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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曾祖母精心保存着一张30年代的黑白照片。
照片略有残旧。照片里是一对面目相似的母女。她们梳洗干净,打扮整洁。坐在凳子上的女人叫杉子,穿一件水蓝色衬衫,不崭新,有些褶皱。她怀里的孩子十来岁模样,皮肤黝黑,脸色蜡黄,但笑得开朗。她也有名字,不常用,后来就被遗忘了,人们只管叫她黑丫头。这是她们有生之年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日军军营拍的。
曾祖母说,黑丫头出生那天,相公河上的马田桥突然断裂,马家死了两个孩子。镇子里几乎没有人把断桥的原因归罪于黑丫头,除了曾祖母。
相公河上原本有座石桥,叫相公桥,建造年代不详,但人人都知道它古老坚固。后来战乱四起,蔓延至马家镇,相公桥被炸得片甲不留。十八岁的马田年少从军,辗转无数支部队。在他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因为盗墓发了笔巨财,毅然回乡,娶了十三岁的曾祖母,并主持建造了相公河上新的石桥,被命名为马田桥。但这座桥寿命不过三十岁,便被黑丫头的出生所取代,永远地沉入了相公河。
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
黑丫头食量大得惊人,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动乱年代,还不能算作劳力的她成为一个拖累。母亲想尽办法为她藏的食物并不能满足她的胃口。偶尔还会被曾祖母发现,断她们母女一天的伙食。没有人会同情她们。这个时候,黑丫头总是强烈地渴望父亲出现。但关于父亲这个词,她没有多少概念。母亲也不允许她提及。
黑丫头是在粪篓里长大的,长到三岁的时候终于跳出粪篓,勉强能够帮母亲捡拾大粪。日近黄昏时,黑丫头会抱着大粪篓子坐在独轮车上,被妈妈推回马家大院。有时候还会领到一顿不错的晚餐。当然这是马年生偷偷背着曾祖母塞到他们车匣子里的。马年生只比黑丫头大二十天,但他的命要比黑丫头好得多。不仅仅因为他是个漂亮的男孩,更重要的是他有对安分守己的父母对曾祖母惟命是从。
黑丫头的父亲马六甲是马田最小的儿子。当时社会时兴留洋风气。马六甲私塾读了一半,就被马田送去国外。先是法兰西,辗转到德国,后来英国美国,整个世界绕了一大圈。最后从日本回来时,带回一位怀孕的东瀛女子。她就是黑丫头的母亲杉子,当时杉子才刚满十八岁。
杉子原在六本木一家衣铺做女工,是准备嫁人的,却在婚约定下一周后的某天深夜下工,遭到一个男子跟踪强暴。对未出阁的少女来说,真是灭顶之灾。婚约解除,杉子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理所当然遭到父母亲人嫌弃。她个传统保守的女子,沉重的打击和随处招来的鄙夷让她难以承受。杉子被迫离家,在芍木租了房子,独自居住生活,做三份工。
马六甲和同学也搬来芍木。每天夜里十二点多回宿,都会看见隔壁房间依旧亮着光。他上楼梯,习惯在杉子门前停留片刻,透过窗户缝隙看她洗衣。有时起夜,竟然还能撞见杉子。杉子总是低着头,端着水盆,与他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一个上一个下。他就算故意盯着她看让她察觉,她也绝不会抬起头看他一眼。
日子一久,撞见的次数多了,马六甲开始顺手帮帮杉子,自然不会让杉子觉得冒昧。杉子不断重复说感谢时,也绝不会抬起头,但可以感受到她的诚挚与认真。她已经把他当成善良的好心人,甚至会主动敲他的房门,为他送些不一样的食物。
