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1881 年 9 月25日—1936 年 10 月 19 日)
担心鲁迅被遗忘大体是件多余的事。他是教科书里的人物,每个学生都不得不摇头晃脑地朗读过他的文章;他是社交媒体上的红人,b 站上的 up 主纷纷从他身上攫取素材,利用他形象的搞怪贴图被制作了一张又一张;他是校园里的研究对象,一再被阐释、解读,研究者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目的,反复确认着他的位置。
鲁迅的遗言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今天,恐怕他又要在另一个世界恼怒一次。今天的推文,与其说是出于喜爱、尊敬的纪念,更是一次通过鲁迅对我们时代的检视。如今很多对鲁迅的感情和认识是值得怀疑的,他常常沦为一个重要的符号,除此之外,鲁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和今人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却鲜少被述说。单读制作了一份“鲁迅问卷”,将以下问题抛给了朋友们:
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比如在 bilibili 哔哩哔哩网站上,他是 up 主最喜欢拿来做视频的作家;鲁迅的表情包也经常被使用),你怎么看?
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请详细谈谈你被鲁迅吸引的情境,以及他怎么影响了你的写作、为人和思考。
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接下来是他们的回答。
止庵
学者、作家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到今天为止,现代文学大部分作家都没有声音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作品可能只留在中学课本上,在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史课堂上,但在社会上不大被注意了,他们丧失了读者。然而鲁迅还是一个有声音的人。
第一,我觉得他现在还有声音、还被关注是一件好事。除去鲁迅作品本身的魅力,这里有一部分政治原因。他被持续神化这个事情,可能也会造成很多人不愿意谈他。鲁迅成于此,也毁于此;得益于此,也受害于此。我觉得,其实鲁迅还有好多地方没有被人真正了解,我们常看到的那个鲁迅可能是被片面化的、被歪曲了的。
这样一个符号性的作家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上可能都是少有的。比如苏联当年推崇的作家,现在那地方都很少人阅读了,但鲁迅一直跟着我们,仍然与我们的历史有关系。鲁迅是官方话语的一部分,同时又是民间话语的一部分,这两个话语之间互有冲突、各说各话,这是奇妙的现象。我觉得鲁迅被娱乐化可以说是正常现象,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官方话语神化鲁迅的一种反驳,你神化他,我就娱乐他,网上很多生造的鲁迅语录、鲁迅表情包都跟这个有关系。
第二点,可能这现象也不全部违背鲁迅的意愿,因为他的性格中本身就有这一面。他喜欢热闹、爱出风头,跟五四同时代不少人都不同,这也是他不能与那些人相容的原因之一。当时废名还曾批评过鲁迅:你本来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怎么归入多数党了呢?
鲁迅确实喜欢引人注目,但他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名声,更多来自他性格的根底。他有非常强烈的反叛意识,挑战很多社会规范,如果你让他沉默寡言,他就偏要发声。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在 20 世纪 20 年代,鲁迅已经非常有名了,他的作品那时候就开始被翻译成外文,这在当时的中国作家中几乎没有。他的名声早已奠定,他又喜欢扩大自己的名声,所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这一幕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反了,不是我们愿不愿意跟鲁迅做朋友,而是鲁迅愿意不愿意跟我们做朋友。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很念旧,中国人传统的好习惯他都有,他又喜欢和老百姓、普通人打交道。他也特别嫉恶如仇,特别讨厌两种人,第一种是“伪先知”,第二种是“庸众”,他这一生主要反对的还不是做官的,他更讨厌这两种人。
