牛饮水成乳,蛇饮水成毒,把空间制造成乳还是毒是造园师切不可掉以轻心的。”所以他常说石头有心和表情。当我首度见到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外与钢筋水泥一色而不起眼的“缘随庭”时,它并不具备一种感官上的形式美或是气场上的幽致,只是枯寂而单调,并且不能留下脚印,隐约中在那清灰色、石鳞森森的底子上能觉出些日本禅最终极的追求,那就是“余白”和“間”(“留白”和“间”),有的石头周围耙出的石纹寓意是水纹,那种缺乏灵动感、枯苦中追索的禅意就是永固在日本禅里的对无限宇宙、天人合一的映射。
如果说砂石敷沙代表水,石立其间代表山,有的略饰以青苔起到一些柔和作用,那么最初枯山水的石组都在中国传统神话典籍中有原型可循,禅宗在日本的发展最终是儒释道合流。如用石组可拟“龟岛”“鹤岛”“泷岛”,用十六石模拟十六罗汉像,用八石模拟诸葛亮八卦阵,甚至不同形状的石头被赋予名字:弥陀三尊、观音、势至、夜叉……然而更多的枯山水是信步而做,如同在三维空间里挥毫作画。京都的石庭是以15块52323形制的石组构成的,这些“礁岛”周围做出风浪拍石所留下的涟漪,在334平方米的矩形空间里幻化成一副无垠的瀚海和孤岛状,700年来被日本人看作不可超越之作。
我很难理解这么简单的元素所排列组合的“心像”之作如何称之为美,但枡野俊明并不和我讨论那种感官意义上的东西,他说,禅宗象征着无形的事物,出没于修行者的心态之间,修行者会尝试用一些东西代替它来表达自己,只是各有不同。“表现于文字就是一休宗纯的汉诗的世界,表现为二维空间就是雪舟住持的水墨画,而表现在三维立体就是枯山水庭园,庭园和禅宗的意趣是不可分割的。”
步步是道场
枡野说过,枯山水本身没有得失,得失在于人心,然而这又是极为主观的一种说法,自解自悟,不足为外人道。在把这句话说得玄机重重的背后,他实则是一个作品超过百件的有着三十多年履历的职业园林匠,穿着行脚僧般简素的作务服在各国楼宇间的园林基地上搬弄着石块,如果业主要求要植树,他会亲手尽量精减枝蔓,直到茶僧千利休所践行的那种满园枯淡,只留一枝朝颜(牵牛花)的境地。
不同的文化决定着每个业主对日本枯山水本身就存在变异的看法,而世俗中的石立僧就必须顺应每个客户的要求,并着意地坚持自我,所以枡野认为从现代实用价值上来看几乎没有特别上乘的枯山水作品。“读懂现代空间是最难的,业主的要求以及不时变换的环境可能都是你的障碍物,而石立僧又要致力于在时间和空间上让作品永恒,那就要花太多心思去理解环境和使用它的人,从不能移动的障碍上借势。”枡野告诉我。
当我来到东京千代田地区的麴町会馆,在这座位于富人区的五星级酒店寻找枡野于上世纪90年代制作的城市枯山水典范“青山绿水庭”,它狭长形地夹杂在咖啡座和另一个会馆间,嶙峋的山石叠嶂依石级摆布在楼群的缝隙间,原本设计的小瀑布已经干涸,前台一位女士告诉我,那是为了节水。但松柏已经成荫,在石级上支出一片葱茏的绿障,那位女士自豪地端出一部硬封面的枡野作品图集向我展示,此庭在日本被视作枯山水向城市迈进的坐标,虽然它失却了传统意义上之枯。
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石庭,室町时代的作品,被视作典范
枡野的追求是减到不能再减,但又如枯山水的开山鼻祖禅师梦窗漱石所言,以自然为首,万事皆为本分,所以是道法自然中体现日本禅的极简原理,参悟了透的方法只能是日复一日地修行。日本禅宗在13世纪时经由日僧明庵荣西从中国带至日本,之后曹洞宗将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传统传承下来。作为禅宗精神的具型化,花道和茶道的美学意向都始自禅宗,正如20世纪将日本禅介绍到美国的禅宗研究大师铃木大拙所概括的“一在万之中,万在一之中”,裁减一切冗余,留一花观一世界就足够充盈起一方美学空间。“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里的空性大概不是它的真意,但“間”与“余白”时常出现在枡野的言辞里。
正如他常在论坛上教人坐禅,回答一些问题,“教学内容在教学本身之外,同样,言说的真意在言说之外”(言葉の外に)。如今在日本,三四十岁的年轻人对坐禅兴起一股潮流,建功寺每周日早晨7点开始的坐禅会来了很多新人,禅宗寺庙就是人间道场,如社会团体般吸纳着很多慕名而来者,枡野在忙碌之余出了大量的坐禅教材,如最新版的《一日一禅的做法》,大致都是些开解现代人压力的“鸡汤”文字,不厌其烦地说着“心灵之丰富”的重要。
