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多,原名王旭,1975年出生于京郊北章村,北京人。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他》、《马桶上的思想者》,散文集《乡村遗事》,随笔集《死亡笔记》,自编有诗集《我说,光:戈多诗选(1999-2014)》等。另有诗歌和随笔散见于各种诗歌刊物和选本。
你在路边风化着
你在路边风化着,是一辆抛锚的
公交车,挤不上新乘客,却载满了
茫然、焦虑、困窘,以及歇斯底里
等待着被裁决。身体里多棱体照出
破碎的言语,总是无法抵达舌根
一条老光棍被生活毁了,酗酒,落魄
服丧着生命。盛年里拒绝上访和报废
唾沫让子弹飞,掉在地上唯恐躲避不及
瘟疫并没有就此终结,一直估衡着你的
耐心。站牌上的线路足以
安排完一个人的梦臆。小广告滋事
“重金求子”,定金30万元。你
嘿嘿笑着,让精液飞……架好摄像机
调准那个富婆的白肚皮
……倾斜的生活一下子就正了
2011.05.03
再次写到公交车
车厢内虫子们蠕动,压抑,卑微而
灰色。我也被贩运,左手
抓紧立杆,眼睛淋湿窗外的大雨
街道上汽车仓皇,屁股上亮着两盏
小红灯。行人缩头缩脑,脸上浮起
阴云。想着索尔仁尼琴
耳朵里塞满嘈杂和售票员的喋喋不休
汽车走走停停,“哐当”声中车门
开开关关。摇晃着,身体碰撞身体,身体
抵抗身体,一座座迷宫……潮湿,闷热,混杂
雨水、汗腥、香水、狐臭。一声不知来源的
“屁”,颠簸着一张张新闻嘴巴
一只粉红色小手就停泊在
我手的下方。怀抱三册《古拉格群岛》的
右胳膊碰到圆鼓鼓部位,我歪头瞄了
一眼,肘部在晃动中摩挲着
一个年轻姑娘的左乳房
她若无其事地跟朋友聊天
摩擦运动继续……目光继续投向
“哲学船事件”,只是大脑一再短路
窗玻璃上几行雨水滑下来
艳遇消磨掉一个下午的
六分之一,为一条36岁
老光棍平添一条历史大事记
2011.07.25
2012年7月28日
这个周末潘家园再次收留我
旧货市场这片海滩上,我
打捞一张又一张发霉面孔
(为什么听不到海浪轰鸣?)
卢梭、康德、尼采,还有列夫·托尔斯泰。这些
大师灰头土脸地嘀咕着,“累累
若丧家之狗”。我只是一片被
冲上滩的碎木板,一艘沉船的
残骸。“嘟”,上帝发来手机短信
“28日午后到夜间本市将有大雨过程,请
广大市民加强自身防护”。21日的那一张张
面孔早就消失了。为什么不是我?我活够了
黄色预警已经拉响,我还是逃出来,拥抱我的
末日。人行道上,遭遇到
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民工。暴雨还是
迟迟不不来。身体里早就饱尝涝灾
灾后重建?“熵”理论拆台
名字丢了。世界末日。每张脸上
我都尝到海水味。大师们还有什么意义?是
不是先洗一下自己霉斑的脸?——他们最终
还是把我领回了“家”。用他们
盖在我的身体上,一层保鲜膜
我冲他们以及Neil Young讪笑
——“与其从容燃烧,不如苟延残喘。”
2012.7.29
癞蛤蟆坑
“呱”地一声,那只丑八怪
跳到你的生活里来
然后接连不断的癞蛤蟆跳进来
一只,两只,三只……你的人生像一团烂麻
你的工作就是解这团烂麻
困顿、失意、孤独等等所有都
扔过来。你是一个被包袱所背着赶路的家伙
守着桌上那只蜡烛,看它一点点变短
37岁了,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藏在天外的肥皂泡里
生命就是一件消耗品,是有保质期的
夜里你躺在蛤蟆群里,总会碰到这些
疙疙瘩瘩的家伙,厌烦而又恶心。其实你就是生活在
一个蛤蟆坑里,耳朵里都是它们聒噪着
整夜整夜失眠,你找不到一张安放自己床的地方
你走来走去,神经衰弱,流着冷汗,穿着内裤,濒临崩溃的边缘