杉子把马六甲当成唯一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用布条紧紧缠裹却无法阻止隆起的肚子让杉子心慌害怕。然而在他的追问中,她还是如实告诉了他。令杉子意外的事,他竟然在她百般折磨挥之不去的沉重回忆中,对她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马六甲的眼神庄重无可置疑,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对于杉子日久生情的爱意里有没有包含怜悯。她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灌满泪水。就在那一刻,杉子竟然发觉自己早就爱上了他。
她跟他读书识字,学习汉语,并听他讲述他的祖国以及慷慨激昂令人振奋的关于理想的演讲。杉子深深地迷恋上马六甲。她甚至被马六甲带到盟会里,介绍给朋友。杉子跟家族彻底断了关系,她把自己的所有都交付于他。
跟随他,至死不渝。杉子在心里暗自发誓。
不久,盟会开始活动。马六甲作为先遣,回国组织运动,并把杉子带回国。杉子已经六个月的身孕,不便行动,马六甲只好把她送回老家,千万嘱咐托于父母兄弟照顾好杉子。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别,竟永远不见。
马六甲走后,杉子被曾祖母赶到柴房。每天的工作是为整个马家洗衣做饭。马田对此置之不理。马田固执地认为,是这个长相狐媚的日本女人毁掉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
三个月后的一个寒冬深夜,蜗居柴房的杉子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喊。整个马家无人响应。住在柴房不远处的独眼婆婆实在听不下去,才急速地迈着小步赶来柴房,给杉子接生。给人接生了一辈子的独眼婆婆看到刚出生的婴儿,却被吓得神神叨叨,银发飞散,冒着寒风疯颠颠跑出去。黑丫头瞪着通亮的眼珠子,一声不吭。她就是这样沉默地来到这个世上的。她通体黝黑,像窗外的夜空般静谧。
柴房简陋破旧,四面通风。炉子里的碳就快燃尽,化为灰烬,火光越来越弱。杉子差点在寒风中丧命。黑丫头浑身发烫,像一块燃烧的石头,躺在杉子的怀里。杉子才得以取暖,撑到天明,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第二天一大早,马田死亡马田桥塌陷的消息迅速遍传整个马家镇,就连马家自己人也是从外面听来的。这个消息始自两个五岁的马家孩童。大清早他们便被发现失踪,家里找遍不见,最后却漂浮在相公河上,已成两具尸体。有夜里经过相公河的目击者说,四更天的时候在相公桥上看见过两个浑身光溜溜的孩子,挑着小马灯,哼唱童谣:马田死,丫头生,隔空飞来日本兵;马田桥,断了好,子子孙孙逃不了……
正是这首童谣,让杉子和黑丫头成为马家的众矢之的。曾祖母咬着牙,恨恨地推着床上的马田。尽管她知道,他不可能再醒来。他一辈子活蹦乱跳,总是充满精力,身体也没有一点半点毛病,年纪也不过六十。就是这么一个人,毫无缘由地突然死掉了。谁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马田之死成为马家镇多年来的谜团。
杉子连柴房也没得住了。她被驱逐出马家,带着黑丫头,生活在马家镇附近的驿馆里。驿馆已经废弃。寄居于此的还有一个枯骨嶙峋的瞎眼老婆子,好像患了什么怪病,疯疯癫癫,以乞讨为生。
杉子刚住进驿馆时,整日受到疯婆子惊吓捉弄和驱赶。在她带着黑丫头一整天做工时,疯婆子便霸占了她的席褥,在她依靠的草铺子上拉满污秽。杉子不会从疯婆子那里夺回自己的东西。每夜归来,只是默不作声地收拾好自己的草铺,抱着黑丫头躺下来。为了不让黑丫头着凉,她把她装在宽大的衣服里,紧贴着自己温热的肚皮。
