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帆(福建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研究员、福建社科院研究员)
什么是“茎”?这是什么“梗”?两种询问方法立即显示询问者的语言身份差异。一种询问来自网络语言之外,询问者不能从那扇门进入,网络领域的奇异方言就像是混乱的屏障。另一个询问发生在网络语言内部,提问者已经非常清楚“梗”制造的表象。
围绕“梗”提供各种解释、绘画、表情包和接力的再创造,这款语言游戏吸引了无数年轻人,称之为“恶作剧梗”。据口碑,“梗”逐渐失去神奇的意义,被一些网络流行家鄙视为“老梗”。但是这种语言游戏不会因此而衰落或枯竭。蜂拥而来的“造景”大军不断补充新产品,他们旺盛的创造力和“梗”的更新和升级速度比预想的要快得多。对“梗”一无所知,网络语言的魅力至少削弱了三分之一。
“梗”是笑点和包袱,大体上和“典故”的意思差不多
所谓的“梗”可能是动画片的经典桥段,也可能是著名角色的形象,是话语、比喻、“上帝的回答”、谐音的混搭。《灌篮高手》中“教练想打篮球”的教团是“梗”,在《火影忍者》之间不断重复“艺术是爆炸”的口头禅的迪达拉也是“梗”,道具010-30也是“梗”
“梗”的一个重要特征是,这些腿或马在网络空间的持续传递中伴随着强烈的喜剧效果,爆笑的声音像滚雪球一样变大。因此,有一种观点认为“梗”是无数叙述之间形成的笑容和负担。
在短视频app中,多名主播换汤不换药,经常反复演绎相同的“老梗”。短视频成为网络知识产权侵权的最新高发地带。新华社(北宋)
在很多情况下,网络语言成为划分文化不足的标志。网络空间的流行语就像特别的服饰,网络语言共同体热衷于保持某种独特的风格。他们的叙事或情感交流带有明显的网络空间氛围。他们熟悉许多独特的词汇和术语,对各种暗语和切口的掌握程度,显示了投身互联网的漫长岁月。即使表达众所周知的大众主题,网络空间的表象也显示出语言主体的风格定位(保守、正统、年轻、充满活力)。精英文化还是叛逆亚文化?是不放手的知识分子,还是沉迷手机的网民?所以等等。在某些情况下,善于洞察网络用语的人有助于塑造自己的“接地气”或“亲民”形象。一定要及时向这个巨大的文化部落示好,你知道的。
“茎”的另一个特点是经常被引用。这很快让人想起熟悉的概念,即典故。相对固定的意义和后续表达的反复征集,“梗”大体上和“典故”的意思差不多。建造诗文,引用经典——,引用传统典籍中的人物、故事,以相似的联想、既定的氛围或某种观念为后盾,充当古今作家交换思想的语言中转站。《卖拐》所谓“根据事物,拯救古代以证明今天”,典故的引用是诗文常见的修辞策略,不断的典故表现出作家的渊博和活跃的视野,不同文本之间的典故形成了特殊的“互文”关系。典故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壁垒,重新连接了相距遥远的文本。由于典故形成的关系,现在的一些文章可以反射《文心雕龙》 《庄子》的语境,另一些文章可以回响屈原和李白的义气。所谓“互文性”是指各种文本之间的互动和呼应。
“梗”可以提供一种载体、欢快的情趣要点、简洁和画龙点睛的修辞效果
“梗”的内容、风格和典故仍有重大差异。从古典、词典、典籍、意识到典范、优雅、传典、典型,《传典》往往包含普遍肯定的规律、标准。因此,典故不仅包含了传统典籍中的人物、故事,还包含了相当多的典故众所周知的积极榜样和价值观,或者失败的事例和沉痛的教训。换句话说,过去的人物和故事并不都有资格进行典故,广为流传的典故构成了文化传统的组成部分。引经据典不仅文采精彩,而且还构建了相互激荡的“互文”网络,蕴涵着文化传统内部的深刻对话。
相对来说,“梗”无法承受这样的对话。“梗”可以提供一种谈话、欢快的情趣要点、简洁和画龙点睛的修辞效果。在二维文化语境内,“梗”也可以作为青春期记忆的象征或启蒙的“初学者”教材。但是绝大多数“梗”不能跟随古典纳入文化传统。不能像典故一样负责观念的传承或启蒙。
因此,很多“梗”不能享受典故的待遇。就像更多的典故无法行使“梗”的功能一样。很难想象电视剧《史记》的《你这个吴亦宝叔》、一个主播的口头禅《芜湖、起飞》、或者来自表情包的《小丑是我自己》等这种“梗”会不会世代流传,变成严重的典故。另一方面,像《婉贵祖》、《刻船求剑》、《三九草丽》或《投鼠禁忌》这样的典故,似乎缺乏“梗”所拥有的笑话的灵气。与“茎”的嬉皮微笑相比,典故显得严肃。虽然没有正式的规定,但大多数人认为悲剧和正剧的桥段都不应该成为“梗”。相当普遍的观点是“梗”“字系”的误读。“益熙”是天津方言,意思是“滑稽、可笑、有趣”,相声中的“搞笑”、“捧花”的来往逐渐熟悉了笑点,哄着笑点,使人不寒而栗。大部分都是网络语言的“梗”和相声的“诙谐”异曲同工。
