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康斯坦斯
在互联网背景下,吃茶是流量和话题,是网民内心情感的投射和象征,是互联网时代的寓言。
B站UP主墨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近半月,绝大多数网友对他报以最大的善意,尽管后续披露的“墨茶另一面人生”等反转,更多人还是在一片嘈杂中选择坚守。虽然这么说并不一定合适,但在某种程度上墨茶成为了互联网上罕见的“完美受害者”。
B站上墨茶Official的粉丝已达到169万,获赞数累计超过 644万
上周,新周刊记者走访四川西昌、会理等地,探访墨茶的老家及他生前住过的出租屋,我们尝试通过实地采访、和墨茶亲友对话,去还原事件的始末。
但随着主人公的孤独逝去和他生前在真实世界里近乎封闭的社交状态,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再看到事情的全貌,要得知这位远在大凉山的边缘青年的生活点滴及心路历程,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几乎不可能。
在互联网的语境下,墨茶是流量和话题,是网友内心情绪的投射和符号,是一个互联网时代下的寓言。
电影《大佛普拉斯》
寻找墨茶
只有流量,没有真相
寻找墨茶的过程,仿似阿基里斯悖论——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在他前头1000米的乌龟。
2021年1月21日,墨茶去世的消息在B站令无数网友“破防”,随后还冲上微博热搜。网上流传的故事大致如下:因为奶奶生病,墨茶一家因病致贫,父母又躲债跑路;墨茶高中弃学后打工糊口,不仅遭遇黑心雇主,被家人扫地出门,还发现鼻子长了肿瘤,长期身体的疾病更让他无法工作。
在这个被家庭全然抛弃、被社会狠心毒打的故事里,墨茶始终积极营业由热心网友给他众筹设备而搭建起来的B站UP主号,尽管粉丝才勉强破百、“没有人看”,他都不曾沮丧放弃,加油营业。
这个叙事版本的结局是:墨茶在切除肿瘤时被发现罹患糖尿病,但无积蓄继续治疗,最后因酮症酸中毒逝世,一些自媒体文章将其描述为“活活饿死”。
用 20 块钱的锅煮泡面,不曾知道冬至吃饺子的习俗,喝饮料抽中“再来一杯”就可以开心很久,心愿是卑微至极的“想吃草莓”。这种孤独景况下的乐观营业,让网友“破防”
具有明显偏差值的故事版本很快出现。
据界面、四川在线等媒体报道,墨茶因为父母离异等家庭变故,性格自幼孤僻,甚至有过不良犯罪记录;因不懂得如何在现实社会中立足,转而寄情网络世界,还有网友言之凿凿地指控他“骗钱”。
其家庭并非贫困户,生病和租房时父母都提供了一定的资金帮助,但因为亲子关系紧张甚至长期无法沟通互动,他在一走了之的数天后孤独死去,这是一出“家庭悲剧”,他的外公斥责“活活饿死”的说法简直是“人格侮辱”。
去世时墨茶的出租屋发现了大量的饮料瓶。但关于这个细节,我们始终无法确切知道墨茶是在患有糖尿病的情况下违背了医嘱,还是连一块钱的药片他“都一片片买”所以需要去卖塑料瓶?
墨茶UP主事业的资助人御坂伊里奇发出的讣告
墨茶最后的时光是在会理县出租屋度过的。
这个地方距离墨茶西昌的家,需要坐超过4小时的大巴才能抵达,只有很小一段路程能走高速,然后是起起伏伏的山地、蜿蜒甚至还有点险要的窄道。山间的气温持续阴寒湿冷,直到抵达会理,才重新感受到被猛烈阳光的温暖所包围。
西昌去往会理路上的一个休息站附近
从客运中心下车,沿着“迎宾大道”走15分钟就可以到达墨茶的出租屋。
迎宾大道是会理十里河项目的重点规划区域之一,一路上基建工程在建设,楼盘拔地而起,道路吞吐着来往不断的车辆(尤其大货车不少),司机们在赶路时频繁地按响大喇叭。
发黄的居民楼正对着会理古城和县政府所在地,楼下就有水果摊,附近还有不少羊肉粉店、便利店等等,公园濯缨桥在距离大概3分钟脚程的位置。
这片区域,阳光普照。这和墨茶在动态PO出的图片氛围全然不同——在他的镜头下,独居的房屋阴暗恐怖。
我们和出租屋附近的店家、年轻的打工人打听,没有人知道墨茶,更不曾知晓他曾倾注无限热情的UP主事业。没有人认识这个孤独的年轻人。
我们尝试联系会理县、经久乡的相关单位了解进一步信息,但多次致电工作人员的电话均未接通。
最终一切就像B站声明所说,“以当地政府的官方公告为主”而语焉不详地尘埃落定。
我们也去了濯缨桥,工作日上午,不少老年人在嗑瓜子聊天晒太阳,也有一家三口在游玩。
墨茶家乡所在地相关负责人介绍,经会理县公安局勘查,确定墨茶的死因系因病死亡。该负责人称,墨茶的遗体在会理县殡仪馆火化后,其骨灰由母亲带回西昌,已于1月12日安葬。
经乡政府则确认,墨茶外公家并非贫困户,目前调查工作基本结束,已将有关情况上报给宣传部等部门。
最初发布墨茶讣告及生平故事的UP主御坂伊里奇也不再回应采访。
因为“对于墨茶情况的了解绝大部分来自于其本人在群内的言论,但显然与事实情况存在出入”,他撤下了关于墨茶的第一版生平。“生活总要继续,我们要带着他的精神前进而不能仅仅在原地止步不前哭哭啼啼。”