枡野俊明云水修行过的横滨总持寺,一处没有香火的曹洞宗最高学堂
他在媒体上推介一种“椅子坐禅”法,他告诉我这是照顾到老年人坐榻榻米上身体不便而折中的办法。在Youtube上的一则近20分钟的椅子坐禅视频里,他亲身示范,先是左右微晃身体再在中间落定,下巴放下,气沉丹田,摄像机就对着静止的他摄了15分钟。他宣扬把修禅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你可以像僧人一样呼吸禅”,他在新书里写,“禅的规则也从日常中起降筷子的方式来体现”。
儒道神合一的禅宗伦理
每天早晨,枡野4点15分必须起床,第一件事是来到主殿打开所有排窗格扇,用掸子一一为佛像清扫,再坐禅20分钟。他太忙了,原本45分钟的坐禅时间只能缩短。5时,东方既白,其余僧人从附近的住家过来上班,继续清扫殿堂,直到枡野从寝殿吃了早饭出来,约莫7点开始工作。他们的工作包括料理后山一大片比寺庙本身更大的墓地,而“永代供养墓”的料金是经营寺庙的收入之一。当然,枡野会经常泡在造园设计所的工作室里,趴在地上设计图纸,或去京都岚山附近山越地区的一个“植藤造园”的株式会社挑选石材,有时候半路上能看见山上滚落的石头,他便欣喜地下车甄别,用他的话说是“和石头说话”。
公众会对和尚的私生活抱以浓厚的兴趣,有些日本人也会在网络社区上探讨枡野是否结婚,虽然和尚能结婚在日本是众所周知的。枡野作为名僧游离在道场与名利场的一线之间,他告诉我,最重要的是去除所有不必要的欲念。但是说到基本的饮食男女,他与常人无异,结婚生子,有三个孩子,一家人住在主殿边的一座寝殿里。作为家中唯一的佛门中人,他的起居和生活作息就有些繁缛了。“他们必须包容家里有一个僧人,但是生在一个僧人的家庭,耳濡目染中就会习惯了。”
枡野小时候很顽皮,但一旦回家钻进正进行着庄严法事的佛殿,就立即“进入状态”了,并和母亲一样帮着父亲张罗布置法器,每逢一年春秋两次的“彼岸节”(如中国的清明节)和7月的“盂兰盆节”,盛大的念诵超度仪式就非常需要人手。从小,香客及檀家见到他总会摸摸他的头,说“你将来要继承父业做住持的”。
在日本,很多家庙因为家业不兴而凋败,也可能是因血缘不继,或是经营惨淡而无法支付给职业僧人工资。建功寺算上枡野一共5个僧人,皆干勤杂。他们一般在曹洞宗大本山位于5公里外的横滨总持寺里接受一到两年的“最高教育”,再自投师门,选择同宗的庙门谋生,犹如毕业应聘。这在日本叫作“云水修行”,作务即修行,修行即作务。17世纪禅僧铃木正三以“众生为佛”的理论为出发点,将现世职业视为“佛行”,并将商业视为“无漏之善根”。
这让我想到西方世界宗教改革后“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的关系,不仅是拥有800万信众的曹洞宗,日本的佛教世俗化是从明治维新一路走来的。其实,禅宗在传入日本之始就与当时的武士阶层捆绑在一起,成为一种忍者的意志,在封建割据时代发挥了颇多务实的作用。铃木大拙在其书《禅与日本文化》中写道:“禅首先是一种革命精神的鼓吹者,同时它也含有使人成为激进的叛逆者或顽固的守旧派的势力,当危机来临,禅就显示出自身的锋锐,而成为打破现状的革新力量……虽然禅宗不只是依靠意志力,其最终要依靠直觉达到目的,但对于武士来说意志力仍然是至关重要的。”
真正的武士,本质上来说是一个苦行者,禅就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以行动力和直觉授予一种强烈的执行意志。所以,虽然禅宗在中国源于隋唐,但是在南宋时传入日本后正应了当时镰仓时代幕府政治肇始的契机,成为一股革新之力。一两百年后,禅宗临济宗的名僧一休宗纯更是以放浪形骸将禅文化播撒到闾里街巷,据说不穿袈裟、江湖夜雨的他擅写表露爱欲的汉诗,如“鸾舆盲女暂春游,郁郁胸襟好慰愁。任凭众生轻贱事,爱看森女美风流”。15世纪的禅宗已经在一休的行践中有了一种与欲念妥协的世俗亲和力。
问候与禅意
从鹤见JR车站一直沿着坡道走,就是枡野俊明曾修行过5年的曹洞宗大本山总持寺。路边的空中铁路桥下有些墓碑厂,醒目地打着各种石料的广告,路上的隔离栏下闲寂地放着几个石俑,都是憨态可掬的和尚样的人偶,如此可爱的模样让人忘却空门之清规戒律,事实上许多禅庙会将宗教故事做成动漫绘本,在庙里出售。而在总持寺这样的大本山,根本不见香火,它就像一处曹洞宗的最高学府。在一座宽阔的庑殿中,我光脚踩上锃亮的油漆地板,广厦两边都是玻璃窗,僧人在布满电脑的长桌前穿行,那办公情形犹如移动呼叫台。
