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俊
我是爱银杏的,第一次相见可能就爱上了,因为它太不一般了。
遇见命中第一棵银杏是猝不及防的。
吾乡三星并没有一株银杏,四围青山皆是松柏,梯田之上遍植桑树、白蜡树,山脚则是油桐,连生产队的大晒坝外都是一圈桐子树锁边,梯田之下一条蚯蚓般瘦瘦细细的小河,长着一丛又一丛绵延不绝的慈竹。
但银杏的种子——白果——其实我是吃过了,只是不知道它的大名就叫银杏。是吾父带回来的。吾父有兄弟六个,分布四方,皆在工作。所以,我们虽身处农村,但在乡人看来,到底不同,有颇神秘的外援,和一般人在那时没有见过的稀奇之物。
白果可能是从贵州的五爸那儿来的,也可能是从广元物资货运站的三爸那儿来的。我们在火盆里烧着吃,就跟在火灰里爆胡豆玉米花样,听见砰的一声炸,就好了。这样吃,据说可以治小孩子尿床。
我那时读初中,哪里都没有去过,足迹最远是15公里外的外婆家,还有大姐嫁出的地方——石城堡——这两地也没有银杏,外婆的喻家梁有神柏,石城则有黄连木。
初中毕业那一年,班上来了三个插班生,是三个女生,长得如花似玉,衣服也穿得新一点,不是普遍见到的补疤衣服。我的父亲在1978年时平了反,回中心校教初中毕业班的语文。三星在恢复高考后很出名,因为连着三年,每年都有七八人考入高中。这三位是邻乡双凤的,两位黄姓的是亲姊妹,另一位姓李,是她俩的表姐,好不容易托了人才到我们学校复读的。
这年腊月,快放寒假了,三位同学向我父母央求,要请我们去她们家耍两天。于是我和我二姐(她复读,在同一个班里)就高高兴兴去了。这还是第一次出三星场去外地的同学家呢,暗中异常兴奋。
黄家姐妹住在玉山镇通往双凤的公路上,当时是几大队记不到了,小地名我则永远记住了,叫白果树湾。她们家果然不一样,大公路里是一摞大田,面饼样铺陈着。
抵着大田是她家的大瓦房,三合院,青石院坝,中间砌有竖条的甬道,房后山形如圈椅。除有松有柏外,还有挂着黄铜样叶子的青杠树。青杠树好啊,叶子好引火,丫枝好烧柴。房子一头有水井与菜园,另一头有竹林,还有猪牛棚、鸡鸭圈。
她们的当家人是婆婆(奶奶),一个包着丝帕、牙雪白、神清气爽的老太太,三代人一起十多口,没有分家,家里殷实,又干净,一切事务井井有条。总之,我像传说里的媒婆子一样,记下了“柴方水便、家境富裕”这总结性的八个字来。
黄昏时刻,家里已发起了火盆,我们坐在堂屋烤火,嗑瓜子儿,看公路上那棵高大挺拔而又充满儒雅气质的白果树——彼时,我仍不知它的大名——浴着金桔样的夕阳。
一个少年翩跹走来,逆着光竟一直向这个家走来。原来,是她们的弟弟,在玉山镇里读高一,家里的意思要让他考大学,因为是男子嘛,女儿们读个书,运气好考个中师中专就很不错了。
小伙子面貌比她俩还清秀,却也不敢细看。后来谈起读书的话,好多倒与我读的闲书相同。鲁迅的小说不必说了,还有当时的“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三探红鱼洞”“小刀记”等等。我们还讨论过魏强、汪霞那只钢笔,到底戴什么颜色的笔套好。
后来……就没有了后来。命运像一个线团,不知什么缘故,要在这儿戛然结束,然后抽出一个轴子,重新起头绕。
过了腊月,过了年,还过了夏天,我和我二姐双双考上中专,像两只懵懂的鸟儿,按上苍的要求飞离了三星:我去了都江堰的林校,她去了地区的卫校。
林校上植物分类的专业课时,开篇就讲到了银杏——哦,原来就是白果——不料还有这样雅致的一个名字——它是裸子植物的代表,全世界就一科一种,与恐龙同时代的植物元老,其他的在冰川纪后均已消逝,唯它在中国一些地方幸存下来。
我们呼为白果的其实不是果,而仅是一粒种子,具有像果皮样的三层种皮。外种皮肉质如浆,腐败时会发臭,这是它古老的自保策略,也是进化手段。它这是引诱食腐动物来吃它,从而繁荣后代。国人更爱吃它的种子,因此喜欢栽培,这也是银杏没有料到的意外之喜吧。
它的叶子呈独特好看的扇形,纤纤叶梗如粉面小姐手中团扇之柄,微风一起,都会应之舞动,秋来转色成遍身金黄,洒落到地,又幻化成天蝶如雨扑青草的盛景。因而过去园林寺庙广为种之,专为欣赏它的这份美艳。
青城山天师洞有一株唐朝古银杏,传说为张天师亲植,它的身上都有钟乳石一样的树瘤乳突了。二王庙里也有,年代也颇久远。我们林校大门口也有一排,大礼堂一周也有二三十株,树龄也有四五十年了。一律的,树干通直,身躯伟岸,算得上气宇轩昂的美男子了。
它的枝条分长短,长枝叶散,短枝叶簇,这样有疏有密,树形很好看,这是丰茂林校外景中最惹人喜爱的景色。盛夏一片绿荫不见天日,秋来一片纯金灿烂云霞。
