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137厘米,体重在25公斤上下。在24年大多数时间的生命体验里,周遭世界的一切空间、物体、尺度、重量对吴花燕而言,都是巨大、沉重和难以够到的存在。命运不仅用难以治愈的罕见病加速了她的衰老和生命历程,也用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不幸、失去和动荡给她带来了生而为人的诸多不能承受之重。
女孩太累了。这短促、辛苦的一生过去,她想休息了。
文|安小庆
编辑|糖槭
图|安小庆(除署名外)
许多人在回忆吴花燕时,都提到她在校园里走路时单薄的身形和缓缓的步伐。贵州盛华职业学院的副校长杨绍先常常在操场和图书馆里看到她。她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小冉,曾经总是在学校大门外那条穿过松树林的小径上看到她。伯父吴富根曾回忆,「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常人走两步的路程,她要分三步走」。
24岁的女孩吴花燕就这样缓慢走完了自己被加速的短促人生。这是一个似乎自始至终没有被命运善待过的个体。
身高137厘米,体重在25公斤上下。在24年大多数时间的生命体验里,周遭世界的一切空间、物体、尺度、重量对吴花燕而言,都是巨大、沉重和难以够到的存在。
命运不仅用难以治愈的罕见病加速了她的衰老和生命历程,也用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不幸、失去和动荡给她带来了生而为人的诸多不能承受之重:
4岁,母亲去世。18岁,父亲去世。高中时期,大弟弟罹患精神疾病,小弟弟则在去广东打工后多年消失不见。23岁,她因心源性水肿、肾源性水肿等多种疾病入院。入院一个多月后,在经过多学科、多地医院医生会诊后,根据基因检测结果,吴花燕被考虑诊断为早老综合征(HGPS)。但围绕周围的各种阴影和疑云,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半年,成为惨烈、苦情新闻故事和喧嚣、混乱慈善捐助里的悲情主角:
「每天只有2元钱吃饭」「她用糟辣椒拌饭5年」「省钱救弟,24岁女大学生饿得只剩43斤」……
在谈到家人接二连三离开时,吴花燕曾说,「奶奶和爸爸都是因为没钱治病去世的,那种等待死亡的感觉,太难受了。」而从小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成长发育状况,让她一直「感到孤独」。去年10月住院后,身体状况的恶化让她开始感到死亡似乎在迫近。在创作于住院期间的一首诗里,她写道:我肩头驻留休憩的死神。
很多个睡不着的呼吸困难的夜里,她的内心充满恐惧,她害怕「一个气喘不过来,就永远沉睡在黑夜里。」一天夜里凌晨4点,她甚至数清楚了病房头顶一共有54块天花板,「它们就像在书写着我的命运一样,都有不同的命名。一块是希望,一块是太阳,一块是健康,一块是祝福,一块是远方,一块是脚下,一块是幻想,一块是事实。」
吴花燕的朋友圈
疾病不仅带来死亡的惘惘的威胁,也让她在过度的关注和曝光里自尊备受冲击。
盛华职业学院一位老师回忆,「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大学这几年她都没有跟同学提过家里的情况,很多同学都不知道她其实父母不在了,只有她的班长和好朋友知道这个事情。所以当那个网上曝出来那些新闻和她各种照片之后,包括她的脚患脓的地方,包括她的眉毛没有了,还有什么43斤,就是那些让我们看起来就觉得很心疼的那种照片……她自尊心很强,一下从没有被关注,到突然一下子铺天盖地的,她就会觉得很难受,她当时说她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每天晚上可能只睡两三个小时,就一直在想事情,刷手机,压力也很大」。
这位老师记得 ,刚开始有记者来采访,「她还会坐起来之后去问照顾她的同学说,你看一下我这个形象怎么样,要不要去整理一下什么的,其实她是个很在乎自己形象的一个小女孩。所以你可以想象当她看到自己所谓的那些新闻和图片出来之后内心压力会有多大……」
「后来只要任何人举起手机来拍照或怎么样,她都很生气。有一次我去医院看她,她和杨校长两个人正聊得笑呵呵的,我们想拍两张照片留底,当我把手机举起来准备拍照的时候,她当时就很生气地跟我讲,不要拍照!她以为我是媒体的。」