他是一个有大爱、有大恨,而且把爱和恨都表达得超出限度的人,可能他只愿意和少部分人做朋友,比如他和许寿裳一辈子都是朋友。他也结交过很多年轻朋友,但是又认为其中很多人不怀善意,把他得罪了,对这些人他就会加倍打击。在他生命的中期和早期,他结下的一些友谊延续终生,也有很多半途而废。他在晚年喜欢冯雪峰、胡风、萧军、萧红等人。
鲁迅对人的态度是捉摸不定的,甚至难以把握。在《两地书》中,他说自己的老朋友钱玄同“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对此钱玄同说,在关系好的时候,我唠叨他爱听,现在还是那些话,他就不爱听了。
鲁迅对那种投机取巧的人抱有很大的愤怒。举个典型的例子,比如叶灵凤曾经为上海的杂志画插图,剽窃了日本插画家蕗谷虹儿的作品。鲁迅和叶灵凤都是在内山书店购买的蕗谷虹儿的原版画册,他发现了叶灵凤的剽窃。鲁迅对此的揭发的办法是他自己出钱出版了一本《蕗谷虹儿画选》,让大家看看,他说出这本书就是为了戳穿叶灵凤。
鲁迅的好恶常常是过度表达的。最早出版的《呐喊》有 15 篇小说,创造社的成仿吾写文章评论说:《呐喊》中只有一篇《不周山》好,其余都不好,鲁迅就在《呐喊》再版时删去《不周山》,并说,这回留下的都是“不好”的了。
他处事的方法是:矫枉一定过正,报复一定要加倍。周作人曾经转述过鲁迅的一句话,很能见他的特色:“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
有人说过“勿骂不如己者”,意思是你不要骂不如你的人,因为把自己降低了。但是鲁迅是专门骂不如自己的人,因为他看不起这些人——他也确实有资本看不起这些人,他曾经骂过的叶灵凤、梁实秋、章士钊,都是他看不起的。鲁迅就是这样的性格,可爱的时候非常可爱,可怕的时候又很可怕。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其实鲁迅最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做人方面。
我个人的性格中有好多传统的因素。我向往的大概接近于儒家,孔子的“仁”,你把别人当人,别人也把你当人。我平常行事的风格大概接近于庄子,尽量散淡一些。但我骨子里其实接近于法家,也有一种硬的东西,这是从老子、韩非子那里来的,中间的媒介就是鲁迅。鲁迅对我的性格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他这个人对我有一种特别大的诱惑。我和鲁迅研究界的一些人不大说得到一块儿去,因为我喜欢的鲁迅身上的东西,他们不大留意,或者有意回避;他们留意的东西我又觉得不重要。
首先是他的文化根底,有傲视天下的本事。然后就是他的性格和行为,反应起来不计成本。比如晚年他的身体很不好了,有人劝他集中精力写些传世之作,这反而刺激他偏去写杂文。他才不管你们期待我如何呢,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一个对身后事没有太大期待,或者说绝不担心的人。
我很喜欢这个人的骨子里那种很黑暗的东西,但现在不少人把他整个给看反了,以为他很光明似的。其实黑到极致就是光,冷到极致就是热。做什么事情他都不相信这件事能做成,然后才去做。实际上他不是一个像胡适那样很“合格”的启蒙者。鲁迅一边启蒙,一边疑惑这有用么;一边说话,一边质疑自己的话没人会听。
所以鲁迅能写出《野草》,这种作品胡适、周作人都写不了。《野草》真正揭示了人的精神世界最黑暗、最深邃的那一面,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少有的。揭示灵魂暗处所达到的这种深度,在他的小说里也有很多表现。我觉得鲁迅被误读为一个专说正面的话的作家了,变成一个很光明的作家了,其实他最瞧不上这种专说正面的话的人。他是个拆台的人,不是建构的人,所以他没有什么“信”的意见,基本都是“疑”的。他喜欢猫头鹰,他是那种给这个世界说真实却不好听的话的人。
但是到了晚年,30 年代后在上海,鲁迅的思想转变了。这时他丧失了之前自己的一些东西,有些偏信了,比如对苏联、对无产阶级的看法。当然这时他仍然有很多真知灼见。他从来都在质疑,然后质疑这种质疑,然后质疑对质疑的质疑,这样一直质疑下去。但同时,他写文章、做事又是非常认真的。
