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的越南看起来像个倒置的汤勺。大多数背包客都会沿着勺柄骑上大概两千公里,可能从北到南、从河内到西贡,也可能反向而行。我的朋友迈克是挪威和越南的混血,他与我同行,我们将在偏远而多山的北部地区骑行两周。抵达接壤中国的北境后,我会独自向南,前往西贡,一路上享受宁静的乡村和沿海公路。
总之,我的行程一共35天、大约覆盖3500公里,但充满即兴和随意。
在北部山区穿行,这里的公路也惊险而蜿蜒著称。 本文图均为 Michel Vo/ Instagram@michelvo 摄
我躺在越南一家乡村小医院的手术台上。手术室里灯光昏暗,我左手边的墙上满是暗红色的血点。年轻的护士努力缝起我右臂上三英寸长的伤口,她的缝合工具看起来应该没消毒。她不会说英语,不过跟我的越南语水平倒是旗鼓相当。
我的摩托车在高速行驶中撞死了一条流浪狗,那家伙似乎早已心怀死志。我身上只剩下不到20美元,手机也就要没电了;装着我全部财产的背包扔在车祸现场、无人照管,某个过路人用自己的踏板车载着我去了医院。
我很想为自己伤感一番,但脑子里却止不住地想——那条该死的狗到底怎么样了?
* * *
旅行瘾君子们谈起自己最近一次行程时,总是心醉神迷,好像在讲述自己的恋爱经历似的。嗯,好吧,距离我的上一次旅行已经有六个月啦,我终于可以谈谈这场总体而言还算顺利的行程,一开始有些波折,但后来……当然是越来越波折了。
对有些人来说,旅行已经代替了他们对浪漫关系的渴求,每一次造访一个全新的国家都像一次短暂而激烈的盲约,而每个人都无法忘怀自己的初恋。
我的初恋是越南。三年前我作为菜鸟旅行者第一次来到西贡,就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国家。我爱上这里的食物、这里的人民,而最爱的,则是这里的喧嚣。作为一个菜鸟,我既兴奋又畏惧,然而在这段刚刚萌发的浪漫关系中,掌控者显然不是我,而是越南。
当时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故地重游,骑着摩托车穿越整个越南。摩托车骑行,对于最爱冒险的旅行者们来说,可谓是走完东南亚背包之旅的必经仪式了。
我刚买的摩托车价值250美元,我双手笨拙地抓在把手上,左手捏着离合器,轻踩刹车,挂一档。这是我第一次骑摩托车,而河内偏偏是个最不适合学骑车的地方。越南的首都足有400万辆摩托,全市却没什么明显的交通标志,只靠着它们主人的灵光一现自由穿行。
捏离合器,松开刹车。上二档。我转弯出了停车场,然后一瞬间被河内街道上的疯狂气氛包围。要是从空中俯瞰,骑摩托车的人们看起来肯定就像巡游的鱼群,互相超车、随机变向,可谓是“不进则退”一词的完美注脚了。
按喇叭,捏离合器,松开刹车。我挂上了三档。深呼吸!在越南,摩托车就是SUV、皮卡车、小货车和私改赛车的结合体。你能看见五口之家同乘一车的奇景,妈妈还以杂耍姿势托着两个孩子;从运往屠宰场的生猪,到摞成一堆的四个马桶,这辆小小的摩托车所能承载的极限永无尽头。
查看后视镜,握离合器,再加速。我已经达到四档。我融入高速公路的车流,同时意识到三年来心心念念的梦想之旅正在实现。不过越南的交通事故死亡率统计仍让我背后发凉:平均每小时都有人死在路上,而醉驾则是一种全国人民都喜闻乐见的行径。我抹掉脸上的汗,继续加速。我又不是什么统计学家!
把行李绑在后座上,出发!