在外界巨大关注带来的自我过曝压力之外,围绕她的许多信息经过截取、变形和传播,给她带来舆论场的另一重重负——吴花燕认为自己给学校和老家政府「抹黑」了,在疾病带来的身心痛苦之外,她还需要面对来自各方的焦虑和压力。
因病入院前,吴花燕实习的公司是盛华学院后勤处老师王珊帮她联系的。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从一年多前开始,王珊还每月从自己收入中拿出400元资助吴花燕。为了照顾女孩的自尊,他让她每周巡视检查一下女生宿舍的热水机是否正常工作即可。
吴花燕生前就读的盛华职业学院,是一所并不排斥招收残障学生的大专学校。副校长杨绍先曾在贵州师范大学担任教职。多年前,一位患有小儿麻痹的学生报考他的研究生,他考虑之后没有接受。随着时间过去,这件事一直「梗在心里」,令他感到「后悔」。退休返聘到盛华负责招生和学生工作后,杨绍先说从一上任就力主「只要生活能自理,盛华不拒绝任何一位残障学生报考」的招生取向。目前学校共有近200名残障同学在读。
学校也从2017年起设立了残障学生助学金。根据学校提供数据,从2017年9月入学至2019年10月入院前,学校为吴花燕发放政府资助资金15000元,学校奖助学金15500元,学校教师个人资助17000元(由王珊和另一位外籍老师捐助),合计47500元(其中缴纳两年学杂费共计15760元,剩余31740元用于日常生活开支)。2019年10月入院后,发放政府资助资金5650元,学校助学金7500元。
杨绍先和吴花燕从入学起就互加了微信。吴花燕平日会把自己觉得「写得不错」的诗发给杨绍先。也会在去浴室洗澡后,给校长提意见,建议他找人给浴室安上帘子,让同学们舒服自在一些。她也会在寒暑假找实习遇挫的时候,向杨绍先和王珊求助。因此,住院后因慈善捐助和筹款引发的各类报道,以及报道中对学校的指责令她内心非常不安。
2019年的10月30日凌晨4点40分,吴花燕向一直帮助和支持她的老师王珊发来道歉微信:「王老师,我又给你抹黑了,对不起……把我写得那样的不堪和伟大……我并不开心,每一张报道发出去,我的心口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一样使我喘不过气来……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一实习我就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但是我还是逃不过病魔的手掌。现在我所背负的重量并不比我的病情轻」。
这些「重量」里涉及的大部分争议和公众愤怒指向吴花燕成长过程中,贫穷带来的饥饿和匮乏——一个彻底的「饥饿的女儿」。在医学诊断和基因检测尚未明确前,人们倾向用长期的贫困和饥饿来解释女孩一直以来的低体重和营养不良的状况。
事实上,吴花燕确实在上大学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贫困之中。2015年父亲因「没钱治病」离世,此后她和弟弟的经济来源是政府发放的低保和伯父一家的帮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曾回忆,高三那一年是她「最难熬的一段」。「有一天就花了两块钱吃饭」。她也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在需要衣服和书本的时候,「跟父母要」。大学时期的好朋友小冉回忆,吴花燕曾告诉她,高三时不仅父亲去世,她自己也经常生病,同一年弟弟吴江龙患上精神疾病,「开始胡言乱语,眼神呆滞,到处乱跑,连我都不认识了。我当时特别绝望,但是我又不能放弃他。」吴花燕每周放假的半天时间都会用来陪伴弟弟和帮弟弟求医。(据《贵州日报》)
考入盛华后,吴花燕的生活有了好转。弟弟的精神疾病经过治疗也得到控制,在老家一家餐馆厨房打工,学习红案。
在20多年的生命里,他们是彼此最牢固的依靠和最深的牵挂。在姐姐入院治疗后,弟弟吴江龙辞去餐馆的工作来到贵阳专注照顾姐姐。他也在朋友圈写道:姐姐,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弟弟还等着你完成大学梦呢!在生前接受「封面新闻」的采访中,吴花燕也曾提到最大的愿望是,2020年春节,在政府分配的异地安置房里添几件家具,和弟弟一起过个好年。
但病情的加重没能让姐弟俩的愿望实现。
2019年11月底,吴花燕的病情恶化,「精神状态差,嗜睡」。贵阳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给贵州省教育厅的情况说明中写道,「(早老综合征)此类患者体内的器官快速衰老,造成各种生理机能下降,身体衰老过程较正常快5-10倍……患者一般只能活到1-20岁,并大多死于心血管疾病等衰老并发症。目前没有有效治疗早衰症的方法,只有以对症支持治疗为主,难以治愈……」