提到鲁迅,我常举一个例子:叶灵凤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主人公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鲁迅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的讲演《上海文艺之一瞥》有云:“……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及至《中华日报》的副刊《戏》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创刊,开始连载袁梅(即袁牧之)所编“大众语的实验剧本”《阿 Q 正传》,十一月四日第十二期登出叶灵凤画的插图,并有题词:“如果生在今天,阿 Q 决不会是这种模样。”鲁迅十一月十四日作《答〈戏〉周刊编者信》(载十一月二十五日第十五期),顺手写道:“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 Q 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我觉得这里的鲁迅太可爱了。
电影《黄金时代》,复刻了一代文人,中间的是“鲁迅”。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我最不喜欢的是“假如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这个话题。第一,这是个伪话题,他活不了这么大岁数;第二,你不能老指望他活着发出反应,你干什么去了呢?说实话,鲁迅反对的就是这个,所以临死的时候他说,死了赶紧埋掉,拉倒。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假设:如果他活着,他会怎么说。人们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这可以说是知识界的怪现象了。但同时也是令人悲哀的,因为说明鲁迅关心的问题,现在都还存在。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现在来看,鲁迅、胡适他们那一代人关心的问题一件都没解决。我现在觉得,可能根本上来说,改造国民性的想法就是错的,国民性这个东西改不了,启蒙半天还是老样子。鲁迅批判过的东西,无论是深层的,表层的,现在几乎全部存在。
在我看来,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不需要通过改变现实来证实它的存在。假如没有这些思想,我们的现实更黑暗了。不要把效果作为衡量思想的标准。中外先贤们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没实现。譬如你读《论语》,就会觉得孔子讲的道理很简单,但就是迄今也实现不了。我常引用《庄子》里的一句话:“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觉得这里借尧之口说的几件事要是真能实现,就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了。但这些话让我们知道世上有“好”和“坏”这两种区别,即使现状并非我们知道之后就能改变。我觉得孔子是这样的存在:大家都顺着一个斜坡往下走,回头一看,有个人与所有人背道而行,只留下一个背影,那就是孔子。鲁迅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个背影,但是他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方向,这就是他的意义。
这些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其实也无所谓。周作人在《灯下读书论》中说:“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鲁迅以及他同时代人的价值,就在于他们为我们的世界增加了一部分东西,这部分并不能改变其余的部分,但让我们——尤其是知识界的人——不那么心安理得。看到什么问题,大家还能想起鲁迅曾经说过的话,这就是鲁迅的价值。至于这事是否得到解决,那不是鲁迅或其他任何思想者所能左右的。严格来说,知识界只能贡献思想,不能开药方,这么多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靠你说两句话就能解决了?所谓的国民性,是那么多年的历史让大家养成的一种惯性,不那么容易解决。
李静
文学评论家、剧作家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社交媒体上的“鲁迅”有多可爱,就可以知道鲁迅消费者们对他有多担心。你看那些鲁迅表情包,严肃肖像和逗比言语之间的反差,将毒舌迅哥成功地反转成无害的喜剧人物。短视频里,博主们关注他是怎么活的,重于他是怎么写的。出于社交礼仪,重在揭示他的“正能量”,对他的“恶声”尽量消音处理。我们这个时代若在鲁迅看来,一定乏味得无可救药——一句重话都受不了。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当然,我愿意。即使他多疑、记仇、腹黑,没问题,我愿意。
“朋友”二字的意思就是深刻的相交,是舍得让自己走出精神的舒适区,向那个不同于“我”的“你”深深走去。还有比鲁迅更值得走去的人吗?
