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诈民警出圈的方式很多，这一次是隔着屏幕凶狠的斥责诈骗犯。在不到两分钟的短视频里，北京市朝阳区反诈中心民警王佳审讯式的一连串怒斥，让手机另一端企图诈骗的诈骗犯哑口无言。
10月8日，这则女警怒怼诈骗犯的视频登上微博热搜，她在视频最后，向被诈骗犯盯上的潜在受害者安利“国家反诈中心APP”，这款由公安部刑侦局开发的软件，能拦截预警涉诈类电话、短信甚至诈骗APP，被业界认为是最能有效预防电信网络诈骗的神器。
王佳的出圈让公众的目光再次聚焦反诈民警。近年来，在各类社交媒体上，各地民警不断以“花式反诈”引发热议。今年9月中旬，国家反诈中心推出武侠风格的反诈短片被网友称其“太会玩”，广西柳州市公安局直播带货印有反诈标语的螺蛳粉，在平台上引起千万网友关注。几乎同时期，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民警陈国平连麦各路主播，在直播间喊话下载“国家反诈App”，意外获得数亿流量成为现象级网红。
反诈短片、反诈歌曲、反诈直播，反诈民警为了守护老百姓的钱袋子费尽心思，这群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传播方式玩得风生水起的警察也渐成为新的网红群体，但与一般网红不同，反诈民警没有额外收入，没有KPI考核，没有专业团队，他们的目标不是粉丝，而是远在网络喧嚣之外的诈骗犯。
热闹背后，作为传播领域“草根”级别的探路者，反诈民警不断创造流量奇迹，流量之外，则是不曾被人看见的真实生活世界：这些拥有光环的人们，几乎单枪匹马在新媒体江湖里闯荡，面对一边反诈一边不断有人被骗的困境，他们就像当年西西弗斯推石那样，不得不重复一遍遍讲述那些反诈故事。
一夜爆红
打开如今最热门的短视频平台，搜索关键词“反诈”，拥有10万以上粉丝的政务号达数十个，在这些网络世界中一呼百应的意见领袖中，反诈民警老陈无疑是最为亮眼的明星。
在现实世界中，老陈名为陈国平，是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的反诈民警。
在两大头部短视频平台上，老陈拥有累计超600万粉丝，一场六小时的直播有1.2亿人观看，这源于其9月初，与各大网红主播PK连麦随之而来的意外爆红。
在直播间里，老陈穿着警服正襟危坐，与或男扮女装或奇装异服的主播出现在同一画面，有着一种难以精准描述的奇妙反差感，易容的主播们突然连麦遇到警察的夸张表现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警察当场抓获诈骗犯”的隐喻注脚。
老陈与网红主播连麦
陈国平的连麦很快登上热门榜，一跃成为短视频平台最热门的主播，他反复在直播间重复那句“我是反诈主播，请问你是什么主播”，“你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这些话语在日后的互联网世界中产生巨大的传播效应，成为网络流行语。
在流量时代，一切来得似乎太过轻易。然而在真正让反诈宣传出圈之前，老陈经历了长达近四年的沉寂。
自2017年当上反诈民警，老陈曾尝试过无数种宣传方式，从走街串巷发传单，到拉着朋友自费拍摄短视频，再到疫情期间转战直播，老陈秉持着一个目标：“群众去哪，咱们反诈宣传就应该去哪。”
如今充斥着各大平台的反诈故事片、情景剧在老陈最初摸索新媒体时还很罕见，当时爆红网络的政务号“四平警事”的短视频一度是老陈最爱观摩学习的对象。
滑稽的表演，小品式灵巧的故事，是短视频讨好观众的流量密码。老陈移花接木，将其用来讲述反诈知识、揭秘诈骗犯的套路。
彼时反诈宣传刚刚起步，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刚成立的反诈中心仅有4人，没有经费人员支持，老陈就拉来两个朋友帮忙，但短视频产出耗时耗力，终究难以持续，“有时候两三个月才能出产一个，后来朋友要养家糊口，就慢慢散了。”
试水短视频遇阻，效果不佳，接踵而来的疫情却催生了直播的火热，这让老陈发现了新的目标。2019年，老陈转战开直播，低成本便捷高效直接抵达全国受众的直播成为日后老陈最喜欢的反诈宣传方式。
两年过去，老陈在直播间讲反诈知识，揭秘诈骗套路，为受害者做心理疏导，期间粉丝数起起落落，最高观看时也不过万人，直到前段时间平台开始出现连麦PK，老陈苦于直播间无人问津，为了去人多的直播间试试，开始尝试和各路网红连麦，没想到却一炮而红。
流量密码