临近驿馆的宅子有杂工,人们也乐意叫杉子做,不完全是可怜她。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贪图小便宜又好是非。毕竟不是中国人,华语水平勉强够得上日常交流,更谈不上偷别人家事拿来说三道四。再说她也没有朋友,只是一味地低头做事。黑丫头不安分地哭闹了,便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轻轻悠来荡去。平日里也难见她冲孩子开口逗趣,不比哑巴少张嘴。
夜里睡觉,杉子很容易被扰惊醒,睡眠轻得很。那夜奇怪,与往日无二,做的活也一如乏累,但她一觉睡下去竟完全没了知觉。连怀里紧抱的黑丫头都无意识地松了手,嘴里还滚出浓浓的呼噜,那声音像个粗鲁莽夫。
疯婆子有时候可以一整夜不睡,就瞪着空洞的眼珠子,透过白发散下的间隙,盯着那边。说不清是盯着杉子和黑丫头,还是盯着她们后方的那块破坏的字迹模糊的牌匾。日子一久,杉子对疯婆子的习性作为也习惯了,不再时时刻刻提防着。
疯婆子像突然接到了什么命令,身子一抖,从草窝子里跳起来,面容僵硬眼神僵直,径直冲杉子过去。杉子毫无知觉。疯婆子一把捏住黑丫头的肩膀把她提起来,放进蜷着的臂腕里,认真地看着睡死过去的黑丫头安静的肤色和表情,竟然一笑,跑出门去。疯婆子平时总是病怏怏的,这种敏捷与生息,发生在她身上实在诡异。
就在疯老婆子偷走黑丫头不到半个时辰里,来了几个落魄的兵士,衣着邋遢面容憔悴,像是刚刚打了败仗的样子。他们急躁地踹开堵了一半门框的木板,吐着脏口,踢踏翻找什么东西,一下子踩到沉睡的杉子。逃路的酸苦与无处发泄的焦怒终于找到了爆发口。他们变态似得尖叫呼喊,眼神上下扫荡着杉子的身体,粗糙破裂的大手抚摸上去。
杉子身体打颤,一个机灵跳醒困倦,惊愕地望着眼前那几个魔鬼般张牙舞爪的身影。她拼死挣扎的反抗,在他们手忙脚乱迫不及待的呼吸中,微弱地像一抹即将残灭的风烛。嘶叫声干巴巴地甚至抵不过月色虫鸣。
那就像是一场养精蓄锐之后的强攻,精力充沛士气大振来势汹汹,却施于一个连防卫都不具备的卑弱城邦。在攻取凌虐的快感中,命运显得微不足道。
也就只几秒,她便放弃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借助意识撑开的眼睛,转而寻视失踪的孩子。眼珠子赤裸裸地暴露在黑暗中,恨不能跳出僵固的尸体,搜索每一个可能让她遇险的角落,疯婆子也不见了。
“我的孩子……”声音淹没在气息里。她终于合上眼皮,去阻挡酸胀凄苦的泪水。
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发觉自己还活着。只是在别人眼里,显得有些神志不清。
她见人就拉扯索问:“我孩子呢?求求你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寻找疯婆子。她呆木地坐在街角,无法遏制地消瘦衰老下去。
当一个人突然丧失牵挂的时候,活着,对他来说变成一种考验。命运本来如此,牵绊相连却又有着不被渗透的孤独。生存,在一次又一次毫无缘由的飞来横祸中变得愈加艰难残忍。绝望到连寻死都觉得多此一举。杉子拖着死尸般的身体,茫然地走,只觉得累。
疯婆子把黑丫头扔到马家大门口,被大清早去开门的管家发现,抱了回去。在马家,除了为杉子接生的独眼婆婆和几个少数的仆人见过黑丫头外,没几个人认识黑丫头。但黑丫头明显的身体特征几乎是人人听说的。曾祖母很快便认出她来。马家镇也传遍了杉子疯疯癫癫寻找黑丫头的消息。曾祖母觉得奇怪,请问算命先生,得到的是一句神秘难解却又冥冥中有股力量催促她去听从的金言。
“命运早有安排,祸福皆数,天机不可泄露。”算命先生临走时特意留下这句话。就这样,曾祖母差人寻回杉子,终于肯把她留下来。