彼时,在想象中,我把我所见到的春天的银杏叶,夏天的银杏叶,秋天的银杏叶,都目运到双凤那棵白果树上,想象它着翠穿金时之华丽身影。然而竟没有一次去实地看看。
因为,没有什么理由啊。而爱与私情是那个年代最不能说出口的东西。贾母说什么来着?她痛心地对病如膏肓的黛玉摇头,傻丫头,如果她要先有那个心,我就白疼了她了。
然后,工作了。
我好想在哪里自己悄悄地栽上几棵白果树啊,营造一份独自能赏的奢华。
但是,在民间,想栽白果树的人是惹人笑的,是愚人。白果树还有个名字叫公孙树,说爷爷栽下树,孙子才能吃到果。农村农业上是要栽果树的,山区林业上是要栽用材树的。果树有桃李杏,用材有松杉柏。桑可养蚕,桐可榨油,你栽白果树搞什么?它的叶子除了好看,烧柴都点不燃啊。并且,哪里都没有苗子。白果树当时只孤独地存在着。
至少,在我们这里是这种情况。1990年代,在其他地方,据说有成片栽植的,是为了叶子。日本的科学家发现,银杏叶的提取物可以治疗癌症。另外它们还被利用到保健食品里。不过,栽培的银杏需矮化,方便在夏天里采摘绿叶。那些成千上万、灌木丛样的银杏已经不是我心中的神了。
它作为风景树的运势,还在遥远的2000年后。
北大是有银杏的,有那么一年的金秋,有同学见到了它那惊人的美,他们不愿意那些明亮无比的金黄地毯样的落叶被环卫工人扫去。他们给校长去信,请求让那些诗一般的树叶多留几天。果真,北大就遂了同学们的心愿。落叶婆娑也是诗啊。这样,欣赏银杏成了一股清新的风潮,并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各大城市的绿化也流行栽培银杏了,它的倩影不只属于公园、寺院风景区了,它成了行道树首选,我们的近邻重庆到处都栽上了。
我渴望巴中城也有银杏就好了。
但,我知道这是不容易的。首先,价格贵。其次,是人们的意识与习惯。他们以为,绿化嘛,就是栽冬天也不掉叶的树嘛,最重要的就是常绿。巴中老城好好的梧桐树就因为“爱落叶”,小命都没保住,一夜间全被砍伐了。我那时年轻,作为政协委员参政议政,醮血上书一样写提案,陈述梧桐的美与善良,还有它抗烟尘抗污染的特殊功能。结果,没了结果。
渴望栽银杏的时侯,我已经在南江县政府任职。但绿化一块不归我管。政府招待所卖给开发商时,我曾想救下园中的两株朴树,结果都黄了(为这个,我一直打算写篇文章,给朴树道个歉)。但每年植树节,我找到林业局长要一车花树苗子,往乡镇卫生院栽,这其中也有银杏。有一次,那林业局长问,你打算栽到哪里?我看了他一眼说,这个嘛,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栽到祖国大地上的。
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真有天意。有一年,中央搞科技列车老区行。行到我们这红四方面军苏维埃老区时,我在南江负责接待一批客人,其中有北京林业大学的两位教授。于是,我便从他们那里着手。足足两天时间,我陪他们看核桃、看茶叶树时,鼓吹我的绿化观——现代城市嘛,应该一街一树,一巷一景,花树果树并举,落叶常绿搭配,就跟美食一样,种草坪的地方,还不如种麦种油菜,不同的生长阶段,呈现不同的风景,让正在消逝的农村田园风光在城市复活——其核心只一个,让巴中城里栽上银杏。我求他们在市里总结的时候,不是要提建议吗?那就把这个加进去!他们是上面的专家,我们的地方领导会听的。
果然,市里开会的时候,那两个专家说到了。我没看电视,但有熟人传信来。他说,奇怪,那两个专家怎么跟你平时说的一模一样。
自此,巴中城江北大道上果真被栽上了银杏。
瞧瞧,今年秋天,巴中城景色有多美,只消一眼,你就会沦陷。两侧的银杏如一匹黄锦,缓缓沿巴河铺展开去,无数人在网上晒蓝天白云下这纯金样打造的美图,晃悠悠如嫦娥舒广袖。
况这银杏还小,处于少年之态,枝条稍欠稀薄,50年、100年后,它高大又挺拔,碧翠又明亮,树冠丰满成广卵形,该是怎样的华美潇洒?
唯一的缺点,是它的种子成熟时,种皮腐烂,会散发出臭味,这也让欧洲人担忧。因此,他们的苗圃只育雄株(银杏是雌雄异株)出售。可这根本难不倒聪明能干又好吃的中国人,哪会等它们有时间去完全腐烂,我敢打赌,只要有一颗掉落地下,就会被人暗自窃笑捡拾而去了。
【作者简介】
陈俊,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巴中市政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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