但关键是,与其想我“愿不愿意和鲁迅做朋友”,不如想想,鲁迅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是这么愚蠢、怯懦、脆弱、自私,害怕承担责任,鲁迅凭什么愿意和我做朋友呢?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这问题值得三万字。简言之,他影响了我的心肠。
初被鲁迅吸引,是大学读他的《野草》时。但真正与他相交,还是酝酿《大先生》剧本的三年间,日夜读他。这时期读《死火》会哭,念《故乡》和《社戏》会哭,翻《写于深夜里》会哭,看他给曹白、萧军、山本初枝的信,更会哭……当然也笑,他的杂文和信,常常是很逗的,但我觉得笑不如哭来劲。
他对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写了一部以他为主人公的戏,不由自主吸取了他的《野草》风格。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不喜欢圣化鲁迅,亦不喜欢俗化鲁迅,更不喜欢将他变为“它”,成为无关心灵人格、冰冷无害的学术消费品。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几乎鲁迅关心的所有问题,今天都被关心着,甚至危机更迫切。
他首要关心“立人”问题,至今我们的“人”依然需立而未立。由此他关心“国民性”问题,自由与奴役的问题,今天我们依然受此问题的捆绑,对甚嚣尘上的威权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我们只有无力的沉默。
他主张并写作“为人生”的文学,他的文字成为人心的磁石。今天的文学依然在探寻自己的出路,却已成为营养贫乏的精神赘物。
他关心科学、信仰与人性整全的关系,至今我们却更困惑于科学带来的人性破碎,将超越性和非理性的信仰等同于迷信。
他关心公义、公正、平等问题,主张幼者、弱者为本位。今天无论中国还是世界,无论知识者还是行动者,都高举平等和公正的旗帜,却日益感到生存和人道危机的迫近,并无能为力。
他做富有温度、关怀和创见的一流的汉文学史、中国小说史,至今无人能写出同等水平的中国文学史来。
他致力中国古代和东西方现代美术遗产的收藏、整理和印制,领导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运动,为中国现代美术注入活水。今天中国的当代艺术依然能从他的取径和美学中,受到启发。
……
不再列举了。我不想说,鲁迅是至高点,后人永远不可企及。我只想说,我们需要与他真实地相遇,好好端详我们自己的心肠肺腑、言语行动,配不配与他为友。
孔亚雷
小说家、翻译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李美真》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这只是再次表明了一点:这个时代热衷并擅长于将一切深刻的、高贵的、有意义的东西符号化、低俗化、娱乐化。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我很怀疑。我宁愿与所有伟大作家的作品做朋友,而不是伟大作家本人。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我最尊崇鲁迅的地方,也是他最吸引我的一点(也是我视为目标的一点),就是他的作品体现出了文学所独有的超越性。读《祝福》《孔乙己》《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你会惊诧并着迷于其语调的鲜活、灵敏与力度,用博尔赫斯形容王尔德的话说,“就像写于今天上午”。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脱离作品的解读。局限于政治性的解读。人云亦云的解读。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我也许可以让我的小说《李美真》里的一个人物替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在谈到《孔乙己》时说:“孔乙己。鲁迅为什么要取这么个有点怪异的名字?是的,小说里说了,这是个外号,来自学书法的描红纸上几个毫无意义的连字:上大人孔乙己。但真的毫无意义吗?在我看来,它不仅有意义,而且是那种弗洛伊德式的,深藏于下意识中的隐秘意义。……孔-乙-己。孔就不用说了。孔子。孔孟之道。一个几乎可以代表整个中国文化的姓。已显然就是自己。自我。再就是这个奇妙的乙字。从字义上,甲乙丙丁,意味着大家、众人。乙己,即群体与自我。从发音上,乙类同一个的一和压抑的抑。一个自我。压抑自我。从字形上,乙己两个字极为相近,而且组合起来令人想到中国古代天干地支的纪年法。你知道,就是那种乙亥,丁卯,戊戌——戊戌变法。事实上,乙和己本身就都属于十大天干。所以你看,仅仅用一个人名,鲁迅就指出了中国最根本的问题所在。那就是自我。那就是对自我的压制。忽视。抛弃。孔乙己。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密码。一个谜语。一个诅咒。”
