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树”依然生机勃勃。
通常,我们确定一棵树的树龄是看它的年轮。如果告诉你,有一棵树连年轮都没有了,却还青枝绿叶地活着,你相信吗?
在安徽与江西交界的浙岭,山路弯弯,石梯接天。山口有巨石,上书“徽饶古道”。古驿道下山进入江西婺源界,路旁有一棵古樟卓然而立。它下临一马平川,天垂野阔;北眺远山如屏,层峦起伏。这棵古樟在网上被称为“坚强树”,它像一位检阅历史的将军,自宋以来,就这样俯视大千世界,阅尽人间之变。树之所以名“坚强”,是因为它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三年前,我第一次经过这里,一见这树即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类似的古树名木,我见过苏州的“清奇古怪”汉柏,那是雷电的杰作,四棵树撕肝裂肺,东奔西突,两千年了仍顽强地存活。也见过宁夏五百岁的震柳,那是世界级大地震的产物,一百年前,灾难之手从地心伸出,生将一棵老柳撕为两半,现在仍枝叶繁茂,如一团绿云。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天火从天而降,硬将一棵大树的树心掏空,空得只剩下一个薄壳,像一个工厂里废弃了的铁烟囱。当地为加强保护,筑了一个高台小心地将它拥立在上,四周又设了栏杆。那天我踏上高台时,庄严之情油然而生,有一种走近英雄碑的感觉。我绕树一周,轻轻抚摸着它粗涩枯硬的树皮。树皮已经很薄,六米之围的树身,只有一个指头厚度的树皮,轻轻叩击,嗡嗡有声。它完全是借助筒状的力学原理,巧妙支撑才不会倒掉。树约三四层楼高,仰头看树梢,云卷云舒,乌啼鸟落。树下有洞,洞内足够宽敞,地上长满了茸茸的绿草,如毡如毯。我小心弯腰进去,仰面平躺在这块不规则的地毯上,透过朝天的洞口,看绿叶婆娑,白云飘过,有一种当年躺在内蒙古草原上的感觉,只差飘过一首牧人的歌。
一棵树,一棵有生命的树,怎么就像一个铁烟囱似的屹立在旷野上了呢?当地人说,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突然雷电交加霹雳一声,这棵千年古樟,就如一根蜡烛一样被轻轻点燃了。大树喷着火苗,映红了半个天空,直烧了三天三夜。就是树上的余烟也袅袅地飘了半个多月。到火灭烟散时,古樟本已腐朽的内瓤已被全部烧尽,只留下了一层盔甲似的外壳。但祸兮福所倚,大火过后树的内壁已经完全炭化,反而有了抗腐能力,从此雨淋不朽,坚挺至今。我小时候常见路边的架线工人,在埋木头电杆前,先将其下部烧焦。这说明若要木不朽,先炼之以火。人们都以为这棵树死了,像一个标本那样小心地保护着它。但是天火炼木本是要它凤凰涅槃的,怎么会让它去死呢?三年之后,人们惊喜地发现在树腰、树梢处吐发出了一层嫩芽,渐渐地又长出一层新绿。婺源向以黛瓦粉墙的徽派民居和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给人轻柔的印象,如今这个秀美的背景又添上了坚强的一笔。
这棵坚强树引起人们的关注,一度在网上热闹了一阵子,后就沉寂下来,而我却总不能释怀,第二年便再去上饶婺源搜求资料。树者,书也。我想,要读懂一棵树,先得读上几本书,读懂书中的人。婺源在历史上的文化崛起是南宋之后。全县在唐代时进士屈指可数,宋代就猛增到数百人。靖康之耻,宋人南渡,大批望族、文人聚集婺源。同时,因江北为金人侵占,这里也就成了前线。于是自南宋以降,独立、坚强、自尊、向上,就成了徽饶道德的主流传统。这种精神不断砥砺发扬,长久不衰。我灯下翻书,那一个个有志、有节、有能、有为之士,如那棵坚强树一样,在历史长河的彼岸向我们默默颔首。
在我看来,在古道上喊出坚强不屈第一声的人是朱弁(1085—1144)。他正当北、南宋之交的乱世,就出生在离坚强树四五十公里的紫阳镇。赵构的江南政权一成立,即派使者到金国去议和,朱弁为副使。弱国无外交,金人不但不加理睬,反将朱弁扣留,这一扣就是十七年。金人惜其才,十七年间屡屡逼他为官,他凛然道:“自古交兵,使在其间,言可从,则从之;不可从,则囚之、杀之,何必易其官?”他将使节印抱在怀里,片刻不离,表示若再加辱,就抱印而死。他南望故国,感慨赋诗:
关河迢递绕黄沙,惨惨阴风塞柳斜。
花带露寒无戏蝶,草连云暗有藏鸦。
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
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摧我鬓边华。
诗写得悲愁交集,沉雄刚毅,钱锺书评其有晚唐之风。在这样的境遇下,他也没有忘记尽忠报国,完成了对北国人事、景物的调查,返宋后即上递朝廷。他的流亡诗抄也成了重要文献。一般人知道汉苏武留胡十九年,却很少知道宋朱弁留金十七年。十七年的坚持,这要有多么坚定的信念?他在徽饶古道上举起一面坚守气节的大旗。
大名鼎鼎的朱熹比朱弁小四十五岁,祖籍婺源,也是个主战派、硬骨头。过去,我只知道他是个哲学家、文化人,写过那首著名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次树下读史,才知道那活水之源即是他正义的胸怀。朱熹到江西星子县任职,正赶上大旱,他组织百姓平安度灾。灾后他向朝廷写了一封长长的汇报,大诉民间疾苦,痛批军政腐败,言辞激烈。他为官有两个特点,一是每到一地先调查研究,“下轿问志”就是从他而来;二是刚正不阿,有那不干净的官员知他要来上任,就先主动辞职。晚年,他被推荐去给皇帝讲儒家经典,但总是借机大讲民间疾苦,要求整肃纲纪。皇帝听得不耐烦,很快就把他赶出宫去。朱熹一生官场浮沉,治学不辍,但依旧忘不了家乡。家乡的那棵坚强树啊,民族恨,臣子泪,多少忠魂日夜萦绕在树梢。
婺源虽小县,却名士不绝。为官廉政,坚持真理,已成了这树下绵长的清风。宋末名士许月卿,许村人,常犯颜直谏,写了《百官箴》,列出各职各官的注意事项。元代汪泽民,为官一尘不染。明代大臣汪鋐心忧国事,主持兵部,引进西方“佛朗机”大炮,遍布海防、边防,抵御外侮。这都是在坚强树下发生的坚强事。
当历史的脚步刚刚迈过中国近代史的门槛时,有一个人出现在树下。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铁路工程第一人詹天佑。詹家祖居老樟树下的岭脚村。1872年清政府派出第一批留美幼童,十一岁的詹天佑即在其列。他学成归国后正值帝国主义列强欺我无人,肆意瓜分、垄断中国的铁路修筑权。清政府决定修一条津榆铁路,要架滦河大桥,河床泥沙深,水流急。先由英国人设计,失败;又转手日本人,不行;德国工程师出马,还是不行。詹要求试一试。他采用“压气沉箱法”,获得成功,外国人刮目相看。不久,詹在英法两国相持不下时接手西太后去祭扫西陵的新易铁路工程,四个月通车。而最长中国人志气的是京张铁路。路在八达岭丛山中穿行,地形十分复杂。英、俄两国没有争到修路权,就封锁技术,威胁不给任何帮助。詹天佑大胆启用本国人才,并创造性地把工程变学校,一开工即招收练习生,同步教学培养。为测工程最难的八达岭隧道,他攀岩踏雪,餐风饮露。从青龙桥到八达岭地势最陡一段,他不用通常的“大回环”,而用“人”字形,两个车头,前拉后推,巧妙解决难题。京张铁路的成功,使詹名扬中外,他先后出任了中国众多重要铁路的总工程师,并代表中方在远东铁路会议与列强唇枪舌剑,为国家争主权。他洁身自好,要求学生和子弟“勿屈己而徇人,勿沽名而钓誉”。
我对詹天佑的第一次印象,是十七岁那年考上大学坐京张铁路进京,当列车缓缓通过那个著名的“人”字路段时,全车厢的人都探出身来,向路边詹天佑的铜像默默行注目礼。这次又去看了离坚强树不远的詹氏祠堂和詹天佑纪念馆,都是詹氏族人和民间集资所建,高大敞亮,藏品丰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当年詹天佑对八达岭路基的地质测绘图。在乱石如麻、荆棘丛生的荒岭上,像切蛋糕一样切出一个坡形剖面,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外文符号。那是光绪年间,科学的曙光终于初照这亘古的八达岭荒原。