买摩托车蛮容易的。几乎每个背包客都会选择传说中的“110cc本田飞鹰”——虽然这款中国制造的山寨机既不是本田也不是飞鹰,至少在可靠性方面比不上,但它们很好骑,一旦坏掉的话也很容易修,这才是重点。
骑行的念头来自于一个素昧平生的蒙特利尔人。第一次造访越南时,我遇到了他,他跟我讲述自己骑行穿越河江的故事——那是越南最北部的省份,与中国接壤,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锥形山地貌,和惊险而蜿蜒的高海拔公路。河江省少有游客,需要通行证才能前往;由于东南亚的其他地区都已经成了游客云集的胜地,那里倒获得了某种神话般的声誉,如同最后一片等待冒险者征服的疆土。
骑行七天之后,我和迈克手持通行证,过境进入河江省,路边一块牌子上写着:“由此进入边境区。”空荡荡的路从岩层表面开凿出来,我们就沿着这条路前行,阳光照在后背上。大约500米下方,一条河流在狭窄的河谷中蜿蜒,两岸矗立着2000米高的山峰。
群鸟高高地飞越河谷,忽然停在我左边,在我身侧飞翔,与我的速度和高度正相匹配,优雅的白色身躯毫不费力地滑行。一眨眼,它们又飞走了。于是我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我小心塑造的坚韧骑手形象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毕竟是最接近飞行的一种经验了。
对当地人来说,西方游客是个陌生的群体,但他们对我们兴趣十足,正如我们也对他们百般好奇一样。他们并不会说英语,不过我的旅伴能讲流利的越南语,因此我们的一些私人体验大概是别人难以企及的。
我们穿过河谷时正值放学时分,孩子们涌向街头、对我们喊着哈罗,胆子最大的还冲了过来,跟我来一个不停车的high five。有几伙男人则找到了某种通行四海的交流方式,那就是酒精:他们卖给我们10美分的啤酒,而“本土威士忌”,一种从大米或树皮中蒸馏出来的私酿烈酒,甚至还更便宜些。
途中的诗意。
我们两人的摩托车再次心有灵犀,同时坏掉了。这种事每天发生。住在附近的Kim邀请我们去他家里暂时避难,他是赫蒙族人,这支少数民族居住在越南、老挝和泰国的多山地区,也是中国苗族的分支。
我们从一个四升容积的罐子里啜饮棕色的烈酒,罐子太脏了,简直是法国殖民时期的古董。Kim发誓说,他的“药酒”可以治愈背痛。
我追问道:究竟是酒本身有药物作用,还是你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所以就不痛了?“这有什么区别吗?”他说。好吧,每喝下一口酒,我都越发明白自己没可能继续骑车上路了,于是他的话就变得格外有道理起来。
和迈克分道扬镳之后,我独自南下前往西贡,这时价值250美元的破摩托车才展示了迟来的存在感,车子居然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坏掉了!我心想,有朋友在身边是一回事,孤身一人可是另一回事,毕竟迈克可以骑车先行去寻求帮助,还会讲越南语。
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还会出现,有一次我觉得自己特别走运,在夜色降临之际挂着空档滑下山坡,赶到了附近的小镇上投宿。可是没那么幸运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在烈日下推车前行,直到遇见修车工。
集中注意力令人疲倦,你总会差点撞上什么东西。迎面转角而来的卡车忽然驶上你的车道;身边的司机喝醉了,飘移起来变幻莫测;还有横冲直撞的牲口们,似乎想要跨越屠宰场、一步上天堂。我紧握车把手,决心要平安度过行程。
宁静的山区。
第28天,我此行首次目睹美丽的越南沿海公路——我会沿这条路南行三天,最终抵达西贡。太阳在道路前方落下,大海在我左手边,就在此时,一条土狗冲到我的面前,我还没反应过来,前胎就直接撞在了它身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又滑了一段,似乎滑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支起身,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人们迅速围住了我。我的胳膊肘裂了个大口子,深可见骨。
头灯摔碎了,玻璃渣子四处散落,旁边,车轮早已脱出轮框。我想那条狗一定是被我撞死了。我硬着头皮环顾四周,想要看看它的尸体,却什么也没瞧见。
幸运的是,发生车祸的地方还算热闹。有位女士始终站在原地,替我看管行李;载我去医院的人一直陪着我,手术后又把我载回老地方。他还帮我把车轮安回轮框里,而我在漆黑的夜里行驶20公里,在没有头灯的情况下,最终找到了一家酒店。独自旅行六个月后,我坐在房间中,从未感觉如此孤独。我发誓再也不要违反骑摩托车旅行的基本法则了:永远、永远不要试图一个人骑行。
次日,我有气无力地试图继续赶路,但手臂却因伤口感染而肿胀。我想我大概赶不及一周后从西贡出发的航班了,这是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休息四天之后,依然没什么好转;我妥协了,带着点挫败感。最终,我不情愿地订了去西贡的夜间巴士车票,还给我的摩托车多买了张行李票,好把它塞进行李厢中。
凌晨4点,离西贡还有一小时车程,我在大巴上难以入眠,每颠簸一下胳膊就会剧烈抽痛。然而这并不是我旅行的终点。我让巴士司机停车,我们一起下车,把我的摩托从行李厢中抬出来。我离酒店只有40公里了,你该猜到的。
电影《冰上轻驰》中,牙买加雪橇队最终扛着雪橇走过了终点线,而我在日出之际抵达西贡,也已经一瘸一拐。我终于回到了三年前让我爱上旅行的那座城市。
我左手捏离合器,轻踩刹车,挂一档。街头小贩支起摊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而醉酒的旅行者正蹒跚着往酒店走,这一天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捏离合器,松开刹车,挂二档。我轻捷地驶向市中心,三年前这些喧嚣的街道曾让我恐慌,现在却热诚欢迎我,仿佛视我为有资格的旅行者。捏离合器,加速,挂三档。我的破车状态良好,道路也像全国各地一样通畅。捏离合器,加速,挂四档。车祸之后头一次,骑车没有让我浑身酸痛。生命中最艰难的几天过后,我记起来了,自己起初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国家。
拉油门,加速,这是最后一次。
一路上最常见的风景除了葱郁的山林,还有牛羊。
那条狗后来怎样了?——我离开医院后又返回了车祸现场,一群热心的当地人围住了我,想要帮忙。我正在检查摩托车的损坏状况时,忽然瞥见了先前撞上的那团灰毛。我盯着它看,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狗还活着。那家伙好端端地呆在马路对面,正回盯着我看呢。
本文尼古拉斯·贝加米尼(Nicholas Bergamini)是一名加拿大公共关系专家,他给自己放了一年长假,在亚洲各地漂着。他说自己什么地方都愿意去,只要不让他坐游客巴士就行啦。Instagram: @nickbergam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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