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点火,灯——王锡厚的“字关案”不让打开。
乾隆42年(1777年),江西芜湖海城为新昌县(宜丰县)
而这个王锡侯所刻印之书,内容多有大逆不道之处。随举报信,还呈有王锡侯所编的《字贯》一书。但凡涉及文字狱这种政治案件,封疆大吏都不敢怠慢。海成仔细审验后,发现这部《字贯》确实有些问题,其“凡例”中写入了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的名讳(玄烨、胤禛、弘历),没有实行缺笔避讳,有“不敬”之嫌。为此,海成斟酌后上奏,说地方已经基本审结此案,向乾隆帝建议,革去王锡侯“举人”头衔。
熟料,海成把王锡侯“字贯案”上报之后,乾隆帝览奏观书,勃然大怒,认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命令大臣严办此案。皇帝加以督办,这个案子一下子就大了。
王锡侯,乃江西一老儒。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他与兄长王景云共同起蒙。真所谓“人生忧患读书始”,为追求功名,少年时代,王锡侯把自己锁在村中王氏祠堂的小房里,头悬梁,锥刺股,日以继夜苦读。一日三餐,都由家人从地槛下的小洞送进去,钻研精神十足,埋头八股。死挣死学十多年,直到24岁才补博士弟子,38岁才中举。而后,王锡侯九试春闱,向更高的功名不断发起冲击,但皆铩羽而归。进士的大门,始终对他关得严丝合缝。最终,生活的艰难和运气的不济,迫使王锡侯终于彻底放弃了仕进之念。
对于王锡侯这样一位饱学宿儒,清史专家孟森先生却说他是“一头巾气极重之腐儒”,其实也言之过矣!
作为通晓训诂、音韵、义理、八股的自负读书人,这样的学者,陈寅恪时代或许有个位数,今天可能一个都没有!但在当时的清朝,读书人被迫钻入故纸堆,如王锡侯之类的学者,车载斗量,因为竞争确实太激烈了。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既然富贵不可强求,王锡侯就想青史留名了——修书著述,乃读书人名垂青史最迅捷的路经。
王锡侯曾经自述:“家本贫,然最耻向人言贫。心本粗,性亦带侠,见有强凌弱,众暴寡,蔑理法……”可见,这位老王还是个骨鲠之人。但清朝文网周密,他倒不是完全不知避讳,比如他本名就叫“王侯”,怕自己名字在科举之时犯忌讳,他很早就改名为“王锡侯”。
于是,用了长达17年的时间,皓首穷经,王锡侯不辞辛苦,编写了《字贯》一书。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在友人赞助下,王锡侯于吉安隆庆寺开始雕刻《字贯》。七月中旬,他又在南昌分局刻印,第二年全部刻成,大概花费了一千多两银子。当时,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
这部《字贯》,实际上只是一本非常实用的速查字典。可见,这位王锡侯不仅不是一位腐儒,其实还是一位很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他认为《康熙字典》检阅起来极为不便,所以就编个简缩本的字典,将其内容分为“天、地、人、物”四类,便于学者作诗、用字的时候方便查找,也能因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至于王锡侯编纂《字贯》的初衷,其自序中说得非常明白:
钦惟圣祖仁皇帝(康熙帝),性由天亶,学绍缉熙,命臣工纂定《字典》一书,搜千年之秘奥,垂三重之典章,煌煌乎如日月之经天,有目者共覩而快之矣。
然而穿贯之难也,诗韵不下万字,学者尚多未识而不知用,今《字典》所收数增四万六千有奇,学者查此遗彼,举一漏十,每每苦于终篇掩卷而仍茫然。
窃尝思《尔雅》以义相比,便于学者会通,然为字太少,不足括后世之繁变,亦且义有今古不相宜者,兹谨遵 《字典》之音训,扩充《尔雅》之义例,于是部署大者有四:天文也、地理也、人事也、物类也。于四者之中,析为四十部;于每部之中,又各分条件;于条件之内,又详加鳞次;其切用者居于前,其备用者尾于后。恭奉《渊鉴汇函》、《佩文韵府》,下至《本草纲目》,羣汇纂及诸经史有可证者,援引以助高深,其有重复可省者,稍节以便记阅。
字犹散钱,义以贯之,贯非有加于钱,钱实不妨用贯,因名之曰《字贯》。
字里行间,王锡侯不仅没有对康熙帝大不敬,还在序言中竭力谄谀康熙帝,说康熙帝“性由天亶,学绍缉熙”。可见,王锡侯骨子里面没有任何反大清的意思。
说句实话,如果无人诬告揭发,新昌又非大道通衢,估计还真没什么江西以外的人注意到这本“工具书”。
那么,那个叫王泷南的人为什么要出首告发王锡侯呢?
