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当刚过完58岁生日的马铟鸿在抖音上发布第一条短视频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红。因为“没有我这种类型的”,她在近日接受晨报采访时说,“没有第二个马姐。”
“马姐在上海”账号的第四条抖音视频就爆了,收获点赞数近14万。视频里,马铟鸿顶一头漂染银白短发、吊带背心配长纱裙、脚蹬踝靴。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写道,“祝国内女性早日实现穿衣自由”,它折射出的是更深层的渴望——实现精神自由。
人类的天性驱使他们追逐那些不合常理的人和事,马姐所表现出来的自由即是不合常理的:在她这个年纪,人生本该处处设限,困于他人的目光之中。
这种矛盾性因此为她带来流量。她的社交平台也成为正反两种言论尖锐交锋的战场。一条很有代表性的指责出现在她小红书账号上晒出的一组照片下方评论中,照片里的马姐依旧是背心长裙,坐于一张矮竹凳上孵太阳。她的颈纹深刻,且随意的坐姿凸现腹部一圈赘肉。这组照片收获了三万多点赞,但这条评论却认为她将让女儿蒙羞,并阻碍女儿未来的人生。这名留言的女网友同时表达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公务员。她最后被一众网友骂到删除了评论,但这条评论让人在意,因为她并非纯粹发泄恶意,而是深信自己的想法正确。
但无论如何,争议意味着她已经红了。在这个时代里,不同类型的网红输出着多元化的价值。马铟鸿是时尚博主,但她不经意中输出了精神领域的价值。当代女性已不再简单满足于外表提升,她们精神的需求也变得空前强烈。电视剧里的大女主形象受到热捧,越来越多女性渴望追求自我。马姐是她们在现实中可以视为榜样的人,她们不仅着意模仿她的穿着打扮,更渴望吸收她精神中的精髓,这是由她的视频、照片和文字传递出的一种信念——
当一个女人不再为自己的年龄、身材和容貌焦虑的时候,也就是不再为产生这些焦虑的源头——他人的看法而焦虑的时候,这就是她真正获得自由的时候。
上海时装周年纪最大的模特
“马铟鸿”这个名字是10年前一名道士为她改的,女儿对此提出异议,“没人会喊你名字的,因为他们不知道第二个字读什么。”因此当她出道的时候,她坚持所有人喊自己“马姐”。
这年她54岁,为国内某知名服装品牌拍摄广告后,算是作为模特出道了。2018年,56岁的她第一次登上上海时装周的T台。她自豪表示,自己是时装周上年纪最大的模特。今年的时装周秀场上,这个原本就因为年龄受到关注的模特又火了一把。
马铟鸿在今年上海时装周走秀
在某场走秀中,她前面的一名年轻模特因为脚上的鞋过高过重,谢幕时难以支撑摔倒在地。马姐下意识上前一把搀起女孩,扶着她走完全程。现场掌声雷动,进到后台,又是一片赞誉声起。“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面对人们如此反应,她后知后觉地想,“我大概真的挺帅?”
一个人在54岁入行做模特,60岁成为网红博主,这即使在欧美也罕见。我们从中可以看到时代和思想的进步,马姐对此很有体会,“我感到现在的审美标准越来越宽容了。以前拍广告总归找年轻的、漂亮的,但现在模特有老的、有胖的。我觉得都很美,美的定义正在变得更宽泛。”
直面自己需要一点勇气
这几年间她接过很多国内外大牌的商业拍摄,这些拍摄经历指向一个日渐明确的信号,人们愿意去接受一定程度的不完美,比如赘肉和皱纹。这意味着这个世界正在趋向真实,越来越多的人正试图直面自己。
这需要一些勇气。
她讲起一次让自己内心很受震动的内衣广告拍摄经历。当时包括她在内的六名模特都不是标准的超模身材,她们分别代表了女性的六种状态。“这个广告想体现的宗旨就是女性要敢于面对真实的自己。”
不完美但真实的内衣广告
后来的成片里,居C位的马姐正冲镜头眨眼,腋下被挤出了明显的“拜拜肉”,腹部也是一圈赘肉。但她无所谓,“拍摄的时候我很疯,做各种姿势,大笑,因此摄影师也越拍越兴奋。”
随着她在社交平台上的走红,商业拍摄的邀约更多了,其中不乏国际顶尖品牌。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活在了一个老龄正成为一种新时尚的时代里。
口述·皱纹
我拍照片都不要人家把自己的皱纹修掉,因为那样就没有灵魂了。
但开始的时候,我也抵触过自己的皱纹。
刚做模特那阵,有一次拍杂志的时候摄影师让我笑一笑。我不敢用力,一用力就显得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所以我咧嘴的同时有意把眼睛拼命瞪大,你想象一下笑得多少尴尬。他看一眼,叫我还是别笑了。
但后来我明白啦,其实人家找你,就是因为看中你年龄呈现出的一些特质。
去年华为新系列出来,我去给他们拍广告。摄影师看到我的瞬间脱口而出,‘不行啊,太年轻了,拍不了。’是嫌我皱纹还不够多。我说,‘这样,你试拍一下我笑的感觉。’我笑开了,眼角皱纹就多了,然后就成了。
还有一次是拍一个日本汽车广告。我到了拍摄现场,他们要给我化一个奶奶妆,但化妆师没有那种让皮肤起皱的特殊材料。以当时的化妆手段,我看上去还不够老。我就知道,这次拍摄黄了。
听说,他们后来用了一个快90岁的老奶奶!