老陈的爆红，让反诈民警真正走到台前，这也让深圳市公安局龙岗分局反诈民警何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职业认同。“是件好事，很多反诈民警一直默默无闻，老陈突然火了，能引起更多人关注反诈，避免被骗。”
老陈将自己的走红归结于反差感，而在何柱看来，不同于一般网红主播的高颜值、好口才，老陈正是因为真诚朴实，才打动了网友。
不断总结分析各大网红为何走红的原因，是长期从事运营的反诈民警的基本素养。在抖音平台上，@深圳龙岗公安有160余万粉丝，不同于老陈热爱直播，何柱更偏好短视频，这或许源于后台的数据显示，短视频总是比直播播放量更高。
在流量时代，几乎所有的宣传都是顺势而为，何柱也不例外。点开@深圳龙岗公安的短视频账号，60%的短视频都涉及反诈，《网络赌博你一定会输》、《直击抓捕贩卖“两卡”现场》，同为大V，运营者何柱的短视频干净利落，只遵循一条原则：“能一分钟表达完的绝不拖到一分半。”
他深谙互联网短视频的传播法则，保持一周三至五条短视频的产出量，紧跟时下最流行的诈骗套路、网络爆梗，“短视频一定要精简，节奏快，还要计算发布的时间，以及同时期是否有竞争作品，总而言之，要遵循平台的算法，风格内容要统一，才能快速辨别标签推送目标人群。”
何柱有一套自己的传播理论，还会总结出圈作品的特点，“要么能加深网友对警察的印象，要么颠覆网友对警察的印象，要么就是和老百姓切身利益息息相关。”
理论同样出现在陈国平嘴里：“主播吸引人，是因为他们的直播间热闹，还可以让老百姓得到实惠，我们资金有限，实惠没有，那我就只有抓住热闹。”
在数年的反诈宣传里，反诈民警都逐渐摸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经验，但何柱在新媒体江湖中摸排滚打多年之后仍然感到困惑，他至今仍未真正搞清楚各大平台的推送算法，“只好先把自己的内容做好，其他的交给天意。”
IP、螺蛳粉与反诈
有人将直播当作风口，有人热衷于短视频中谋求关注，而还有一些人则另辟蹊径，以打造IP造星的形式来拥抱互联网时代的流量。
广西柳州市公安局反诈民警赵慧，是柳州市公安局为反诈宣传精挑细选的主播，从@柳州警方政务号开通之际，警花赵慧就是政务号的“门面”，她拥有符合大众审美取向的高颜值，以及伶俐的口才，完美契合当下网红主播的特点，并且具备反诈民警的专业素养。
在两大头部短视频平台上，@柳州警方发布上千条短视频，拥有200多万粉丝，警花小慧反诈课堂则是平台上的热词。
和反诈民警普遍结合当下最新的诈骗方式制作内容一样，在小课堂上，赵慧给网友们讲解诈骗的套路，有时还兼带普法。
“网红效应+科普反诈知识传播”，这是账号运营之初，就被定下的运营基调。作为数百万粉丝大V的幕后策划，广西柳州市公安局宣传科副科长王勇俊告诉南都，这一想法是“多年新媒体运营经验，以及与全国各地优秀公安新媒体账号交流得来的灵感。”
多年的运营经验让王勇俊俨然成了IP背后的专业“经纪人”，他对挑选主播有着独到的见解，“不能只看颜值，拥有专业的反诈业务能力才是立身之本，来不得半点虚假，因为我们要守护的是百姓的血汗钱。”
这几年迎合新媒体发展趋势，柳州警方随传播渠道的变化而变化，从微信号到短视频，再到整合短视频+直播的融媒体传播，如今市局新媒体运营团队已发展至8人，反诈宣传创意团队甚至延伸至基层派出所，从全国反诈宣传民警团队数量来看，这都称得上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队伍。
最近，柳州市公安局策划了一起螺蛳粉“嗦”反诈的系列活动，将柳州当地的网红美食螺蛳粉也“纳入”反诈队伍，制作了一万箱专属定制螺蛳粉，网友可通过观看柳州警方的反诈直播答题免费赢取，这些官方限量版螺蛳粉，有着独特的包装：印有醒目的反诈标语，还附上了国家反诈中心APP二维码和柳州警方的平台账号。谈及这样的创意，王勇俊俏皮的用了一个谐音梗，“在助力本地螺蛳粉企业发展的同时，用嗦一碗粉的功夫，把反诈知识安排到‘胃’。”
柳州警方的专属反诈螺蛳粉
王勇俊对“明星工作室”还有更多要求：“未来要筹建螺蛳粉警务站栏目，专门为网友解答执法问题，让小慧课堂升级做成反诈栏目，可能还要增加一些新民警，发挥基层民警的力量，不能再局限于小慧一个人身上。”王勇俊想了想，又补充道：“有时只让网友一直看一个人，时间长了会腻，还得丰富栏目的画面感，以后试试特色警种的多角色分配。”
花式反诈背后
从最初走街串巷发传单，到拍摄短视频、直播再到打造IP带货，从反诈歌曲、反诈短剧到反诈微电影，反诈民警迎着时代浪潮顺势而为，不断想方设法的创造条件，以大家喜闻乐见的形式将反诈知识传递给公众。