一切让人感到禅宗在日本也是一种人间事业,以一支庞大的社会团体的形式运转着。更有意思的是,总持寺在百年前就捐建了一座综合大学,叫作鹤见大学。作为拥有佛教底色的综合大学,它的高中部学生会在一年级时被组织去寺里观看盂兰盆节一种日语里叫作“精灵会”的法会,这也算是这座宗门大学的特色体验。
佛教文化研究所特别顾问、东京大学教授木村清孝见到我,对我这个来自禅宗发祥地,却不曾见过活的禅宗的中国人的很多问题感到纳闷,他解释,总持寺并非烧香拜佛之地,而是一个教曹洞宗僧人学科理论和日常修禅方式的最高学府,还教授“吃饭顺序”“敲木鱼”“法事仪轨”等技能。一些并不致力于取得正式庙堂职务的云水僧人,在此修行得差不多了便辞师下山,或找个庙入职,或另谋生路。
“禅宗对日本文化的影响如今已经是集体无意识了,日本人不会刻意说禅,但禅却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日语里的问候一词(あいさつ),始自禅宗的‘挨拶’,是问与答的意思,需要互相回应,只是后来演变成寒暄。”鹤见大学曹洞宗非常勤讲师尾﨑正善这么说,在他的名片上,他也是曹洞宗德善寺的住持。我早知烦琐的日式问候礼仪,却才知它源自禅宗的挨拶,尽管木村和尾﨑一再跟我强调日本禅的宗旨是简化再简化,但事实上我在和日本人交换名片的时候,经常要静候他们说完喋喋不休的敬语,那张名片才缓缓递来,有一次我在尴尬的等待中甚至从他们的指尖把名片抽了出来。
所以我经常思考日本人在极简的生活美学观念浸润下,却为何有如此不厌其烦的人际交往方式。但不管怎样,苹果公司在鹤见大学的几百米之外建了亚洲第一所AI研究中心,横滨观光局的青木思生这样对我说:“听说乔布斯在生前曾经来过总持寺,虽然没有报道,但是苹果把研究所建在这里看起来是要纪念什么。”至于乔布斯到底是如何从日本禅这里学到侘寂的,青木并不清楚,但是他说:“美国人总看我们这个新鲜那个新鲜,但实际上我们从来不刻意追求禅,你们说日本茶道怎么特别,现在商店开始推抹茶饮料了。”
“还有就是‘雅’和‘軽み’,也是生活中常见的两个词,源自禅宗。”尾﨑说。铃木大拙在《禅与日本文化》里用传统画里的一角式和减笔体阐述禅宗的美学观,这在当今与日本人生活美学恰合流为一。“这两者都和禅的精神吻合,涟漪微起的表面上,独自飘荡着一叶渔舟,这一叶小舟无依无靠,它构造原始,没有稳定的机械装置……但是这种极端的无依无靠,才体现出一叶渔舟的美德……在这多样化的精神世界里,我们最推崇的是先验的孤绝,在日本文化用语词典中叫作闲寂,它的真正意义是‘贫困’。”
所以,当14世纪的一休宗纯将禅宗精神传播远扬,和他同代的能剧作家世阿弥用“银碗底盛雪”这句禅偈来比喻能剧里一个静止动作的奥妙,禅师村田珠光也是在同时代开创了茶道中的侘茶(わび茶)之流,吸收了一休所谓的“佛法茶中有”,有意将日本茶道引至草庵孤炉边,在两三叠榻榻米上把玩“谨敬清寂”四味。
铃木大拙指的“贫困”是一种精神上对于贫的接纳和体味,不然对于如今动辄是中产阶级的日本禅僧来讲,参禅就没有意义。枡野告诉我们,他一直在追求摒弃基本欲念以外的欲念,否则见枯山水作品如见人,就显得俗气。8月的东京,台风和淫雨相继造访,建功寺的主殿正在扩建中,它将按照宋制寺庙,不用轴承和钉子,建成一倍的深,所以此刻香火极少。在建功寺的网站首页,挂着枡野的“住持挨拶”,它写道:“最近蝉的种类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早晨在山门内行走,被风刮下的落蝉密集如雨,我轻轻地把它捡起放在箩筐中,以免被人踩踏……”一种无所住无所不住的闲寂从网页上传来。
告辞的时候,蝉声如同此起彼伏的交响,在参道的浓荫下聒噪地震着耳膜。我从瑞云阁门前的一处签箱里抽了个签,四角见方的签纸顽固地叠着,展开是透薄的,写着几行俳句,大意是:“夜间明月出来的时候,你心如月光地走在夜道上,神佛之御会加持于你。”这签虽是吉签,却让我思量了很久。“日本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告诉你确定的好坏,用谦语把可能性拓得无限宽。”我的中文翻译这样说。我想到问候与挨拶之间的那层关系,也许禅宗的谦和敬最终就无意识地定格在日常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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