在虚拟世界里,御坂伊里奇是墨茶的朋友,曾给予支持和关爱,但在现实生活中“朋友”的角色至今缺席,我们也没能听到除去官方和亲人之外的较为亲近的第三方视角。
B站公告将墨茶的账号列为“纪念账号”,充电与直播打赏的收入原路退回给网友,“愿逝者安息。愿活着的人会因为听过你的故事,互相温柔以待”。
在互联网的语境之下,在这个以输出观点来宣泄情绪的愈发割裂的世界中,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事件都在被压平或烫直后简单粗暴地输出,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另一个人,事件的复杂度和真相难以被有效讨论。
和菜头在评论墨茶事件的推文中表示:“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谁真正了解谁,这可能才是常态。人们太急匆匆地把一切当下发生的新闻进行裁剪,好纳入自己的观点中去,这好像是一种时代病,叫做裁剪事实。
在古老的互联网时代,人们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人们还有兴趣探究事件的成因,讨论如何避免悲剧再次发生。现在不大一样,网络上的热度就像是毒药,与之相关的人避犹不及。
电影《大佛普拉斯》
扶贫工作者担心这种热度会转为指向自己的问责,亡者亲属则担心这种热度转为对自己的谴责,悼念者则担心这种热度转为对自己的嘲讽,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摘掉和自己的关系。发言的人都装作非常愤怒的样子,相互指责,其实却让人感觉到深切的恐慌,对于引火烧身的恐慌……
为什么他的个人处境不是讨论重点?他的可能破局方法也不是讨论重点?而是把焦点放在他本身是个什么人上?墨茶究竟是咎由自取还是其情可悯,如果真的可以争论出什么结果的话,对于那些处于相同境况下的年轻人又有什么帮助?”
卡夫卡松饼君之死
才是墨茶事件的真实面
近来引发讨论的UP主事件,并不独独有墨茶。如果说墨茶承载了互联网最大限度的善意,那么卡夫卡松饼君的际遇则代表了最极端的反面——人性之恶。
身患癌症的卡夫卡松饼君,为了“自己走后让父母看着能有一点安慰,好像还在跟他们讲话一样”而选择在B站录Vlog晒出生活,满屏的“加油”和“可爱”让她很快上了热门。
但一个月后,起因是无打码回击网友说她“有小肚腩”的评论及后续引发的回怼骂战,卡夫卡松饼君的粉丝很快攻陷了被挂之人的微博,同时一支“反对卡夫卡松饼君”的网络大军也逐渐壮大。
卡夫卡松饼君口碑迅速下滑,从抗癌的乐观UP主成为网暴路人的恶人,键盘侠们释放出极大恶意,满屏的弹幕都是咒她去死的“R.I.P”(安息)、讽刺她的“财富密码”(指靠绝症赚钱)“医学奇迹”(指癌症末期还能健身撸铁)和“祝你早日被病魔战胜”。这样的网暴辱骂甚至在当事人去世后仍在继续,还有人说“死得好”“开香槟”。
在这个事件中,因为抓住了卡夫卡松饼君的过错,施加网暴的网友理直气壮、底气十足,恶意和咒骂没有边际地蔓延,到了令人叹为观止、冷血残暴的地步。而为网暴正名的理由,竟然是因为你先网暴的?
在互联网,言论和恶意大多没有边界。轻轻松松就可以评头论足,甚至口吐芬芳发泄情绪。
钟孟宏的《阳光普照》和黄信尧的《大佛普拉斯》(前者还担任后者的监制),探讨的都是沟通的无力,“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事件的始末,人心的复杂和多面,生活的百转千回,这些都极少有人关心——又或者说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在关心着?一切的一切,最终大多都回到看客个人的极端情绪,以及有多少人和我站在了同一阵线去同仇敌忾,为了骂而骂到世界尽头。
在这一次墨茶的事件中,我看到的是“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还是希望是假的”。
但更多情况下,事件的发展会变成血淋淋的版本:“如果是真的,我希望是假的;如果是假的,我希望是真的”,甚至“如果是假的,我希望你全家都有”。
电影《阳光普照》
在这种现实下,就算有反记者的职业要求,我都希望墨茶的事件到此为止,就像官方口径所说,用墨茶积极乐观的精神去继续前行吧,不需要反转。
如果说在互联网时代去要求大家都对每一个人葆有最基本的尊重、对言论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葆有基本的理性,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那我宁愿选择这种折中的、甚至可以说是逃避且懦弱的善意。
参考资料:
1. 当一个叫墨茶的年轻人死去 | 和菜头
2. UP主死了,网暴继续 | 冰点周刊
3. “饿死的B站UP主”人生另一面:家境尚可,因违法多次被拘留 | 界面
4. 对话墨茶外公:说“活活饿死”是人格侮辱 | 界面
5. 后浪墨茶之死:只有刷屏没有结果 | 体面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