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经过祥林嫂描述的惨烈的死亡也是极直白的描写:“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短短的35个字,让读者读来都感到肠胃痉挛、浑身发抖,何况亲历现场的亲生母亲祥林嫂!在这里我又想起鲁迅自己说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番对阿毛之死的描写,真真是达到了这样的效果,这种悲剧,我想任何人遇见了,这一生都很难走出这心理创伤了。无怪乎祥林嫂后来不断念叨这件事,从心理学上讲,她这是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阿毛之死的描写令人感觉作者心太狠,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写死掉了,而且还是这样惨烈的方式。可是,看到后面鲁镇上的人们对祥林嫂的态度,才感觉:真正的人间至悲不是祥林嫂失去了儿子阿毛,而是她失去了阿毛、失去了人生希望之后,在鲁镇受到的一系列冷漠对待。刚开始,大家会蜂拥而至特意赶来听祥林嫂讲她的阿毛之死的故事,有些人还会掉几滴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评论着”。再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再也没有人愿意听祥林嫂说她的故事了,有的只是大家对她的戏弄。
和失去阿毛的伤痛比起来,后期被鲁镇的人们拿阿毛之死来戏弄她的伤痛更甚。有些人甚至看到一个小孩子,就故意问祥林嫂:“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人可以麻木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感觉可怕,但这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在这个时候,一直冷静叙述的鲁迅对此进行了评论:“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拒绝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嫌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但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迅在小说里的描写都是很克制的,所有的情绪都需要读者自己去体味感悟,偶尔加一两句点睛的评论,事实上,那就是对笔下人物以及类似遭遇人们的悲悯情怀。
二、通过叙事视角的不断转变,使悲剧感达到极致
叙述视角也称叙述聚焦,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同样的事件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不同的人看来也会有不同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叙述的魅力不仅在于讲述了什么事件,还在于是什么人、从什么角度观察和讲述这些事件的。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用第三人称或者第一人称来写的,极少数是用第二人称写。在传统的叙事作品中,叙述人称一般是不变换的。有的理论家相信视角应当始终如一。鲁迅是一个有着自觉的注重写作技巧练习的作者,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是会尝试各种写法。在《祝福》中,他为了叙述的需要,灵活地将叙述视角进行了转变,进而使得小说悲剧的色彩更加浓厚。
小说第一部分是用的第一人称“我”来叙述,写了一个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来到了阔别多年的鲁镇。居然遇见了多年不见的祥林嫂,而祥林嫂已经成了一个乞丐,并且在祝福前夜死掉了。
第一人称叙述是指叙述者同时又是故事中一个人物,从故事的参与者角度进行的叙述。用第一人称叙述,可以使得祥林嫂的悲剧有一种即视感,是“我”亲眼见到了祥林嫂,也亲耳听到了她的死亡悲剧。“我”是故事的参与者,而且是整篇小说中唯一一个能够同情祥林嫂的人,在面对祥林嫂的“灵魂之问”的时候,他不知如何回答,希望能够帮到她,又怕害了她。这里通过“我”对祥林嫂的一些体谅,表现出了一丝温情,但这样温情,却只能让读者感受到,而祥林嫂本身,却是没有感知的。这也许就是鲁迅说的,给后来人一些希望吧。就如同他在《药》的结局用了曲笔,在夏瑜的坟上放了一个花环,给予读者一些希望。
第二部分,故事的主体部分,是“我”回忆起之前所见所闻的有关祥林嫂前半生的故事,采用的是第三人称视角叙述。
第三人称叙述是从与故事无关的旁观者立场进行的叙述。一般来说,第三人称的叙述是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有点类似于“上帝视角”。但鲁迅的技巧修炼得十分纯熟,他的这部分第三人称叙述并不是全知全能式叙述,他放弃了第三人称可以无所不在的自由,实际上退缩到了一个固定的焦点上,而这个固定的焦点就是祥林嫂,写的都是她的遭遇。但是由于用的是第三人称,和人物有了一定的距离,更加便于展现祥林嫂的悲剧。
其实祥林嫂的悲剧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她用尽全力进行了对命运的抗争,却总是被命运打败。
她第一次请卫老婆子来鲁镇找工作,就是一次对命运的抗争。刚开始她还认为新生活开始了,以后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因此她的工钱一分没取,都存在东家那里。可惜刚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婆家抓走了(她攒下的工钱也被婆婆拿走了)。