看它们在你的身旁蹦来蹦去
看它们在你的体内蹦来蹦去
你刚说到“诗歌”两个字,舌头像个弹簧一下子
就将你反弹回来,直直地掉进现实的炒锅里
请君入瓮。那片玉米秸子燃烧起来
噼啪直响,你听出了词语的声响
世界在你的世界的倒影中更加血腥,而
你的世界在整个世界中过滤后,只剩下一股虚无的苍白气味
你不能改变弹簧的长度,只能将你的身体压得更短
隐忍使得你在你的世界里反倒成为一个客体
那群癞蛤蟆始终在你的世界里折腾来折腾去,连同身体那些
黏糊糊的毒素一同传染给你,你彻底输掉了整个游戏
2012.11.27
PM2.5
北京PM2.5。当我说出这个谜面
(打一意大利小说名。谜底见于诗中)
我的北京咳立即从人群中揪出我
脸色灰暗,搭配上厚重的深色羽绒服
这个世界一下子就被我压垮了。所以天气才会灰蒙蒙
雾霾持续往衣服里猛灌,身体开始萎缩变质
我们迷失自己。红衣小女孩问:“妈妈
太阳公公哪里去了?”六岁,她站在街头,眼神
迷雾中的烛火亮着。“出国了”。回答幽默
我们这些坚实的分母,阶层的分数线上
果实萎缩。小坟墓富有这嗓子眼儿里
卡住的鸡毛。整个夜晚我都干咳。多么渴望
咳出一口浓痰,里面倒映出来整座城市的白癜风
Invisible Cities。众多面孔集体被失踪
大街上挂满白色口罩,这猎猎降旗赏赐诺亚方舟吧,阿门
我一直迷信于隐匿者弥合道德的力量,而这座城市
使我哑口失言。整首诗是那块结石般的肺
又脏又黑,摆在舞台中央的托盘里
据说新一轮移民潮就要来临。政客明星们在别墅里
品尝进口“新鲜空气”大礼盒,需一千美元沽售
别人种的苦瓜秧,我们收获甜瓜果
炮灰是一个时代文明的标志
“你幸福吗?”我姓富,是个穷光蛋
2013年2月3日改
修辞学
反复搬运着某种石头,工作在
身体里进行。从山顶滑向山脚
像是不停搬运生活。于是
生活被折叠着压进石头里,他无法
点石成金,更迷恋于修辞技术学
当晚上躺下来的时候,它才蜗居在他的
身体里,而白天更像是一座大山横在
面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他每天都在爬,熏黑了脸庞,沟壑终于投射在脸上
他气喘吁吁地念叨着“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
中午的馒头上留有一排清晰的牙印,然后晚上
他迟早会搬去住到里面,咀嚼那排牙印,它有着
修辞学的光泽与阴影,异常完美啊
2013.4.24
生活论
这只瓶子搁浅在沙滩上
海浪拍打着沙滩,空洞的天空有些发白
风来自于遥远又吹向遥远……
漂流瓶里囚禁住一个魔鬼,传说很容易就将
这个叙述主体偷换成另一种戏拟形式。而我
是我的魔鬼,吹口气幻化出来一次又一次陌生旅行
生活氤氲着黑云,我谵妄着,诅咒着
振振有词,在语言的高原上折射出来一片内陆腹地
其间生长出来传说与神话的莽原都被映射进我的诗里
领地不断收缩,我所掌握的个人精神叙事学彻底沦落
只有唯一的律令高悬城头,让人不断仰望仰望
而城市早已经失陷,我小心翼翼收藏好那张布防图
2013.4.25
证据
这些碎片像玻璃碴子扎进你肉里
疼痛着闪耀太阳的光谱
你自嘲,是镶嵌进生活的钻石
装饰着你这面空荡荡的墙壁
倾向于真理,肉体震痛着是一台变频发动机
真相就是这样,只有谎言才光明化、仪式化
然而这些都是证据,比你虚无缥缈的生活
更真实更全面,更无法归纳更无法计算
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装载上货轮,被抛进
海洋。你听不出什么,依旧是大海的声音
还有一些泛起的白沫子。你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地倾听着大海,无聊而单调
来回找身上的那只救生圈。它到底有没有呢?