贾行家
作家,出版有散文集《尘土》、《潦草》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眼下的年轻人的一个不同:种种原因,他们是真正摆脱了对“启蒙”的执念,喜欢自我定义、自建经验的一代。他们对传统的概念,和上一代读书的人完全不同;他们眼中的鲁迅也不一样,依然和鲁迅关系不大——140 年来,谈论中的鲁迅日益和鲁迅关系不大。你会觉得他“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的遗言简直是一种拜托。我想,既然每一代都在打扰鲁迅,他们当然可以,当然也难免。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假定前提是鲁迅瞧得起我对吧?那么要看我遇到他的年纪和我们关系的基础。
如果是从小长起来的乡亲,只要不谈论学问,大概会做朋友,他日常的一面是好相处、很有趣的,东北话叫“敞亮人”。我想,我和他对时事的态度、对人的判断也许没有太大分歧。
如果是同行,年纪相仿,很难做朋友。他身边的人里有很多我不大喜欢的;同时,又难免要和他的论敌有隔阂,而那些论敌里有一些我挺喜欢。所以应该是真正字面上的“敬而远之”。
鲁迅这种朋友是一把尺子,总是要拿来量自己,中年以上的人不愿意被这么丈量。
我如果是年轻人,会很渴望见到鲁迅,但是这关系称不上是“朋友”了,我只盼着私下得到他的几句话就好,不需要他在什么杂志上写一篇序,我不希望做他身边的一个什么派系中的一个什么积极分子。
我更不敢放肆地以什么名义强迫他,年轻人往往不懂这是朋友之间的必要分寸。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鲁迅”(右)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很幸运,我最早读鲁迅是从《故事新编》和《野草》开始的,这形成了一种语言上的见识,那时候我家里其他的中国文学读物分两类,一类是刚刚开始时髦的文艺腔、翻译腔写成的小说,一类是父母年轻时候读的小说,比如浩然的短篇小说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后来“影响”到我的还不是原文,是钱理群的几本讲课稿。我想鲁迅影响不到我的思考,我在思考上不可能接近鲁迅,他对我最宝贵的影响是:无论如何,无论什么时候,我可以去思考。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只要摆出一副“只有我懂鲁迅”、“只有我可以解读鲁迅”的姿态,就一定是值得嘲笑的。话说,争做解释别人只言片语的权威,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首先是我们精神上的“得救”或者说“得解脱”这类问题。要承认它是个问题,这个问题总要各自解决,然而苦难又不应该总是从头开始。
然后还有那些我们可以知道的基本道理。鲁迅一直尝试讲基本道理,有些人自以为高明,也据此说鲁迅“无甚高论”,鲁迅的至诚在于放弃了他们觉得孤高的事情,选择和众人在一起,去写杂文这种速朽的东西。说基本道理,在他那个年代困难,今天好像也不容易,所以值得接着讲。
我想,鲁迅表现出天真的那些时候,不是他没有看到,而是他没法放下那些爱恨,这些爱恨是值得我们继续体会的,去想“人不可以对人做的什么”,人们喜欢说鲁迅的“硬”,我总觉得那是无奈,实在是他爱得强烈,恨得不妥协。
郭爽
作家,小说集《月球》即将出版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真实的愤怒是种稀缺的情绪,背后往往是发现问题的锐利目光和指出问题的勇气,用嘻哈文化的词来说,就是很 real,年轻人共鸣、喜欢是自然的。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他很懂得吃(鲁迅日记里记录了许多他住在北京和上海时期每天吃的馆子、叫的外卖),我跟懂得吃的人比较处得来。他喜欢吃辣,喜欢吃点心,从北京稻香村吃到广东顺德的伦教糕,这些都很合我的口味。我觉得朋友无非两种,有话可聊、吃得到一块儿。
《觉醒年代》中的“鲁迅”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我最早读鲁迅是入学前,我们家有本《故事新编》,还是个孩子的我,并不在意书名和作者,只喜爱那一个个故事,一遍遍地读。巧的是,家里还有一本《中国神话故事》。两本并读,我的记忆就混杂了不同的故事版本以及自己的想象。所以鲁迅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奇想。