命运再一次没有放过这个女孩。不断增加的砝码,让这个从小在动荡、失去、疾病、死亡、告别和匮乏中长大的女孩,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也经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重负和艰辛。
但在这重重的暗影和重负下,作为个体存在的吴花燕,并非只是媒体和社交网络里那一个苦情的、凄惨的单向度的符号。她始终没有放弃过在匮乏里寻找丰富,在孤独里锚定自我,在沉重中试图飞扬。
这其中,诗歌和文学带给她最绵长和具有超越性的抚慰。
她的微信名字叫「长安」,写诗的时候,她叫燕子。在采访中,吴花燕曾说,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但读书,写诗,令她感到快乐和开阔,那是它向往的生活,只有诗歌能够安放异乡人的灵魂。
在新闻里看到亚马逊森林着火,她能想象得到每一棵大树,都要好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完。「现在它就像一个消失的故事一样,太让人心痛了。」看到巴黎圣母院被烧,她伤心「世界又一个文明遗失」。她在大学最好的朋友小冉说,花燕的确「以自己的方式在活。」
吴花燕的朋友圈
一位采访过她的记者回忆,她是一个喜欢诗歌的女孩。她最爱的女作家是张爱玲、杨绛和余秀华。他们「聊过顾城,北岛,海子……后来,她姐姐(吴花燕生前的好朋友、同乡姐姐)还凶了我一顿,说诗歌能救她命吗?」
诗歌不能。
但诗歌曾让吴花燕获得无可替代的自我意识和不被时空、身体、疾病、贫穷束缚的自由。
在诗里,她期待和早逝的母亲重逢:
是不是
只要种出一朵白色的康乃馨
你就能回到我的梦里
回到那个清澈明亮
春暖花开的梦里
在诗里,这个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女孩写下自己的《远行》:
不管明天是否下雨
我都要赶在天亮之前就出发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天黑之前
越过九百九十九座山头
翻过九百九十九个坡
在诗里,她思考文学的功用和它带来的超越性与不朽: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在冬天到来之际
秋天会把所有的证据
都销毁在秋风里
我也该赶在秋风来临之前
写下点什么了
我要把那座破旧的小木屋
木屋底下挂着的五瓦灯泡
放进我不漏半滴水的心底
把长满杂草的小庭院
落满灰尘的石磨
还有村庄长年不熄的烟火
统统写成小说,诗歌,散文
然后把他们晾晒在太阳底下
让他们身披光芒
……
除了诗歌和文学的慰藉,吴花燕的世界还有亲情和爱情带来的饱足体验。
2019年,她参加了暑期支教团。家人牵挂她。姑姑说给她留了好几个大西瓜还没收。去年的板栗也留着,还有一块大腊肉,还有最甜的那棵李子,一半没摘,在等着她回去。
她和弟弟一起面对被疾病、贫穷和动荡所包围的生活。在写给弟弟的一封信里,她说,「命运没有尽可能给我们多一些幸运和欢笑,这是你我必须认命的事实。以后的幸运和欢笑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了」。
她希望弟弟,富有同情心,对他人的痛苦——哪怕是动物的痛苦——抱有最大程度的想象力与共情力。她希望弟弟有好运气,如果没有,要在不幸中学会慈悲,在挫折中学会坚强。她最祈愿的是弟弟此生此世健康快乐。
大学两年多的大部分时间,或许是吴花燕生命中难得的告别动荡、赤贫和匮乏感的一段生活。没有学费的负担,每年、每月都有来自学校的补助和奖助学金。也正是在这段时间,一段「始于高中」的恋情,给她带来了丰富的生命体验。多位老师、同学和朋友知悉这段感情的存在。他们是高中同学。高三毕业后,男孩去兰州读了大学,两人通过书信和微信联络。两年多时间里,吴花燕在数百封书信里给男孩寄去文字、照片、卡片、诗歌、枫叶、银杏叶、画画、毛笔字。在男孩看来,「每一封都是那样的独特」。她一直担心这段感情对对方而言「不公平」,但男孩「不在乎这些」。
在给她的信中,男孩写道,「燕子,还记得吗?以前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冬日里,你我趴在足球场的草坪上,晒着太阳,看着蓝天,谈论各自的梦想。你说你想写一本自己的小说,写几篇美得不能再美的诗歌,成为一名潇洒自如的作家。」