耳边竟是一些破碎的声音,有点像警报
而身体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无论如何也穿不上世界这件破衣服
2013.3.19;3.23
生活与甲虫
我伏在生活的版图上,就像甲虫伏在陆地
上:“生活的图景多么辽阔!”移动的不是
自己,反倒是大地。上下左右前后分不清楚。
紧紧吸附住“他”,以防随时被甩出去。而我
好像一直成为了“它者”,与作为人的这个自己
毫不相干,看它在荒诞中挣扎,突围,而又求包养,受宠。
这片陆地一旦立起来,便成为一堵墙。那只甲虫
伏在上面:“生活的空间多么立体艺术!”而
它者依然是扁平的,恶心的。墙体滑溜,随时
都会将之摔到地面上。地面似乎永远成为了它的宿命。
即使幸运没被摔下去,也是走三步滑四步。于是,下
成为上,右成为左,撒旦成为上帝。墙体上洞痕累累,像
一件破衣服,只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上它的身体。
卡夫卡这只寒鸦轻而易举地就叫出了:生活与甲虫的隐秘
关系其实就是身体与衣服的真理。那只大脚板
始终抬着,它只看到一只硕大的鞋底,不管在陆地上还是
墙体上,也不管跑到何处,都能看到防滑花纹以及“伊甸园”这个品牌
2013.3.3;3.9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
“无尽的走廊接着走廊 安静 空旷的
走廊 充斥着黑暗阴冷的木雕 灰烬 镶嵌画 大理石 镜子……”
反复念着台词 一级一级走进地铁站 混入嘈杂的人群和
荒芜的记忆 似乎在记忆中邂逅到这女子 一朵黑色花
绽放在空气中神秘气味 一双黑丝袜下的
树根向上生长 然后树干 树杈 树冠
黑蕾丝抹胸里两枚果实坚挺并若隐若现
小嘴猩红以及那根忽明忽暗的香烟 地铁里禁忌
“还记得那段爱情吗,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身体里
冬眠的小虫子开始出动 播种一个漫长的夏天
氤氲不定的云 梦游者呓语着 我的舌尖搅拌
风信子花粉 她暧昧的笑容翻开一张一张塔罗牌
“马里昂巴德?”她转向女伴,“这个春天我总是花粉过敏”
背部硕大阴影 看不清她的脸 春天尽头的沼泽地带
拥挤地铁里 这个春天不断膨胀 蔓延过整个车厢
玻璃窗上映出来一晃而过的灯火 广告里美女笑容模糊
拉动新型内需消费 似乎自己穿行其间并迷失其中
黑衣女对“马里昂巴德”不置可否 跟同伴的低语中
我只截获到了“费列罗”三个字 净重超过“爱情”
嘴里暗咽唾液 我的白日梦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战乱
花朵与蛇占据2/3屏幕 我开始为其写诗 诗好像这样开头
——“无尽的走廊接着走廊 安静 空旷的
走廊充斥着黑暗阴冷的木雕灰烬 镶嵌画 大理石 镜子……“
“五年你曾经说过,如果我爱你,那么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来带你走”
鼓点找准了我的鼓槌 冰山开始融化 然而
转过脸来她对同伴说:“这个家伙神经病!” 刹那间
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 拥挤的车厢内身体碎片凌乱一地 人人践踏
“六里桥东站到了” 广播里有人报站 屏蔽门缓缓打开 我
仓皇而逃 有种东西将我彻底踢出未成形的诗外
2013.4.30
最高虚构笔记
市井中那名寡妇,沉湎于自己的峡谷
每天蔓延的时间延展一小块金箔,雕刻出来一朵
罂粟花。黑色罂粟花。海洋在眼前向她
咆哮过来腥咸的浪花
黑色衣裙积淀了黑色海洋的深度
“堆满意象的垃圾场上”,她创造出来
黑色梦幻。十颗红色情欲太阳
一一绽放在空中。她脸上悲戚与苦难
她是一块海绵,不停吸收膨胀液体
整个现实的海洋成为一只漏斗
水位下降。地表以下,水平面不断
攀升。史蒂文斯说:“现实是最高虚构”
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水,还是水
“想象力是一种毒药”,激发潜意识。你说。那些
道德法庭,或者政治广场所构成的
美学教科书十足一部正史。而我只迷信于
野史中力比多能量。黑色漩涡。不守恒定律难于评估
摧毁意味着创造。红色炸药。黑色唱片