再不用沦落街头乞讨度日,却不比它更有尊严。在马家,杉子仍旧不比一个最普通的佣仆。黑丫头就在这样艰难的景况中,努力长大。苦力活,对于刚满十岁的她,早已是家常便饭。即使依然没有过温饱,她的身体却发疯似地成长,胳膊腿脚拼命地拉长粗壮,几乎赶上了杉子。
十年来,马家镇局势大变,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部队驻扎、离散。而马家在整个马家镇的地位没有被丝毫撼动,直到日本军侵入。一支小队,便把马家镇整了个底朝天。街上所有的流浪汉以及镇子里穷苦青年,统统被抓去十几公里外修建铁路。而马家,成为日本人出没最频繁的地方。
曾祖母对日本人的痛恨程度众所周知。马家的三个在家兄弟却因胆小怕事,对日本人的渗透与拉拢表现的模棱两可。他们一边怯于母亲的威慑,一边害怕日本兵的残暴歹毒。终于,在曾祖母一次又一次当面咒骂与深居不出的抵抗中,日本兵撕破脸皮,强占了马家所有资产,包括全家人依靠生活的那座大宅子。
马家人被赶了出来,马家三兄弟和几十个仆人被抓去苦力,曾祖母不得不带着马家妇幼流亡街头。短短一个月,马家家破人散。而杉子,意外地遇到了故人——来自六本木的日本士兵原生。
原生同杉子一起长大,十五岁那年当了兵后,他们再无联系。时隔多年,虽然杉子早已不是当初模样,原生却也终于在混杂的记忆与努力辨认中认同了她。
那天,原生跟随队长照旧出入马家。在他独自一人离开堂屋穿过庭院拐到茅厕的时候,看到了正在清洗粪桶的杉子。黑丫头光着黑油油的脚丫子坐在不远处的柴房石阶上洗衣。原生从杉子身旁经过,等他错过她前行了几步远时,她才直起腰,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背影似曾相识。短小的身材,略显粗壮的脖子,以及脖子左侧手指头般大小的黑痣。他的模样没有多大改变,甚至连个头都跟以前一样。只是觉得熟悉,并不是一下子便想起这个人。
等到原生出来,杉子正对着那个方向。两个人不经意间对视到一起。杉子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原生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惊讶与犹疑的眼神撞击到原生,原生迅速躲开,把目光投入空旷。
杉子就那么一直盯着他,看着他从她身边经过,走远。杉子大脑空无,并无思索,下意识地叫出了原生的名字。久未吐露的故乡言语,竟让她浑身窜起一股暖潮。
他回过头,茫然地看着她。黑丫头向她跑过来。
异国他乡相遇故人。这份亲切与感动令一向倔强坚强从不流泪的杉子顷刻间意志轰塌。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那份熟识早已深埋。时光带来的短暂而陌生的阻隔让她局促地接受了原生的救助。
原生要送杉子回国,杉子执意不肯。她还有人要等。她央求原生帮她打听马六甲的下落,得到的却是他早已死于八年前的那场武昌动乱。这八年来,他再没有给她来信。她记得最后一封信里,他说,组织派遣,需要执行长期的潜伏任务,让她务必保重。再无更多消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在哪里,更没有提过要接她一起生活。她只是安然地等待,坚信他总会回来。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拉扯黑丫头,杉子一步步挺到现在。
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那么轻易死掉。杉子固执地不愿相信那样的事实。可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在怎样地覆天翻。就是他回来了,再面对今日的马家镇,又能给她多少安稳与希望呢?