原来,王泷南和王锡侯为同族亲戚。王锡侯家中曾有一座祖坟山,被族人王泷南看中欲抢占,就喊来家中妇女,将女人月经纸等污秽物弃于祖坟之山,以此破坏风水并表示侮辱。王锡侯自然很生气,把官司打到县衙。熟料,那王泷南早就率人提前上山,埋下芝麻种籽后,用盐水快速发芽,并且在官府讼对之时声称那座山是他自家芝麻地。
而当县衙来人调查,发现这座王锡侯所称的“祖坟山”,确实是块芝麻地,就把这座山判给了王泷南。
受到如此窝囊,王锡侯气愤难平。不久,开始有报应了。王泷南因为一件唆讼事发,被官府判处流刑发配。后来,王泷南偷偷逃回老家。王锡侯得知后,马上报官。官府侦知后,再次抓到王泷南,第二次把他发配。
冤冤相报何时了。待王泷南流刑期满,回家之后,他就开始寻找王锡侯的把柄。看到《字贯》一书在当地县城和南昌省城都挺好卖,王泷南更是眼红。出于报复心理,王泷南仔细翻看王锡侯所编的这部字典,最终找出了大错漏:王锡侯竟敢删改康熙帝的《康熙字典》,还敢在书中对三代清朝帝王皆不避讳……
于是,王泷南拿上举报信加上《字贯》原书,就把王锡侯给告了。
当时的江西巡抚海成,是满族人,学问不大,但对乾隆帝关心的禁书查禁特别热衷。到乾隆四十一年底,江西省已经查缴禁书8000余部,名列全国之首,受到乾隆帝表彰。但看到如今王泷南上缴的不过是一本字典,海成和幕僚仔细查看、研究,认为王锡侯这种作法不算罪大,属于“狂妄不法”,想出名挣小钱罢了,书中也没有“悖逆”词语。所以,海成在奏折上,只建议将王锡侯的举人头衔革去。同时,附上《字贯》一部,四角粘上标签,以供呈乾隆御览。
王锡侯知道自己被告后,大骇,赶忙立刻将《字贯》凡例中需要避讳的字重刻重印——“圣祖庙讳‘玄’,避用‘元’字,‘烨’避用;世祖庙讳‘胤’,避用‘引’,‘祯’避用‘正’;乾隆御名‘弘’避用‘宏’,避用‘历’”,并且把其自序内“而穿贯之难”的一句批评《康熙字典》的话,也删掉不用。
不过,海成上奏后,听说乾隆帝大怒,也惶恐,马上率领大批人马奔向新昌县王锡侯老家,将王锡侯以及他的子孙、弟侄、妻媳等22人全部逮捕,然后装进囚车,直接押解入京。而后,海成还多次亲自深入王锡侯所在村庄及其附近地区,搜缴王锡侯平时所著图书,最终共搜缴已刻著作79本,手稿1 7件,全部一一封好,交军机处转呈乾隆帝御览。同时,江西官府还缴获已印的《字贯》261部,各种书版2174片,以及王锡侯一些家藏书籍。
王锡侯被逮后,在北京供称说:“这书内将庙讳御名排写,也是要后世知道的,避讳实是草野无知,后来我自知不是,就将书内应行避讳之处,改掉另刻了,现有改刻书板可据。”
确确实实,王锡侯编简易字典,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在序言中,他对当朝皇帝乾隆时代还夸得不行,说什么自己能够“食太平之福,沐雨露之恩,游翰墨之场”啥的……
但是,乾隆帝不管那一套,故意借题发挥,把王锡侯缩写缩编《康熙字典》以及犯忌讳的事情说得严重无比——王锡侯竟敢把他们祖孙三代的名字玄烨、胤稹、弘历名字开列在书中,没有任何避讳,罪大恶极!——“此实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应照大逆律问拟!”
其实,王锡侯在《字贯》 “凡例”中特意将这几个字列出的本意非常“善良”,是提醒读书人注意,不要随便书写这几个字犯错,谁想,他自己却因此获罪。
我们要知道,乾隆帝即位后曾一度降旨声明:“避名之说,乃文字末节,朕向来不以为然。”
千万别把乾隆帝这句话当真!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原布政使彭家屏撰写族谱《大彭统记》,其中遇到庙讳、御名皆不缺笔,乾隆帝得知后,竟然赐令彭家屏自尽。对自己避名不究的食言,乾隆还自我解释说:“朕自即位以来从未以犯朕御讳罪人,但彭家屏历任大员,非新进小臣及草野椎陋可比。”
瞧,时隔20年,这次王锡侯犯错,确实他就是一个草野小举人,但乾隆帝依旧没有饶过。所谓的皇帝金口玉言,连放屁都不如!
皇帝发出如此狠话,王锡侯倒了血霉,不仅自己被杀,子孙7人也被问斩,其余几十口亲属,“充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
待江西官府最终依律查抄王锡侯家时,发现63岁的老儒王锡侯只有60几两银子,寒酸至极。为此,多年之后,王锡侯的新昌老乡、晚清文人胡思敬在其所撰的《盐乘》中表示说:“(王锡侯)被诛时,情状甚惨!”
小人枉作小人。本来屁颠屁颠特别积极在江西大搞文字狱的江西巡抚海成,也没有好下场。由于他先前上奏时只建议革去王锡侯“举人”头衔,乾隆帝认为如此刑罚太轻太轻,有替罪人说好话之嫌。于是,乾隆帝诏谕天下道:
“海成对此悖逆之事,竟然双眼无珠,茫然不见,仅请革去王锡侯举人,以便审拟,实属天良尽昧,负朕委任之思。”
最终,清廷决定:江西巡抚海成,斩监候;原江西布政使周克开、按察史冯廷丞,也因为他们都看过《字贯》一书而没有能检出悖逆重情而革职;两江总督高晋。降一级留任。
由此,王锡侯一案,被杀被流被贬,上上下下牵连近百人。
清王朝的文字狱,最早始于顺治二年(1645年)。在清王朝入关后第一次乡试中,有河南中举者将皇叔父多尔衮写成了“王叔父”,于是主考官欧阳蒸、吕云澡被革职,交刑部议罪;康熙五十年(1711年),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因在《南山集》中用了明朝永历年号,不但自己被砍头,而且牵连300多人入案,文字狱愈演愈烈。谁料,66年后,王锡侯这么简单的“字贯案”,也被乾隆帝定位文字狱大案,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