“你创造了另一个世界,摧毁这个垃圾场”
享乐主义者享受狂欢黑夜之花。这才是
真正的创作者。比如市井中的
那名寡妇……我们生活在
巨大的现实瓶颈里。创造意味着
虚构,抵御着匮乏。我们是倒置的漏斗
2014.2.24
反春天诗
十二名诗人春天里读诗
在提纯春药
他们戴着白手套
玩弄自己身体里爬出来的各种小虫子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决堤的洪流反复冲刷我胯下的铃铛”
春天铁青着雾霾脸
一人啐他们一首湿
第十三个人打着口哨
篡改正典
那个修下水道的人读出来
耶稣面容上的光泽
他读道:
“洗洗更健康”
春天是早晨勃起的阴茎
萎缩后何其短小
2014.4.15
反叙事诗
梦中垃圾堆的生活,撒泼、胡闹、抽泣、嬉笑
废渣土轻舞飞扬,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早晨六点钟,被工作从床上拎起
来扔到马桶上,刮胡子、刷牙、洗脸,我用力
拧干毛巾,生活拧干我,满身破皱的痕迹,严
重失水。还有一系列怪癖,独身,洁癖,强迫
症。广播里谈论房价,一平米五万。“安得广
厦千万间”?每人浑身泡沫,耳朵里只有风声,
我听不见大海的咆哮……我知道,大海早就在
洗脸盆里干涸掉了。那只闹钟一直在脑袋里咔
哒咔哒,抓起钥匙,把自己小心锁好,开始上
路。我刚一出门就踩上了一滩臭狗屎。马路边
买两根地沟油炸成的油条(潜规则),金黄金
黄的——伴着来来去去的美女就着口水一起塞
进嘴里,还不忘踅摸300路公交车开来的方向。
冷风向相反方向猛灌着。阴霾的天空没有一点
尊严,所有的秩序被车轮碾轧得粉碎。远处一
个横穿马路的女行人被裹进车轮,血肉模糊,
事实上我也早就四分五裂了。乘客们推搡着蜂
拥而入,每只蝗虫都飞向他们的理想和收获地。
每个都是一张被夹进相册的照片,需每天仔细
端详辨认——生活只剩下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
裳,尽管我们厌烦,每天还要穿戴一新,顺便
打上一条旧领带,随时在丛林里找一根木头电
线杆子(树呢?)上吊。戈多迟迟不来?脱掉
靴子搜寻个遍。或者早就溺死在夜晚的梦里,
血流一地,水龙头哗啦哗啦……敲破自己的皮
肤,冰山浮出来,我通体冰凉,愧疚地低下头
去(尼采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2014.5.7-5.8
打铁:记忆
天很黑。风箱呼呼地喘着气
愤懑像口浓痰被他咽下去
喷出来一口狼藉的酒气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火炉里暗夜中的花骨朵,被夹
在砧板上。高举铁锤,火星四溅
叮叮当当。每块肌肉都演奏广陵散
不停地回声。他融进那炙热的腥甜味
铁骨朵开出花来,花里
开出蝴蝶
蝴蝶幻化成犁铧
深扎进黑土地,翻遍时间的土壤
脸庞红润,像服过五石散
他想到黑色梦魇。黑夜深处的蜜汁与毒液
新翻过的泥土弥漫着潮湿味
燕子轻盈地飞回来了
红犁铧扔进水里,咝咝咝
笼起白雾。身体里嘶鸣的声音
他开始犁向内心,并打制一副马掌
然后给黑夜钉上去
2015.2.4
晚安,菲利普·拉金
“现在已经没什么未来。”
那只苍蝇一直在房间里跌来撞去
“它们叫醒我们,很多很多的时候都没了”
他不停重复着
台灯晦暗。影子
趴在失血的墙壁上
一直都在那儿一动不动
“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没有什么事情到处发生”
哦很容易就倦怠了
那本黄皮诗集被扔到床上
纸张都皱破了
想着那个中年秃顶男人
独身一辈子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眼睛再也碰不动庞大的世界
一不小心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房间空空荡荡
或许这样的诗句翻译并不好
更好的翻译又有什么意义呢?更好有多好?
一片轻盈的叶子
挂在生活的树干上
摇曳欲坠
睡眠铺天盖地弥漫过来
我们就这样互相枕着睡去
我怀抱着空气
哦晚安,菲利普·拉金
2015.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