但2019年12月初,她收到男孩写来的「最后一封信」。吴花燕告诉一些好朋友,男孩不久前患病去世了。其中一位朋友在自己的公众号写到了这封信,「那是他送给燕子的23岁生日礼物,是他对燕子的爱的表达。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一朵纯洁无瑕的雪花,让我相信某种极致的可能。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一直深深感动着身边的很多人。而今天要读的同样是xx写给燕子的一封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作为他们感情的倾听者,见证者,这封信,我每看一次都心痛到泪流满面。我和燕子一样,不相信这是真的。」
男孩写的「最后一封信」
在「最后一封信」里,男孩写道,「亲爱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亲爱的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去另一个世界了,这是我托同学在我走后发给你的。你要好好的活着,配合医生的治疗……」
他还写道,「亲爱的,兰州不会再下雪了,我再也寄不了雪花给你了……每年都会给你寄的小白裙,小熊和书,以后我不能再寄了你也别伤心……
记得你给我说你和我在一起对我不公平,其实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能和你聊梦想,听你读诗歌和写诗歌。我喜欢你的独立自主,坚强勇敢,还有善良。命运给你带来那么多磨难,但你还是把生活过得如诗如画。燕子,如果有来世,我还和你做男女朋友,结婚生子,白头到老」。
收到这封信的次日,2019年12月3日晚,吴花燕发了一条朋友圈:从病床上爬到窗户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多么想他们来告诉我兰州还会再下雪,我等的人还会再回来。
「倾听」和「见证」他们感情的那位朋友觉得,「她不能承受更多了,她应该被更多的爱和更多的好运眷顾」,但「很遗憾也很悲痛她没能挺过这个冬天……」
1月13日下午,吴花燕经多次抢救后因心脏衰竭而离世。生前,她向盛华学院副校长杨绍先和弟弟吴江龙都多次表达过想要捐赠遗体的心愿。她的遗体最终捐献给贵州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人体解剖学教学实验中心,供教学、科研及医疗之用。
女孩太累了。这短促、辛苦的一生过去,她想休息了。
以下是来自吴花燕大学好朋友小冉的自述:
(小冉是吴花燕在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她们经历了女孩之间从生疏到亲密的过程,她们有过细细密密的交流,她们彼此懂得和心疼,也在彼此都不容易的生命里建立起一段美好的女性情谊。)
1
我和花燕认识是在大一的下半学期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操场散步,就朝前去向她,跟她说话。那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她家里的情况,后来我才知道我是第一个知道她家里情况的人,她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
她说她从小很爱生病。后面我就问了她一个问题,问的时候我知道有点不对,我就问她,我说你这么矮小,会不会觉得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啊,你会不会觉得不自在或者是感觉到不舒服。
当时她就跟我说,这些都习惯了,没有什么的,她说从小到大别人说得再多,「我都以自己的方式活」。
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们虽然是一个班,但因为不在一个宿舍,彼此都不熟。大一的时候第一次见她,我说哇,这个女生好矮小啊,可是后面和她接触了我才觉得她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坚强执着的一个人,她的这一点真的特别打动我。
当时在学校的时候,有一些同学他们会说,她走路这么慢,你和她一起不觉得很麻烦吗,我说没有啊,我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