后来,我读鲁迅有一个重要的“醒来”时刻,是大学一年级时,我独自在公教里读钱理群等先生所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第三章《鲁迅》。那个晚上,我体会到纳博科夫所说“用脊椎骨读”的激动,全身的血液冲向大脑。一直读到公教要熄灯了,我却根本放不下手里的书。灯“啪”一声全灭了后,我在暗中坐了一会儿,感觉一扇门开启了,一路几乎是跑着回宿舍。我太高兴了,一些开阔、古老又跟我的存在息息相关的秘密洞开了。
这其实提示了一个问题:读鲁迅是需要有所准备的,经验的准备、知识的准备、能量的准备。
我喜欢鲁迅,但若认真考量,这种喜欢,跟对现代文学其他大家比如张爱玲、沈从文的喜欢是不同的。对张爱玲、沈从文的阅读、研究和体察,更近“人“。而鲁迅,至今我不能说了解了。加在鲁迅身上的东西太多。回到鲁迅的作品本身,谁不喜欢《铸剑》,谁不喜欢《野草》呢?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空)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就说一个吧,“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孙一圣
小说家,小说集《夜游神》即将出版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可能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鲁迅作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已经不仅仅是一名作家,更是一种文化现象了。所以,在当下的环境很难不被作为符号二度传播。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可能不太愿意。因为太有压力了,在他身边,我肯定战战兢兢,话也不敢说一个。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从上学起就不喜欢鲁迅,很长一段时间别说吸引我,甚至讨厌鲁迅。就一个原因,我是从课本里读到鲁迅的。真正理解鲁迅的小说是在读了余华写的关于鲁迅的随笔以后,才去重读鲁迅,并且逐步发现鲁迅小说里很多好的地方的。在那篇随笔里,余华举出了《孔乙己》这篇小说里孔乙己双腿被打断以后鲁迅写他是怎样离开酒店的例子,当时深受震撼,原来鲁迅是需要这样理解的。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课本里的所有解读。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比较为人熟知的应该是人们的看客心理。还有鲁迅小说里对人物的精准把握,比如阿 Q 的“精神胜利法”,到现在依然盛行。
电影《阿 Q 正传》
沈律君
单读编辑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鲁迅变成切·格瓦拉一样的精神符号,这很好,但不完全好。
好在鲁迅在青年人那里重新被提起、被注视。80 到 90 一代人是不大关心鲁迅的。
文学方面,大家比较认张爱玲,或者沈从文、周作人,总体上沿袭着 80 年代重写文学史的那套逻辑,轻视“鲁郭茅巴老曹”这套意识形态加持下的文学传统,要反对老经典,创造新经典。那些去政治化,或者说所谓“文学性”更强的作品成为更能被审美的对象。比如《倾城之恋》这种,大家就分析技法和人物心理;《边城》这种更成为公认的美文。鲁迅战斗式的文字或者那些能让我们回想起被教科书支配的散文就相对“不重要”了。但其实鲁迅也有《野草》《故事新编》这种“非常文学”的作品,其实直到今天也没太进入更多人的视野。
思想方面,那时候流行的是胡适,当时有好多新闻是主张在北大给胡适塑像的。这里不谈学术造诣,单从思想方面看,他和鲁迅的主张完全是两个脉络。前者是用渐进启蒙、学习西方的方式来反封建。而鲁迅主张的是反封建和反帝,一个也不放过。晚年他的大量杂文都在猛烈抨击“洋场小开”和“买办”,骂当局,而胡适从来是相信正义和公理,主张心平气和地辩论。联系十多年前的社会整体思潮,可想而知,80 到 90 这代人是拥护胡适的,因为主流的思想都是“破除落后,学习先进”。至于“反帝”,后冷战的背景下,昔日的敌人已不存在,“普适价值”大行其道,实则是无帝可反。
在这两重意义上,十多年前的鲁迅注定不被重视。
再看今天,年轻人关心鲁迅,我们先说好的一点,就是我们至少开始读鲁迅了,或者通过 up 主的科普视频读鲁迅。套用《革命者》里的一句话,就是“要相信”,一种灌输式简单粗暴的“要相信”,包括表情包和文创,爱鲁迅和贴格瓦拉的贴纸一样,是某种姿态。这背后有多少是粉丝心理,有多少是相对严肃的阅读,我悲观地觉得,至少是 7/3 开。不过,这种“鲁迅热”在传播的意义上总还是积极的,这种爱也是真诚的。从“民族魂”的高高在上下降到形而下的位置上,经过——官方鲁迅-反鲁迅-爱鲁迅——这两个反复,鲁迅从跌下神坛,到还原为人,至少青年们得到了比之前两个阶段都更真实的鲁迅,在背《百草园与三味书屋》的时候也不用那么哭天抢地了。