典故与“梗”的形成机制十分相似。种种人物、故事、桥段、形象首次出现的时候,作者无从断定这些素材能否孵化出什么。典故与“梗”均源于读者的再生产,这种再生产甚至充满偶然。“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现象屡见不鲜。但是,典故与“梗”的孵化语境远为不同。典故来自传统典籍某些内容的反复引用,引用者多为饱学之士。引用不仅证明某些思想观念赢得的普遍认可,同时表现出引用者拥有广博的学识。古代的某些饱学之士甚至有意炫耀自己的学识,号称赋诗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古人曾经将过多的典故铺陈比拟为“祭獭”。总之,典故如同一个个扣子钉在众多文本连缀而成的文化谱系之中。
相对地说,“梗”带有明显的日常口语风格,大众的语言狂欢成为“造梗”的基本动力。眉飞色舞的复述,别出心裁的误读,无事生非的重点阐释,夸张的自嘲或者装傻、卖萌,这些策略广泛掺杂于后续的引用之中,有助于“梗”的集聚与成熟。与传统的典故不同,笑声是孵化“梗”的必要添加剂。无论是巧妙、机智还是拙劣、生硬,笑声标志了“梗”的基本成功。“梗”是泥沙俱下的民间文化,不需要兢兢业业地遵从严谨的逻辑,更不要自作聪明地掉书袋,或者卖弄正规的学术训练。许多时候,迂阔的冬烘先生恰恰是“梗”的素材。穿长衫的孔乙己正确地写出了四种“回”字,他的可笑是将四种写法展示在小镇酒店的柜台之上。民间文化制造的狂欢气氛之中,学院腔调时常成为嘲讽与调笑的对象,文绉绉的问候或者缀满套话的褒贬,远不如热辣或者无厘头的网络用语过瘾。
“梗”的形成利用了典故。“子曰”“诗云”是典故之中声望显赫的方阵,通常充当最为有力的论据。电视剧《武林外传》动不动就宣称“子曾经曰过”,继而论证五花八门的观点。资料图片
许多时候,“梗”的形成恰恰是狡黠地利用了典故,戏仿往往产生点铁成金的化学反应。“子曰”“诗云”是典故之中声望显赫的方阵,通常充当最为有力的论据。然而,电视剧《武林外传》之中那个神经兮兮的书生吕轻侯动不动就宣称“子曾经曰过”,继而论证一个不三不四的观点,例如拒绝味道恶劣的伙食,或者亲吻了一个不该亲吻的人,甚至顺便将培根的名言纳入“子曰”的范围。如果说,戏仿来自机智的构思,那么,更多的“梗”毋宁是无意得之。令人意外的是,如此之多的年轻人热衷这种语言游戏。他们兴致勃勃地“造梗”,配置各种表情包,更多的人广泛搜索各种动漫作品、明星聊天或者八卦新闻,试图发现可能形成各种“梗”的蛛丝马迹。某些人“造梗”的目的是提高点击率,获取更多的流量,另一些人“造梗”的目的是带动某种商标,一个著名的“梗”肯定有助于商标的广泛传播。然而,多数年轻人仅仅追求乐趣,他们将大量剩余精力投放于这种语言游戏,“评论梗”“弹幕梗”“身高梗”“撞脸梗”层出不穷。
正视以“梗”为代表的网络文化的广泛影响力
问题来了。为什么不用这些时间背诵外语单词或者研究数学练习题?不是还有那么多文学名著尚未涉足吗?哪怕成语接龙也是重温文化知识,怎么能为这种无聊的玩笑耗费如此之多的精力?父母和老师常常觉得这些年轻人不务正业,而且,许多“梗”仿佛远非那么有趣,一个小小的语言转折而已。然而,上一代人的批评和贬损很难收效,他们似乎与来自网络空间的年轻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时区,彼此之间的兴趣、价值判断乃至表述和笑点相距甚远,来自网络空间的语言狂欢节犹如意义不明的喧哗。
对于年轻人说来,“梗”不仅是一种新型的表意方式。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表意方式与网络空间的全部文化景观连为一体。一个主持人谦逊地表示,“我的梗有点老”,年轻人都知道他说什么。所以,年轻人仅仅简单地辩解说,熟悉网络空间的人自然会被“梗”所吸引。一些刚刚加入网络的“新手”不了解种种背景材料,但是,没有必要担心落伍,跟不上日新月异的语境。网络空间存在许多自发编撰的教材。围绕“梗”的起源、发展、鉴赏以及“造梗”的诀窍与实践,这些教材贡献了许多有趣的知识。
稍稍意外的是,这些知识似乎也在谋求一种“正典”的形式。一旦时机成熟,亚文化也将迅速放弃无厘头风格,转而遵循学院设置的学科模式,整理与传承积累下来的知识。尽管“梗”系“哏”的讹用,但是,一板一眼的概念考据、文本分析以及各种分类已经开始,譬如言情、创意、讽刺、幽默、“硬核”等等。网络流传的“梗百科”显然承袭了辞典的编纂。某些场合,那些“玩梗”达人的得意表情与炫耀博学的教授不无相似。这种状况显示出一个迹象:来自网络的各种文化愈来愈强盛,并且力图验明正身,步入学术殿堂,赢得一席显赫的位置。学术界已经察觉这个迹象,许多学院正在将网络文化纳入正式课程,并且积极发表学术论文。然而,相对于各种微观的具体描述,网络文化的中心观念还未获得充分的考察——这些中心观念不仅可以解释网络空间文化生产的活跃程度,而且可以揭示年轻人之所以趋之若鹜,以至于轻慢文化传统的真实原因。也许,现在到了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了。
《光明日报》( 2021年09月09日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