或许,他对她的爱,那段并不长久的感情,并不像她那样倾尽所有。当然,对他来说,也许报国大志才是他独一无二的坚守。原生这么劝她,她始终无法动摇。她知道,这一辈子,她是无论如何也离不开马家镇了。
军营里除了黑丫头,没有别的孩子。她终于不用再做苦力,却突然体会到莫名的孤独感。时间一下子变得多起来。杉子终于有机会教她读书认字,她展现出来的天分让人惊讶。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跟别家孩子不同。她三番五次追问。杉子面对她,像讲述一个再平淡不过的故事,倾尽所有让她知晓,苦难如常,还是要坚韧地活下去。
黑丫头整日呆在军营,不被允许外出。杉子看她越紧,她越是想要逃出去。以前在马家做工,虽然辛苦,却还有马年生带着一群小伙伴愿意同她玩。可现在,她除了念书、陪杉子发呆,偶尔跟随原生见识一下军营里的种种新奇,无事可做。也有杉子带她出去买些东西的时候,很期待,但毕竟少数。
杉子常借口外出,打听马家老小的下落。又听说马家人其实根本没被赶走,而是被日本人偷偷关押起来。日本人为了得到马田遗留下来的皇陵墓葬图,刑讯逼问马家男女老小。曾祖母告诉日本人,她是马家唯一知道地图下落的人。但最终,日本人也没能从她口中得到地图的藏处。日本人把马家翻了个底朝天。四十多岁的曾祖母差点死在刑架上。
杉子跟踪卫兵,发现刑房里果然有马家人。她并不敢私自放了她们,只是把这个消息托人告诉了马家老三。马家被日本人欺压驱散的消息,占据天回山的马独放不可能不知道。马三甲自从十三岁被马田逐出家门,被天回山土匪头子马天野收留后,改名马独放。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与马家断得一干二净。马家人更是不愿意承认有这么一个土匪亲人。马独放无动于衷。
杉子终于等不下去,独自一人偷偷前往三十里外的天回山,请求马独放救出马家老小。她连军营地图都为他画好了。这是杉子第一次见到马独放。过去她只是听说关于他的事。现在,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便觉得那种就算万般动情也无法击溃的陌生感让她绝望。
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而关于她的事,马独放也早有耳闻。对于眼前这个日本女人,马独放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讲话劝她下山,并不为难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杉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求助他们——那些士兵守卫,私下里善待些马家人。
战争又打响了。这些日子,马家镇不断遭到强攻。驻守的日军不得安稳。军营里人心惶惶,到处是警备状态。杉子和黑丫头也被限制外出活动。所有的消息,杉子都要依靠原生。但能同原生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
下了暴雨那晚,军营里几乎一空。难见到成队的巡逻兵,只有零散散几个士兵游来游去,或守在某个可能重要的地方。暴雨中远远传来枪炮声和微弱的火光。杉子穿了一身夜游服,趁黑丫头睡过去,悄悄出门,灵活地绕行躲避,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刑房。
刑房里只有一个守卫,在昏睡中被她一棍子打晕。她拿到钥匙,打开那间臭烘烘的房门。已经有一个女孩死去了,被抛弃在角落里,身上覆着稻草。其余的人横七竖八靠在一起躺着睡着。杉子叫醒他们。昏沉沉中,她们被她带了出去。
曾祖母拖着浑身伤疤的身子,坚持要把早已发臭的尸体扛在背后,迈着缠足小脚,利索地一步不落。暴雨越来越大。仅有的几个巡逻兵都困倦地躲雨去了。闪电光忽明忽暗地为她们照引前路。
很快就逃出兵营。杉子松了口气。马家媳妇对杉子的态度明显好转,望着她的眼神充满愧疚。曾祖母仅仅在杉子不看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没有任何话。把她们送到少有日军出没的地方,杉子便折了回去。她并没有问她们逃向何处。她们也没打算告诉她。
“带黑丫头跟我们一起走吧!那些日本人坏透了!”马年生冲着杉子的背影喊,没有人阻止他。杉子回头,望向她们几秒,似有话要讲,终究没有开口,默默离去。曾祖母领着一帮人冒着大雨,艰难步行,向梨花岭马田的墓地去。
杉子心里清楚,放走马家人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再住下去毫无意义。只可惜来不及与原生告别。这一走或许今生难再见,但愿不要因为自己牵连到他才好。她叫醒昏睡中的黑丫头,匆匆收拾逃出军营,暂避在阿祜婶的豆腐作坊。
就在那一晚暴雨快要终结的时候,日军所剩不多的残兵败将撤出了马家镇。路过梨花岭,碰上了赶路的马家人。战败的情绪使他们变成疯狗,残暴施于马家老小。所有的女眷,包括十多岁的孩童也未能幸免,糟蹋遍地。有反抗的女人,被开枪打死。
他们又挖开马田的坟墓,把她们赶下去,活埋。等到追兵赶来时,被挖出来的活着的人只剩下曾祖母一个。曾祖母抱着马年生沾满泥土的身体,流着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作恶的残兵没能逃多远,就被活捉了。
曾祖母说,其实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掉了。后来的那个她,是代替马家人活着的。
“我必须活下去,不能死!我要擦亮眼睛看看,马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有我在,马家就不会家破人亡!”