但有一点最重要的没说,就是为什么鲁迅突然火了?原因不分清,再说结果也无意义。我认为,今天的爱鲁迅和十多年的抛弃鲁迅,在逻辑上是完全一样的。很悲观,对吗?把鲁迅说得像个工具人,爱时便拿来,厌了就抛弃。这一点,详见问题 4 的回答。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会,今天他肯定会被骂成是精日分子,自己躲起来,任何东西都不能发表和出版。我想陪他一起等待那个晦暗的终点。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大学的时候,我旁听中文系的课,然后接触了《鲁迅十五讲》以及《且介亭文集》《野草》和《故事新编》,后来几乎看了他所有杂文。那时候叛逆,总想怼我的本学科——社会学,也想怼社会上任何看不惯的事情。所以看他杂文真的太过瘾了,一篇杂文顶得上好几份《南方周末》,考中文系研究生的时候,复习一会儿就要拿出来读一会儿,处于一种持续上瘾状态。
他的文风很特殊。民国现代文学的语法、词汇和现在不太一样,陈独秀的语言比较欧化,张爱玲是欧化加一些“鸳鸯蝴蝶派”,鲁迅的语言则是带点日语语法,看多了就喜欢模仿,这是假装有文化的表现,内容不咋地,拼命凹语言。后来有一些进步,能够欣赏鲁迅行文中的那种简洁,这是他同时代任何作家都没有的特质。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大家作起白话文来,全是能长不短,写景写心情都连篇累牍,比如什么《莎菲女士日记》我就很看不上。能把白话文写精确,写短,没人能超过鲁迅。在连打字都输给口播的时代,这方面确乎该再学学了。(然后等待被新白话文运动推翻)
我理解鲁迅是因为理解了他的人生状态。新文化运动结束以后,同伴们做官的做官,革命的革命,他写“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我看哭了。那种 outsider 的心境无疑在小遭挫折的我这里,感同身受。更进阶的是他的悲观和爱。这是鲁迅的两大基调,扪心自问,俺也一样。
当然没有达到所谓悲悯的深度,但我很容易,从鲁迅这里,辨认出了自己的:
世界观——对世界和人可持续悲观和永恒的爱;
人生观——反抗绝望;
这个可以再说到尼采和非理性哲学,这个认知方面的东西,我其实是从鲁迅这里入门的。就是这样。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先说“文学/政治”这个参照系。必须要清楚,今天鲁迅的各种文本、周边的广泛传播得益于官方的默许。这一点足可以说明,此时的“鲁迅热”和 30 年代彼时的“鲁迅热”有根本的不同,彼时,书是要禁的,人是要抓的。而此时,更类似一种共振和共鸣。这背后的政治意图越强,越有利于巩固 50 年代建立的文学正统(这不代表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不应该被重视),以及这正统之上的主流意识形态。至于鲁迅的文学怎么样,反对谁,拥护谁,批判了什么,那都是过去式了,鲁迅批评了旧时代,我们铭记他,拥抱新时代。新时代里没有那些东西了。如果谁要更进一步,借古讽今,那是不能允许这种“原教旨主义”死忠粉存在的。至于纯文本意义上的文学价值,至今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些 quote 和断章取义的廉价鸡汤,没人有兴趣了解一下“死火”“求乞者”或者“铸剑”背后的隐喻和意象。换言之,我们依然没有重视哪怕任何一种鲁迅文学的价值。
再说思想上 “胡适/鲁迅”这个坐标。你会发现它在今天依然有效,只是相比十几年前,没有更深的辨析,而是直接把天平两边做了 180 度的翻转,更糟的是,当年的鲁迅被无视,如今的胡适被打倒了。这里要“感谢”《觉醒年代》的推波助澜,成功塑造出了一个令人憎恶的胡适形象。对我们这代人,也就是 80 到 90 一代,鲁迅变身叛逆先锋,胡适沦为“臭公知”,如此颠覆一时难以接受,但在更年轻一代里,此中全无困难。奉劝任何想真的了解鲁迅和胡适其人的,请远离 B 站,去图书馆老老实实读些一手材料。在上述这个二元对比的参照系里爱上鲁迅是有问题的。彼时,抱有朴素左翼立场的鲁迅并不站在任何一派的对立面,他只是站在他要批判的那边,对任何权力都抱有警惕。把鲁迅收编到某一边来,把人造的褊狭包装成现代语境中的叛逆,是一种很高明的宣传办法。任何懂一点鲁迅的人,都应该自动对此保持审慎。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没有了。恐怕只有学外语的问题。记得鲁迅说过他是怎么学德语的,是拿一本德语书加一本字典,硬看,学会的。这个方法很苦,但其实最有效。
以及衣服穿搭问题。他曾评价萧红的穿搭,说红上衣不能配咖啡色裙子,要配黑色或者红色。但我觉得他说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