从食品厂学徒工到个体户,
活着就为了打破一切限制
照马铟鸿的理解,美的定义虽然正变得越来越宽泛,但一个前提是不会变的——总是自信才能产生美。
2018年,在Dolce&Gabbana“作死”导致他们原定于上海举行的时装大秀取消前,马姐接到邀请去参加该品牌时尚大片的拍摄。当时一排模特里,除了她和一名大码模特,剩余清一色的妙龄超模。
“老外拍摄的时候不按身高或者体型顺序排的,他们要体现那种随意感。”她的身边立了一个高出一大截的超模,“这时候你真要给自己上课的,说服自己不能自卑。一旦怯场,就没戏了。”
“可是你凭什么呢?凭什么才能不自卑呀?很简单,你比美比高都比不过人家,那就比力量咯。”
大秀取消后,这组大片也没有公开过。但马姐相信,照片上的自己一定是美的。“当你足够自信的时候就是美的,因为美在于你眼神里的坚定和无所畏惧。你内心如果够强大,你表现出来的美就是有力量的美,你就是力量的本身。”
被她翻来覆去强调的力量,当然不是指健身房里撸铁三个月制造出来的一身“栗子肉”。那是内心的力量,它来自于一个人走过的路和经历过的事。
她回头望望这大半生,惊觉自己的人生仿佛整个的就是一部挑战、对抗规则和标准的历史,她活着好像就是为了打破面前的一切限制。“我反叛到什么程度?就是一对头的耳环也不肯带的。要么带一只,要么带两只不一样的。为什么要别人帮我规定好啦?”
年轻时就不走寻常路
40年前,她在回民食品厂糖果车间里做学徒工。做了三年学徒工,天天穿一件老棉袄在流水线上把包装好的糖果一颗颗整齐装到盒子里。车间里一个男工每天默默去食堂打块红烧大排装在饭盒里放在她的工位上,他们在一起了,小马也要熬出头成为正式工了。
到那时,她每月工资可从33元涨到39元。而和工资一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还有她的一生。她想想,自己和那些糖果有啥区别,看上去漂漂亮亮,其实完全被人摆布。她辞职做了个体户。“个体户当时在社会上被看不起的,我大哥骂我,我根本不听。”
“我在华亭路摆摊头,一条裙子卖17元,可以稳赚10元。卖出四条,等于厂里一个月工资。这钱多好赚啊!”