今年我又三访坚强树,发现虽斗转星移,这里的人们仍然守树如玉,义心不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岭脚村一位名詹永萱的文化人默默地征集文物。当时一百元收来一麻袋杂玉,他慧眼识珠发现其中一粒疑是“猫眼”,带到故宫鉴定,果如所猜,价值不菲。前面提到的乡贤,明代大臣汪鋐亲身佩带的一条玉带,居然也被他们收来。后来成立县博物馆,詹任第一任馆长,馆里多半重要文物都经他之手,那“猫眼”自然成了镇馆之宝。詹永萱的儿子詹祥生从小受父亲耳提面命,子承父业,现在是第二任馆长。詹家父子不知过手多少文物、瑰宝,虽一毫而莫取;也不知接待过多少名人要人,不卑不亢,虽布衣而有名士之风。那天我向小詹馆长请教了许多问题,他还特别讲述了詹天佑送给家乡“灭火水龙”的事。
我在树下的高台上凭栏眺望,远山一线,白云悠悠。以这棵树为半径,方圆也就不过百公里吧,坚强之人,数之不尽;大义之举,连绵不绝。这还只说到土生土长的婺源人,如果算上北人南迁,再至上饶各县,在此生活过的爱国诗人,如岳飞、陆游、辛弃疾;革命先烈方志敏,民主人士黄炎培,还有上饶集中营里的英雄群体,就更多了。说到这里,我不得不略费笔墨提到一个人。我们报社有一位老记者名季音,当年的新四军战士,曾被关在上饶集中营,九死一生。今年已经九十六岁,还在写回忆录,发表文章。行文至此,我不觉动了情,专门拨通了电话,向他表示致敬。他说全北京,当年上饶的狱友也就只剩两人了。岁月的尘埃正在一点一点地覆盖上他们的身躯,最后他们或将无言地离去,但有这棵擎天一柱的英雄树为他们代言,这一代代的慷慨悲歌就会永不停歇地震彻山谷,席卷河川,在青史上呜呜回响。巍巍古樟,山高水长。
樟树是我国长江中下游常见的树种,更是江西的省树。其树形高大,动辄七八米之围,树干横生旁出,荫蔽四方,千年不老,四季常青,蔚然而有文化之象。樟树从不亭亭玉立、孤芳自赏,总是枝叶交错你绕我缠,老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又常寄生一种“接骨草”,是骨科良药。村民如有牛羊鸡鸭腿折,捣烂敷之即好。樟树还喜与他树共生,最多见的是苦槠树和红豆杉。樟喜随人而居,总是长在村头水口人气兴旺的地方,人树相依,情深意长。有倒地跨河者就顺便为桥,任人行走;有生路边浓荫如盖者,就让人们设个凉亭喝茶歇脚;有树洞中空者,孩童常出入嬉闹。我见过一棵大樟树,其树洞之大,在人民公社时期,里面曾养过一头牛,现在里面摆着一副麻将桌,供人打牌。一棵探身江边的老樟树,树枝扫到水面,一年上游发大水冲下不少人来,它竟如一把笊篱一样捞出十多个人。乐安县有一条长十余里的夹岸古樟树林,每株两抱以上。离坚强樟不远的婺源赋春镇还有一棵宋代古樟,一枝平伸探过河去,荫遮两岸。
樟者,木旁加章,此树大有文章。我在江西考查人文古树,几乎逢樟必有故事。这棵名坚强树的古樟“劝人信高洁,拳拳表予心”,就是专讲正义、忠诚、高洁、自强的故事。我信凡物之有异者必有其理,必暗含其情,等待有人来认识,来解读。
我们平常说读懂一个人不容易,其实要读懂一棵树更难。人难过百岁,树可千年;人才几族几种,树论科、属、种,有万万千;人有衣食保障还生命多舛,而树曝于荒野,山崩地裂,雷劈电闪,却仍然挺直脊梁;人的大脑里只存有一生的记忆,树的年轮里却藏有数朝数代的沧桑;人到须发皆白时,儿孙绕膝,大不了讲讲一生的经历,可大树呢,我见过三千年的大树,立于山,临于水,居然能不慌不忙,娓娓道出秦汉唐宋。一棵树,树皮上有多少道纹路,就有多少个故事;树枝上有多少张叶片,就有多少首诗篇。你要能读懂一棵古树,就得俯下身子去吻它的根,那根里浸泡着先人的血泪;你要能读懂一棵古树,就得仰起头去看它头上的天,那天空有无言的悲欢。请读懂一棵树吧,这是在考古,在探秘,在复盘历史,在追溯文明,在破解一本自然留给我们的天书,是在回望人类自身的成长。
也许别的地方还有类似的古树,但这样身高皮薄巍然而立的坚强树不多,树下又有这么多坚强的人和事的更不多。这是自然的选择,也是人文的表达,我们应该格外地珍惜它。
制图:蔡华伟
《 人民日报 》( 2019年03月30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