持续性量产专业化的内容产品，对于本就人手不足的反诈民警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艰巨任务，对于并无新媒体KPI考核的反诈民警来说，支撑其坚持下去的重要动力，或许就是变幻莫测的诈骗犯，花样百出的诈骗手段不得不倒逼反诈民警进而作出有效应对，源源不断推陈出新。
近年来，电信网络诈骗已成为发展最快的刑事犯罪，据最高法披露，去年全国电信网络诈骗案件涉及财产损失达353.7亿元，何柱告诉南都，在深圳当地，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已超过刑事案件的一半。
“网络诈骗是非接触性诈骗，骗子的手法日新月异，一旦被骗，警方破案难度很高，就算破案，钱都被骗子挥霍了，追不回多少钱。以前警方可能更注重破案，现在是既重打击也重防范，这种变化是我们从办案经验中不断总结，是大家慢慢形成的一种集体反应。”陈国平说。
从破案为先到打防并重，反诈宣传也正是在新型网络犯罪形势的倒逼之下呈现出新的样态。如今看似光鲜拥有数十万上百万粉丝的反诈民警，实际在开始之初，并未料想如今的工作能如此重要。陈国平坦承，最初在分局内部，有人认为反诈民警是宣传口，不同于办案民警，“一些人觉得这是不务正业，我只能偷偷利用下班时间回去直播。”
在与骗子斗智斗勇之外，几乎所有反诈民警在接受采访时，都表现出一种高度统一的职业道德，他们将这份并非专职而需腾出额外时间来做的新媒体工作，当作一种理所应当的分内之职。
而在职业之外，这些网络上的流量，也让原本在体制内不被人看好，甚至不被重视的反诈民警的身份，获得另一种荣光。
这几天，老陈出门吃饭会被一些市民认出来，赵慧也因为宣传反诈，成了柳州市的红人，而这一点点肯定，都为他们继续坚持这份工作赋予了意义。
西西弗斯推石
仅从数据来看，反诈民警所获得的关注和声量要远远大于其从业群体的人数。陈国平介绍，从全国范围来看，从事反诈民警的人数并不多，这也或许与反诈民警要求高，压力大有关。
在体制内当努力当一名网红，不仅设限于没有专业的人员、设备甚至资金支持，也常常需要面临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
过去两年间，陈国平曾不断接到网友在直播间的举报，指责其冒充假警察，有不当言论，陈国平将因此不断接受纪委监察部门的审查调查。
如果有幸获得部门支持，这些反诈民警还将面临如何将自己打造成一名专业主播的考验。陈国平经历过直播间不知道说什么的尴尬，如今口齿伶俐的赵慧，也曾为了表现更好一点一遍遍在下班后练习口播，何柱则为了拍好短视频自学剪辑和写脚本。
在历经考验之后，在海面之上领航的终究是少数，仍有大量从事反诈的民警藏于海平面之下并未被人看见。
今年年初，国家反诈中心正式开启政务号，入驻多家新媒体平台，反诈宣传被提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一个所有人都不能回避的问题是，在更多的投入人力物力至反诈宣传时，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否真正能拦截诈骗？
“反诈宣传不像办案，一时是看不到成效的。”陈国平曾遇见一个女人做外汇投资理财，提醒她可能是诈骗长个心眼，把投资的钱赶紧取出来，过了两天，女人就找到他要报案，“被骗了7万美元，我听完很生气，诈骗案里最头疼的就是老百姓听骗子的话，不听警察的。”
在诸多新闻报道里，我们常能看见反诈民警苦口婆心劝诫受害者不要转账，这是反诈民警的生活常态。对于何柱而言，更困难的挑战在于深圳人口的流动性，这意味着每一年，他可能都需要对新人口再输出一遍反诈知识，“今年这一百万人离开龙岗，明年来一百万人可能又是小白。”
如何让真正提高老百姓的警惕意识，让反诈抵达群众心里，是这些百万大V不断在思考的问题，一边宣讲，一边仍有人不断被骗，“有时也觉得挺沮丧的。”何柱说。
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西西弗斯推石一般，日复一日重复劳作，但他们要远比西西弗斯乐观，在打击和防范双重攻势之下，据公安部最新数据显示，今年6月至8月全国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发案连续3个月实现同比下降。
“讲一次两次三次，他可能不关注，第四次他就会去看看甚至记住知识，只要我们不断给老百姓刺激，久久为功，总会有人关注的。”何柱说。
南都记者蒋小天 程姝雯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