我记得花燕说她一次都没有去过澡堂。因为个子比较矮,开不了水龙头,所以平时她都是自己热一点水,在宿舍的卫生间里自己洗。后来我说,我带你去,我帮你开那个水龙头。
刚开始她可能还是不敢迈出这一步,我叫她去的时候,她都说,这个怎么洗啊——因为学校的澡堂的是公共浴室,很多水龙头,没有隔间——(我)说你自己带个毛巾,把身体遮住就好了呀。后面有时候我没有和她去,她自己一个人都可以去了。
花燕这个人好有意思。她第一次洗澡那个水不是很热,当时她还洗感冒了,她就给杨校长反映,她和杨校长关系很好,她说澡堂里面的水都不热什么的,后面学校找人去修。她又跟校长说澡堂里面没有遮挡的地方,后面学校就加了几块布遮挡。
在学校,花燕不会向任何人表现出自己家里很困难的感觉。她很大方,很慷慨的。
比如我记得有一次她们宿舍一个女生过生日,过完大家一起平摊那个钱,我记得她跟我说,有的人会回宿舍再把钱发过去,但是花燕她不,她直接过完生日就会把钱转给那个女生。
我们每一次出去吃饭的话,她都会争着付钱。我说不用,你自己留着用吧,她说不行,我说没关系啊,我们两个耍得这么好,又不是什么外人,她还是坚持要给我。反正我就觉得她这个人不吝啬。
她住院以后,好多报道说她吃不饱,长期不吃早饭什么的,不是这样的。
就像我和她就经常一起到外面吃饭,外面有炸洋芋、砂锅粉、炒饭、小火锅这些,她超级喜欢吃土豆鸡,每一次想吃的时候她就会拉着我去,我说好嘛好嘛,我陪你。
我们女生在学校的话,一般来说,食堂吃一顿是五六块钱。她胃口不是很大,所以价格和我差不多。
吴花燕和同学在一起图源贵州盛华职业学院微信公号
2
之前我和她不熟的时候,我看她下课都是一个人自己走。就是这些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们就经常一起到图书馆看书。
我们俩一起并排走路的话,我需要调整速度配合一下她。像我们学校,上课分两个地方,一个是学校里面,一个是在小镇。平常人走路的话,也就十多分钟吧,但是和她走路的话,差不多就要三四十分钟才能从学校走到小镇。
花燕的世界里,有很多不方便。你问她,她都会说没关系的,我都习惯了这样之类的话。
就像刚开始我们接触不久的时候,我和她走在一起,我心里面会有一种感觉,就是说一个正常人和一个比较矮小的人走在一起吧,刚开始的时候老觉得旁边的人在看你,但是后面我就觉得也没什么啊。但是当我想到我只是刚开始跟她走在一起都会有一些想法,那花燕从小到大该经受了无数这样的别人的眼光和想法。
她能这样坦然接受,我就觉得,她真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这样活着。我就觉得她很特别。我也会很心疼她。
我记得有一次她去贵阳考英语四级。那个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她叫我陪她去,因为当时我没有报名,她报名了。那天好像星期天吧,刚好不上课,我说好的,我陪你去。那天晚上我们到贵阳已经很晚,又找住的地方找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下着毛毛雨,我说我送你过去,我担心你一个人找不到考场。好不容易找到了,她说她有点紧张,我说没关系,你进去好好发挥就好了。后面成绩出来了,她说没有考过。确实很打击人,但她说没关系,下一次还有机会,她还是会努力。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外面住了。有一次,我们考完试一起到惠水找我的初中同学玩,那天也是和她睡在一起,我记得那天我看见她脚踝下面灌脓了,我就问她这样能穿鞋吗,她说能,没关系,我自己能走路,也不怎么痛。
晚上我们盖一床被子。她真的太瘦了。我看到真的太心疼了,她那个腿,还没有我们胳膊粗,我就说你多吃点,多吃点肉,你看你瘦得像这个样子,她说我都是按时吃饭啊,都是多吃的啊,但是它就是不长肉。
夜里我们就聊学习上的事,有时候也聊男朋友的事。那时,花燕跟我说,她和她男朋友是高中同学,有一次她去食堂吃饭,有人不小心把汤洒在了花燕衣服上,花燕回教室,同学看见了就拿纸给她擦,问她有没有打湿什么之类的,花燕当时觉得学校里面没有人关心她,她男朋友当时在班级上成绩超级好,非常棒,然后就对他有一点向往。
她不敢想后面他们两人竟然会发展成男女朋友,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挺幸运的女孩。后来花燕高考前生病,考得不好,没有考上本科,就觉得很气馁。她男朋友还跑到她家去找她,安慰她,鼓励她,她才来了盛华。
