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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圣时隔五年,交出了他的第二部小说集《夜游神》。里面有五篇小说,都以山东曹县为背景,可以称作一部“曹县故事集”。但很显然,他不是要写那个现实的曹县,而是透露出创造自己的文学的曹县的野心。
其中,《还乡》与《山海》被普遍认为是他写作成熟、风格崛起之作。两篇小说具有关联性,通过不同的还乡与离去的旅程,试图构建一部微缩的家族志。与其他三篇主题先行,着眼于叙事实验的小说不同,这两篇小说是朝向日常生活的回归。但这种回归丝毫不意味着顺从现实的描摹,而是让生活恢复它本身如谜的气息。不靠悬疑的情节驱动故事,也不刻意营造奇诡的氛围,经他的语言写出的日常生活,却有着如谜的深不可测。
比如《还乡》第一段:
“冬至早过了,北京还没下过一回雪。我去买水,回来路上平白跌了一跤,水桶摔破了,水都洒掉了。我因此告假,与妻回到久违的故乡。”
平白、因此、久违,这三个词开启了一段疑点重重的还乡之旅。为什么摔了一跤要回故乡呢?但作者并不是要去解释这个疑团,即便是给死去的四叔烧纸和跑去算命,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并不构成解谜的情节。小说主人公与父亲的恩怨,多少能让我们理解他为何久违了故乡。但即便是这件事也没有交待清楚。作者当年离开故乡时买了两株牡丹,开出花来却不是牡丹。小说最后说:这两个骗子。骗子指的是谁呢?似乎也不太清楚。
小说里也有很多关于隐瞒的情节。比如父亲几兄弟向爷爷隐瞒四叔已经死去的消息。比如“我”向妻子隐瞒同学聚会后与蒋红鸽一起去算命。蒋红鸽和主人公之前到底什么关系,蒋红鸽之前叫淑敏,为什么又改了名字?小说也没有交待清楚。
很多的留白、疑问,可能需要你读两遍甚至三遍。但这种重复的阅读,也并不会带来解谜般的豁然开朗,而是让你一遍一遍地坠入谜样的氛围,不断遭遇新的细节、新的疑惑。那么读下来会有什么感觉呢?就是你越来越觉得,生活、人心,都是深不可测的。读完你好像对生活本身有了一种不同的体悟。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东西。我们不是去经历不可思议的冒险,而是在日常生活里就体会到了一种紧张如谜的东西。
那我们实际的生活是怎样的呢?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无聊的,阳光、灯光,把生活照得明明白白的,好像一眼就可以洞穿。但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我们其实对生活了解很少。我们是在自己的角落里觉得有一种全知的视角。好像我们是自己的上帝,我们一切都了解。但实际上,我们对我们视野外的东西一无所知,对下一秒也一无所知,我们对自己也很无知,但我们依靠习惯来过活,依靠流行的观念来思考。
孙一圣举过一个例子。比如很久之后返回老家,发现门前的树没了。他说,偷懒的句子就会说:“他回家时发现家门口的树没了。”但实际我们的经验是什么呢?我们首先体验到的是空。记忆会自动把家门口的树呈现出来,但我们的眼睛没看到,我们体会到的是空,然后经过反思,才意识到是树没了。那么要如实地呈现这种经验,就该说:“他回到家门口,感觉空空的。那棵树没了。”
我们用普通话说话时意识不到我们是在用普通话说,就像我们回到家乡说起方言来,不会觉得这是方言。往往我们是在城里遇到老乡,或在家乡遇上城里的朋友,说话时才会意识到方言和普通话的区别。这个时候,往往就是真相绽出的时刻。就是故乡与都市,从前与现在,由很复杂的东西构成的我们,突然这个时候把自己暴露了。这个时候我们会想:我是谁。
我们顺着孙一圣的眼光看过去,便看到了生活本身如谜的气息。这是通过很多细致的观察及反思,以及对语言的锻造,才能形成的一种眼光。
“出了城,河道干涸,净是枯草和垃圾。沥青路挂在河边,河道拐弯之处沥青路很慢地拐弯,汽车也很慢地拐弯,杨槐处处戒备。偶尔三五坟包咕咕冒泡,华北平原空旷而荒凉,远远向天际跑,我总隐隐担心推到尽头的平原马上弹回来,把人、汽车、房屋通通掀翻。两边是向后的掉光叶子的杨树林,每隔一阵便有二三鸟窝像洪水退后般冒了上来。树与树的间隙,透出另一些向前跑的树,跑得有些不安。”
这段描述,很细致,让人更惊讶的是他的用词。沥青路是“挂”在河边,杨槐处处“戒备”,树与树的间隙,透出另一些向前“跑”的树,“跑”得有些“不安”。我们坐在车上看风景时,常常有这样的体验,只是我们往往只留下一点印象,但孙一圣把它刻写出来了。这是摄影镜头都无法捕捉的东西,但语言可以做到。
在《山海》中,《还乡》的紧张感得到了缓解,叙述更为平和舒展,犹如一部公路电影。妹妹来了济南,要治子虚乌有的病,在她与妻子貌合神离的暗战里,“我”丢失了一个钱包;“我”带着妻儿回菏泽探亲,身陷两家复杂琐碎的事体,中间为四婶奔走,讨回死去多年的四叔的尸体并将其火化落葬;回济南路上,妻子因为过往积压的情绪突然爆发,意外来到海边,“我”才发现她暗藏的心事……故事枝枝蔓蔓地展开,贴身于经验,又不断撑破经验的外壳,终至于旷远平淡的抒情:
“那时候的月亮好好的,便是掉进水凼里,也囫囵一个,还没学会破碎。而水凼则分门别类,有很多,大水凼小水凼,散散荡荡。这些水凼,就像扯碎了的地面一样,是戳穿了地球的大大小小的窟窿。”
此刻,以旷远之眼俯瞰,生活依旧如谜,但人心已然安于其中,安于这存在之谜。
相较这两篇现实题材的小说,书中另外三篇《夜游神》《日游神》和《人间》,则是把人物置于极端境遇,展演人性与命运的韵脚,乃至人鬼同台,自死地回望人间,这构成了孙一圣写作的另一面向。在他的小说里,死并非生的对立,死是生的一部分,如此一来便拓展了生活世界的边界。
孙一圣说:“人本身从来就是一潭深渊,只有通过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状态才能窥见一点真貌……只要有真,生活里俯拾皆是洞见。”
生活如谜,其对应的并非解谜,而是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