二十多岁的华亭路小马,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做上了万元户。手里有了比别人多得多的钱,但这在当时并不能为她的人生带来更多的可能性。25岁这年,女儿出生。婚姻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妥协,这次妥协的结果是夫妻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口述·目标
我一直都很有时尚触觉的。
我老早卖过一件“巴黎市大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爆款”啊!当时我从广州那边进“打包衣服”,在日本叫“古着”。我在里面一眼看中这件大衣,自己给它起了名字。它是青果领,上身裹得很紧,下摆很大。原地一转,像开花一样。
看我卖得好,华亭路和其他地方做服装生意的人都学了去,但他们做得不像样。这件大衣的下摆是精髓,但也很吃布料,他们为了偷工减料,把下摆做了改动。
这件大衣当年火到什么程度哦?宝蓝呢子的布料在上海根本买不到了。以至于到后来都要去南京、无锡这些周边城市找布料。
“巴黎市大衣”火了以后,爱建服装厂找到我提出合作。但当时我就觉得没啥动力,因为身边没人鼓励我,说“你去做呀”。大家都没看到过先例,因此也无法想象可能的前景。
生活好像不该这样,那它应该怎样?我觉得自己可能要在华亭路上摆一辈子摊头了。后来,我记得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冬日,我走在淮海中路常熟路一带,远远看见马路对面来了一个外国女孩。
一身黑,裹了条围巾,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一头利落短发。她把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嘴里塞一根烟,周围一团白气。不知道是哈出的气,还是吐出的烟。当时马路上很少看到外国人,难般有一个,要被人一直盯着看的,但她完全不在乎,雄赳赳往前走。
那个瞬间,我忽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我想,不管以后做啥,我做人都要那么帅气。模糊的人生里,就这么突然有了一个鲜明具体的目标。
出演《燕尾蝶》中欢场女子,
36岁的她打动了岩井俊二
不久,上海掀起了大规模的留日潮。大哥先去,她等小孩断奶后,毫不犹豫地跟了去。
在日本,她拼命打工攒下积蓄,上了最好的服装设计学校。“我读书、打工、活着。把一个人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但当她试图分享其中某个具体的时刻,第一时间被召唤的还是和食物有关的记忆。“我做过清洁工,这是一份纯粹的体力活。做完出一身汗,我摸出饭盒开始吃饭。这时候特别开心,心里稳稳妥妥。”
那一刻,自己这个人好像活得顶天立地,因为自食其力而理直气壮,对天地、对人世都毫无亏欠。
上世纪90年代的时尚感觉一点不输当代人
36岁这年,她出演了日本著名导演岩井俊二的电影《燕尾蝶》。在面试现场拿到剧本,她扫了几眼台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角色设定是夜场工作者,人不太正经。便问,“我可以抽烟吗?”面试的工作人员说可以。
就点了烟。“我坐着,右手拿根烟,把左脚踩到椅子上。拽拽地读完台词,立刻通过。”
在拍摄现场,她用嘴接钱的一个即兴动作让岩井俊二很赞赏。他鼓励道,“马桑,你就这么演。”电影里,马姐主要说日语,但有一幕突然用上海话骂了句。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作为岩井俊二骨灰级粉丝的上海中年女子Walawala在网络上关注到马姐,发了一条朋友圈感叹,“当年听到这句话还想,哪个日本人能把这两个字说得这么上海啊!”
口述·梦想
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站到镜头前,我一看到镜头就变成人来疯。
演完《燕尾蝶》,算是过了把瘾,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有一天读肯德基创始人山德士的自传,他在书里写自己直到六十五岁才开始创业。读到这里我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我想,自己要继续做梦,再晚都可能实现嘛。
前不久腾讯找我录制《姐妹们的奇幻沙龙》,节目组说可以帮我圆梦,问我有什么梦想。我说我想当演员,然后我就在里面演了梅丽尔·斯特里普演过的角色,真开心啊。
其实我现在做模特,拍商业广告、拍抖音,也是活在镜头前了。日本人形容我们这种把爱好变成事业的,叫做“天赋才华的变现”。
我很感激这个互联网的时代,让我不但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而且通过网络被更多人看到并喜欢。我觉得做人就是不要争不要抢,凡事笃悠悠。机会来了,你就捏捏牢。
我60岁还这么努力,
有多少男人够得上呢?
她是2002年回国的,这年她40岁。女儿正进入青春期,严重厌学,并且不服管教。马姐想,自己应该回来了,回来尽拖欠了很多年的母亲的责任。这次回来,她决定留在上海了。
对她而言,这是种两难的境地:一头是强烈的自我意识,一头是拿命去爱都不过分的小孩,怎么平衡?“我很爱女儿,但我有自己的原则,我不会为她牺牲自己的。女儿从小一个人,她渴望母爱但又不知道怎么索取。她不会说‘妈妈多爱我一点’,只会通过闹别扭来表达。有一阵我谈恋爱,她觉得我把爱都给了别人,就闹离家出走,以此来引起注意。我们开着车,满世界找她。”
马姐讲,女人要为自己而活
但她没有为孩子放弃这段感情,后来分手只是因为不合适了。“女人40岁以后,更应该多考虑一些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要告诉自己的内心,你要什么,想做什么,这个很重要。但现实往往是,你总做应该做的事。我如果做应该的事情,那我会在食品厂做到退休,当时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很多女人相信,自己生来就该为小孩奉献一切,这是母爱的至高体现。“她们对小孩说‘我这辈子就是为你活的,你快点结婚生子,我帮你带孩子。’啊,母爱真无私啊!”她觉得,这些女人的孩子好可怜。“因为自己没有找到生活重心和精神支柱,才会去干扰孩子的人生。这就是道德绑架呀,多可怕!”