她就跟我讲,她本来都不想读大学的,因为家里面情况确实有点困难,又想着自己个子这么小,出来又不能做什么,就想待在家里面,因为她男朋友好说歹说,就劝她说你还是读完大学吧,考个本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什么的。
有时候她也说,放假了要去兰州找她男朋友。但是不方便。她说一个人不敢出远门。我也没问她具体怕哪些,但是她对远方是超级向往。
那个男生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他们一年也见不到几次。我记得有一次他说要回来,后来说要在外面挣一点钱,又没回来。花燕也一直没有去过兰州。
这段感情,像这样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她唯一能活下来的理由,真的,我觉得她男朋友对她太重要了,像现在这个信息时代,哪个不是用手机发短信,但是他们两个人用写信的方式。
学校门口那里有一个邮政,如果有信条这些来了,门口保安会打电话叫你自己去取。除了她,取信的人很少了。
但他们会坚持以写信的方式来交流。我记得她还说过,晚上压力很大的时候,她会和她男朋友聊天聊到凌晨几点都不想挂电话。我觉得像这段时间,她生病这么久,能支持她坚持这么久,就是因为她男朋友。
这个男孩生病去世的事,我应该是12月知道的。当时我去医院看完她之后,花燕有个同乡的姐姐在那个微信群里面发一段语音,我当时听,就觉得很诧异,很奇怪了,我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没有了。
大概的意思就是花燕她男朋友没有告诉她,是他自己生病了,他之前跟她讲的是他奶奶生病了,以欺骗她的方式来这样,后来男朋友写了一封书信寄给花燕,当时我记得花燕看了,后面那几天就奄奄一息的那种感觉。我是后来听了那个姐姐发的语音,才知道花燕男朋友已经过世了。
当时我听到之后,立马打电话给她姐姐,姐姐就说,你是不是也觉得特别戏剧化啊,我说对啊,之前在花燕口中听说男孩有多努力,身体有多好,我说怎么可能这样就过世了。然后她回复说对啊,事实就是这样。
那之前一段时间去看她,她还说我这几天都快好了,吃饭也吃了好多好多,能自己下地走路了。(「最后一封信」后)就过了一段时间吧,学校的老师打电话跟我说,花燕快不行了。
12月25号,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还以为是奇迹,因为那天她超级精神。她也没有提男朋友去世的话题。我们也没有提。谁知道过了十多天,她就这样走了。
同学在医院陪伴吴花燕图源贵州盛华职业学院微信公号
3
以前在学校,一般来说,她都会画眉,有一天不知道她是起晚了还是怎么的,我当时看看觉得怎么有点奇怪,我说花燕,你的眉毛呢,然后她就这样遮着,她说哎呀,我起晚了,忘记化了。我当时还笑,我说哎呀,你这个眉啊,就这样说她,后来她说她借上厕所的时间把它画了,然后画的一个高一个低(笑),我就说花燕,你这个眉画得哦,她说没关系,画上就好了。
还有一次,她男朋友在兰州买了汉服给她寄过来,当天她就拆了穿上,还化妆,涂个小口红,让我给她拍照。她还问我漂亮吗?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她最美,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的,这分钟,这一秒,很幸福的那种感觉。
我认识她以来,没有见过她哪一次没画眉毛,就是那次起晚了忘了画和她生病住院后。但是在医院的时候,很多视频里面她非常憔悴,网上发的那些照片都是没有眉毛的。我看了之后只是心疼,超级心疼。觉得这么要强的一个女孩子,能让她把这些都放下来了,可能是想早点治疗好,只有治疗好才能接受这些。
她是一个很自尊很倔的人。包括后来,有一次我记得她已经没有力气下地,不能去厕所,我说你直接弄在尿不湿上,我们帮你扔了嘛。她不,她非要到厕所,后来我记得上厕所上不出来,我说花燕,要不你就躺在床上,你上完我们给你扔了就是啊。她说我不我不,就这样很犟,自己身体特别脆弱,她都要坚持跑到厕所去上。
没有生病之前,她还很乐观的,也超级喜欢帮助人,尽管她个子矮,但是她的爱心真的很大。有一次是在公交车上,有一个人没零钱,她都会主动给他投了三块。
花燕生命里最艰难的阶段,应该是高三那一年,他爸爸去世了,她自己也生病了。
她说她第一次想放弃生命,就是高三那一年。她说活着太累了,自己生病,高考也没有考好,就想跑到那个山上结束,那天跑到山上,一整天没有回家。
其实到现在我还接受不了这件事。我上网一刷到那些,我根本不敢看,我不敢打开,我觉得太(不能接受),怎么说呢?我不敢面对她就这样走了。