马家宅子并没有被毁,曾祖母得以回家。一同住进来的还有收复马家镇的一支部队。下一步,他们的目标便是天回山。曾祖母请求团长放马独放一条生路。那场剿匪战如意料中获得胜利,马独放的队伍被打得精光,不得不投降。可最终,他还是被冠以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等众多罪名,被处决。
躲在阿祜婶豆腐坊的杉子因为那场暴雨突然患了怪病,身子骨一下子软得站不起来。阿祜婶请了好几位瞧病先生,都认不出病。杉子日益消瘦,黑丫头整日整夜守着她。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阿祜婶偷偷晓说黑丫头,让她去求马家帮助。黑丫头一去果然管用,马家派人来接杉子,并带了部队的医务兵。
这病来得突然,生得奇怪,任谁都瞧不出个样子。那日,正好有一枯瘦老道经过,自称有神医之术,能治百病。曾祖母只好背着医务兵,偷偷带老道来瞧杉子。不想老道一看到软塌塌的杉子,惊呼她身中蝙蝠疫,需施祝由之术可破。曾祖母知道,这祝由术是万万不能被他们看到的。于是趁部队在某天执行任务集体外出后,请来老道施法。
阵势颇为壮观。甚至有人结伴观看,围起一大圈。曾祖母担心外传,赶走了看热闹的,关起大门。正在老道开坛之际,部队突然折回头。团长打开大门看到这种阵势,大呵命令,部队呼啦啦围上去毁了法坛,捉了老道。
曾祖母无力阻拦,暗自后悔。医务兵扶起坛位后的杉子,竟发现她已经死去。自然,杉子死去的原因被归罪于老道。团长遵着杀人偿命、破除迷信等等一系列可供定罪的因由律法,在马家镇最繁华的街口当众枪毙了老道。
老道的死在曾祖母的心里结下了疙瘩。曾祖母本就是信命听算的人。她越想越觉得歉疚后怕,是因为她老道才送了命。
“我小心翼翼地活着,诵经念佛,做尽善事,就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曾祖母说。
杉子和死去的几个马家媳妇同样待遇,被葬在马家墓。曾祖母终于在最后一刻接受了她。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照顾好黑丫头。就当是为自己过去的刻薄忏悔。
但,世间事,最怕悔恨与来不及。
杉子死去的隔天,团长隔离了黑丫头,并没收了杉子遗留下的所有从日军军营带出来的东西。包括那张杉子和黑丫头的合照,背景是高高插在建筑物上的日军军旗和半张红色的横幅标语。
他们调查了杉子的过去,发现日军占领马家镇那段时间,杉子曾给原生泄露过关于马六甲的身份以及潜伏任务等很多消息。早已在华北圈打入日军内部的马六甲突然暴露,被日军严刑逼供至死。真相大白。
“杉子成为他们口中的内奸叛徒。黑丫头并不是六儿的孩子,她甚至跟六儿没有一点关系。当然,作为一个日本人,她难逃干系。可她还是一个孩子!”曾祖母说,“他们挖开了马家坟,连一具尸体都不放过……”(原标题:黑日光 作者:何晓宁fai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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