女儿几年前去了深圳发展,她说,“不要吸毒,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支持你去尝试,尊重你的选择。”
马姐一个人在上海,陪伴她的是一只12岁的澳洲比熊。“50岁以前,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中会没有男人,但是我现在觉得自己的单身状态很好。”她不乏追求者,其中有比她年轻20岁的,但他们都不能让她足够动心。
“大家都说我要求好高,可是我想,我都60岁了每天还这么努力工作,有多少男人能够得上我、像我一样拼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有资格更拽一点。”
她希望自己到了八、九十岁的时候还能做模特。“谁知道呢,也许那时候我会更加灿烂。”她说,只要这个时代容得下自己,需要自己,她肯定就会在那里。
口述·真爱
我在日本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男人,我们在一起三年,但他突然去世了。我是那年过春节接到电话的,然后我去一个朋友的酒吧,开了一瓶VSOP。我不太能喝酒,喝掉三分之一左右,就口吐白沫被送了医院。有半年时间,我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说他。后来就好了,好了就不再想了。人一辈子能遇见一次真正的爱情,我觉得自己赚了。
我的感受是,女人在两性关系中也要保留自我。你为了他处处妥协,哪天分手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以前还在华亭路摆摊头的时候,有些顾客过来左看右看,最后说还是回去问问老公。我想,你有出息哇?不就是买件衣服嘛。但女人总是这样,她们总是把男人、小孩摆在自己之前,在他们身上寄托所有的希望。她们受挫的时候总抱怨老公对不起自己,孩子对不起自己,其实她本人最对不起自己!
现在有很多粉丝和我说,希望老了以后能变成我这样的。我想说,人是不可能突然变成某个样子的。如果你们觉得60岁的马姐活出了自我,那是因为20岁、40岁的马姐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们希望自己老了以后也能活得精彩,那不要等待,从现在就开始改变。
后记
了不起的上海阿姨们
大约两年前,我在同事的“安利”下关注了一个叫“辣快妈妈不开花”的微信公众号,一个儿子用上海话写自己妈妈王阿姨的日常生活。
弄堂里出生长大的王阿姨没啥文化,但她活得通透、精彩。哪怕给自己的婆婆刷马桶的时候,她也要在胸前荡一根香奈儿毛衣链,这就是一个女人自尊和自爱的表现。王阿姨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爆嗲!”
今天文章的主人公马姐,和王阿姨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女人。她们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但她们都是配得上用“爆嗲”来形容的上海阿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受过任何关于女性独立、自由思想的灌输,她们这种自觉意识一半是与身俱来,另一半是生活磨砺。
马姐说,做人就要善于把负面的、消极的转变成正面的、积极的。比如,“有些人评论里说得很难听的,说我这么大年纪还穿这么裸。我想,我要去把身材再练好点。我明年夏天还裸,但我要裸得更好看!”
如果凭一点天赐的运气,我们都将如期迎来自己的老年。韩国民谣爷叔李章熙在《我的岁数六十加一的时候》里唱道,“我的岁数二十加一的时候,仿佛全世界都是我的……我的岁数六十加一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心中是否还有梦想,是否还有梦想呢?”唱得人心里恍恍惚惚,差点滴下泪来。60岁的马姐却拍着大腿喊,“我好高兴,梦想的东西从现在才开始实现!”
不可能淹没于人群
马姐和王阿姨是这座城市里了不起的阿姨们的代表。在阿姨们的青春时代,社会的大环境决定了她们只能做人群里灰扑扑的一个,出头鸟是要被枪打的;当社会终于开放的时候,阿姨们却老了,她们被人们的目光自动忽略了。
所以真是要感谢网络,让我们能看见这些“爆嗲”的阿姨妈妈。她们的存在,为老年生活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衰老好像不那么让人恐惧了。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