她捐献遗体的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这么做。我真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其实对于一个人来说,死后把自己的身体捐献出去,很多人都不愿意的。我觉得她能做到,真的她太善良了。
大学这两年,从我和她相处来看,我觉得她开心的地方还是挺多的。我记得有一次开班会,她们宿舍里面谁都不愿意上台,当时她坐在我旁边,她说我好紧张啊,她说准备了好久好久,结果她一上去,一发言,我就震惊了。我的天哪,我说我连上个台我都觉得我瑟瑟发抖,结果她上台说得这么流畅。
她就这么走了。我有时候晚上还在想,我说花燕就这么走了,想着和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就觉得真的挺悲伤的。
她跟我说过好多次,她想去新疆,想去西藏。她想去看雪。她说她想去看那种下的很大,白皑皑的一片的那种大雪。她还说,以后毕业了,专升本了,就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了,说好开心,好开心。
她是一个挺特别的人。
她写的诗我看过,但是我理解不了她全部的世界。比如说上课完了,没事干了,她会掏出她自己的本子然后写诗。她也会把它发到朋友圈,我觉得她还是很大胆的一个女孩,对,很大胆。
她写的诗,好像大多数都和雪花有关。杨校长还跟她说过,以后写得多了,给她出一本诗集。她很高兴。
现在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美好的事就是有段时间我们老在图书馆做作业,那天老师布置的数学题很难,我们两个人在那里讨论了好久,终于弄出来了。也到了吃饭的点了,我们两个就特别开心,她说这道题终于弄懂了,我们就超级开心地跑到学校外面吃东西。
还有就是我们一起散步。学校图书馆下来那一段路,有很多鸽子,旁边也有桂花树。我记得桂花开的时候,超级香,那天在经过桥那里,花燕说,哇,这鸽子好漂亮啊,活蹦乱跳的。
我当时想,她可能也想像那个鸽子一样自由地飞来飞去吧。
我们去外面吃饭,或者去小镇上课,都会选择走松林里面那条栈道。花燕说,走上面的栈道的话,会比较有感觉一些。很安静,不像马路那边吵闹,她喜欢安静。那片松树林子特别高,那些松树又比较直,走过去的时候,闻得到那个松树的味道,就是木头的香味。
她喜欢那条路。我记得我和她还没成为朋友之前,我都看见过几次她会一个人走在松树林里。那时候就觉得她孤零零的,小小的,就产生一种孤独感。
有一次她过生日,我想着她的手会比较小,我买小孩子用的围巾和手套应该可以。我买的大概是七八岁小朋友戴的,但还是大了。
现在回忆起来,她好像从来不抱怨,她不抱怨什么,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会抱怨,但她都很开朗地生活着。
我觉得有一段时间,她都飞起来了。就是在没有生病之前,我觉得她应该是活得很快乐的,就像一些小鸟一样,就感觉一双翅膀带着她飞一样。
这几天,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她的故事太起伏跌宕了。从小到初中,初中的时候可能会刚刚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那个时候可能比较难接受自己,脾气会比较暴躁一些,和自己的姑姑那些亲戚也没办法沟通,只能自己闷着。到高中的时候,因为外界的那种眼光经历多了,可能会慢慢地接受。到后面和男朋友在一起了,上大学了,很开朗、很欣然、很乐观地接受这些东西。最后生病这一段时间,压力太大,各个方面的压力都给她。如果从一个方面来想,她这一生确实,所有的不幸都让她遭遇了。
(死亡)虽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但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我希望她真正得到解脱。下辈子做一个幸福的人。会的,她一定会的,她不可能一直都是这样,而不是像这一生,一下地,然后就遭遇到这么多的不幸。
如果有下一世,我希望他们两个能够再相聚、相会,我希望会有更好的结果。因为我觉得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多么努力活着的两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