第二次的抗争是婆家把她卖到贺家坳去,她拼死抵抗,额头都撞破了,血流如注。但是除了在额角留下一个疤证明曾经抗争过,她还是被命运打败了。
第三次抗争是在贺老六和阿毛相继死了,她又流落到鲁镇做帮佣的时候。她希望用捐门槛的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过。可惜花了钱,捐了门槛,依然没有得到四婶的认可,在举行冬至祭祖的时候,四婶的一句“你放着罢,祥林嫂!” 令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一样缩回手去,脸色同时就变得灰黑,什么也不敢干了,只是失神地站着。这件事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祥林嫂,她再也没有抗争的勇气了。
从此祥林嫂从此就再也没有生气了,几乎成了一个木偶人,神不守舍的。后来因为实在干活不力,便被四叔家赶了出去。
最后一个部分,也是文章的结尾部分,叙事角度又转变为了第一人称。在祝福的当日早晨,“我”对于祥林嫂的死也再无感觉,“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他已经忘记了惨死的祥林嫂,也已经从那份惊惶和负疚中走出来了。这小说中唯一一个对祥林嫂有着些许同情和关怀的人,一个启蒙中知识分子,竟也是这样,凸显了祥林嫂一生悲剧的彻底性。
三、创作意图:用小说的方式,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上文从叙述风格和叙事视角方面阐述了鲁迅的小说《祝福》的悲剧性,那为什么鲁迅要把故事讲得这么悲惨?为什么他要用这样用冷峻的笔法将这么残忍的故事呈现给读者呢?这是和他开始写小说时候的创作意图分不开的。
鲁迅一开始并没有从事文艺创作,而是想要学习西医的。当初之所以去学医,是因为父亲生病没有得到好的治疗去世了,后来他在南京的新式学堂看到了西医,便萌发了要学习西方医学的想法,并且付诸行动。他的初衷是要学会医学,然后来疗救中国人。“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
有一次在课堂上发生了“幻灯片事件”,中国人“观摩”自己的同胞被日本人砍头,这件事让鲁迅受到极大的打击,于是便决定弃医从文。拯救国人的肉体虽然重要,但是拯救国人的灵魂和精神则是更为迫切的事情。他说:“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是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可惜,文艺运动的进行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总是好事多磨的。尽管如此,鲁迅依然在好朋友的支持和鼓励下,决定继续用他的力量唤醒在“铁屋子”中熟睡的人们,希望启蒙他们,使得越来越多的熟睡者清醒过来,一起来毁坏这“铁屋子”。在鲁迅看来,中国人有着中国人的劣根性,他称之为“国民性”。那些愚昧的受压迫者、卑怯的精神胜利者、迂腐的知识分子、麻木冷漠的看客都是需要唤醒和启蒙的。但是这些人有的沉睡太久,有的睡得太熟,如果简单用那些不够深刻、不够震撼人心甚至不够悲剧力量的故事去唤醒,是无法唤醒得了的。在选择什么文体去做启蒙的时候,鲁迅选择了小说。
他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曾说到写小说的缘由:“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难能可贵的是,鲁迅认为小说不是“闲书”,他把小说提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并且努力发展了它。因为一直以来,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十分缓慢,远不如其他文学体裁。在古代小说甚至被称为“稗官野史”,上不得台面。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是在鲁迅手中开始,又在鲁迅手中成熟的,他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
综上,我们可以看出鲁迅之所以写小说是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他的取材都是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祥林嫂则是这些“不幸的人们”中一个重要的代表,她身上背负的深重的悲哀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哀,甚至可以说是背负着当时整个民族的悲哀。因此读者读起来,感觉又沉重又悲凉。
写在最后
鲁迅的小说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表现的深切”,二是“格式的特别”。《祝福》当中对于这两点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鲁迅在他的小说中总是会有很多独特的题材以及思想发现,并且在表现技巧方面极度成熟。在《祝福》这篇小说中,他更多地是把对祥林嫂的同情和悲悯藏在了读者的阅读感受里,在整个小说中,基本不存在真正同情祥林嫂的人,这才是祥林嫂最大的悲剧。
在一篇文章曾看到过一句话:一个作家如果不为人类的罪行感到震撼与失望,他就成不了有深度的作家;一个作家如果不为了人类的永恒苦难悲悯而忧伤,他就成不了伟大的作家。在这两方面,鲁迅都做到了,他当得起伟大的作家这一称呼。
参考文献:
1.《鲁迅小说集》
2.《文学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