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1日下午,湘江边上的凤凰嘴渡口,红八军团政治部主任罗荣桓一脚迈进了已经刺骨的江水里,身后枪炮隆隆,身边的殷红的水面上不断闪起子弹如水的浪花,他在齐胸深的水中艰难地向对岸摸索。最后他终于踏上了湘江西岸。当他转过身来,不禁热泪盈眶,江面上漂满了战友的尸体,江水已经被染得殷红。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肩扛油印机的15岁的小红军,后来成为共和国将军的张宜生。
紅八军团政治部主任 罗荣桓
张宜生后来这样回忆当时的场景:"又一批敌机飞来猛烈轰炸,疯狂扫射渡江的红军战士,正在涉渡的红军战士成批的倒下,江水慢慢变成了红色。我一直跟在军团政治部罗荣桓主任后面突围,当我们渡过湘江,看到江中巨大的水浪此起彼伏,不断有人沉下去,不断有尸体、枪支翻上来,整个湘江血水茫茫!心情万份悲痛!欲哭无泪!近万红八军团战士,血染湘江,从此就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过江后统计,红八军团,这个70天前才刚刚组建,全军总共一万多人的部队只有不到600人了。
这短短的70天里,红八军团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呢?
从1933年9月开始,在为期近1年的第五次反"围剿"中,红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战斗部队的大量减员使中革军委仓促决定组建中国工农红军第八军团。
苏区的赤卫军 少先队员踊跃参军
1934年9月21日, 根据中革军委命令, 由各自都只剩下几百人的红二十一师和中央警卫师 ,也称工人师(后改为红二十三师) 在江西省兴国县崇贤圩合编,组建成红八军团。军团长周昆,政治委员黄甦,参谋长唐浚 (后张云逸代) , 政治部主任罗荣桓。第二十一师师长周昆 (兼任) 、政治委员黄甦 (兼任) ;中央警卫师师长孙超群、政治委员李干辉。为了补充兵员,来自兴国县的近万名青年在几天内被突击入伍。整个军团人数达到了10922人,而武器奇缺,枪支还不到3000支,梭镖816杆,马刀50把,临长征出发时,又紧急补充了10006颗手榴弹,2门迫击炮,104颗炮弹。
"由于战事频繁, 红八军团没来得及集中起来开一个成立大会,许多战士也没来得及进行起码的军事训练便投入战斗、参加了长征。"只要说起此事, 当时年仅19岁、任红八军团第二十一师第六十二团政委,后成为开国中将的兴国籍将军温玉成不无感慨。
温玉成将军
"根本就一直没有练过枪法, 只是把子弹给他们以后,告诉他们怎么开枪就是。这还算好的,有的战士手里的枪连子弹都没真正打出去过,甚至许多人连枪也没有。"老红军刘华连也曾回忆说。
如此仓促和不成熟, 从一开始就暗示了红八军团的悲剧。
10月16日,红八军团从于都出发,开始长征。这只还未满月,自己的还需要保护的队伍被赋予了担任全军右后卫,掩护军委第一纵队前进的重任。在通过敌人第一、第二道封锁线时,由于粤、桂两军都采取了防堵送客的战略,红军损失较少。越过三道封锁线进入湖南后,红八军团被调整到左翼,紧随红九军团拱卫中央纵队,危机就此到来。
渡过潇水后,11月25日17时,中革军委下达了《我野战军前出至全州、兴安西北之黄山地域的作战部署》的作战命令,决心从桂北西渡湘江,电文规定:"八、九军团为第四路纵队,经永明(如不能占领永明则从北绕过之)三峰山向灌阳、兴安县道前进。"由此,八、九军团成了最靠南的一路纵队,也成了在西进湘江过程中,桂军及民团正面拦截的主要对象。红八、九军团在湘桂边境的三峰山遭到桂军及民团的阻击,无法按原定路线前进。11月27日下午,红八、红九军团接到紧急命令,晚上再度组织强攻,仍遭到桂军和民团据险顽抗,屡攻不克,伤亡惨重。 28日凌晨中革军委命令他们,改道北上由雷口关入桂。为此,他们要先北上再西进,走一条直角形的路线,比其他部队多走了不少路。而此时,中央军占领了道县,桂军主力返回灌阳,湘军刘建绪部进占全州,八、九军团的西进通道随时都可能被中央军、桂军、湘军切断,八、九军团成了红军部队中处境最为危险的部队。
三峰山
红八、九军团西进道路上的第一个危险来自周浑元的中央军。周浑元部于11月26日就占领了道县,他们随时都可以西进占领湘桂边境的雷口关、永安关,封闭红八、红九军团的西进通道。最后,在红五军团和红一军团一师(缺红二团)的顽强阻击下,周浑元部未能得逞,红八、红九军团才得以从湖南永明顺利通过都庞岭、雷口关,进入广西境内。
除了战斗力较弱,机动性较差外,中革军委的指挥系统混乱,战术方案机械死板也是导致红八军团最后悲剧的重大原因。11月28日傍晚,红八军团刚刚到达距离湘江只有四五十公里的灌阳,离湘江渡口只是咫尺之遥。就在这时,红八军团突然接到军委命令,必须立刻赶到灌阳县水车地区,与红三军团第六师取得联络,协助阻击敌人。这意味着他们将返回道县,远离渡江点。接到命令后,部队义无反顾,转身杀了回去。由于始终没能与红三军团六师联络上,部队走走停停,速度缓慢。不少官兵由于极度疲劳,倒在路边就睡着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掉队,干部们只好朝天开枪,用枪声警示这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道县山区
直到29日午夜(30日凌晨)红八军团才赶到水车,而这里离湘江渡口已有50公里远,他们无形之中成了整个中央红军掉在最后面的部队。
正当部队要埋锅造饭准备休息时,又接红34师转来的军委电报。称鉴于敌情紧张,要求八军团:"火速前进,不惜代价,必争二十四小时通过湘江,否则有被敌人截断的危险。" 此时,桂军还没有越过新圩防线,通往湘江的道路也很顺畅,红八军团如果迅速连夜向湘江靠拢,损失是最低的。 但是,红八军团已经连续急行军2天2夜了,战士们没吃没睡实在疲乏的不行,红八军团只能在水车宿营,等待天亮前行,他们哪里知道,天明后危险接踵而至了。
这些兴国县的少先队员很多都加入了紅八军团
天亮后,红八军团随即尾随红九军团从左翼向湘江前进。
当日下午,在全州两河乡,桂军截断了红八军团的去路。原来,八军团与九军团之间相距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桂军一部由灌阳方面绕过红五师的阻击阵地,穿插进来,拦住了红八军团。正在这时,红五军团十三师赶到了,红十三师师长陈伯钧命令三十八团占领隔壁山西北高地阻击桂军,掩护红八军团冲破桂军了的封锁,继续向湘江前进。
红13师师长 陈伯均
在这场遭遇战中,红八军团年轻的战士们也用自己的鲜血书写着红八军团的战史。
战士曾昭和面对敌人的机枪火力压制,灵机一动用树枝支起帽子吸引敌人,迂回到侧面投掷手榴弹,为队友冲锋开辟了道路。
王华生从悬崖攀上山顶,与敌人展开肉搏,最后抱着敌人的机枪手滚下山崖,同归于尽。
朱勇为掩护战友,扑向在人群中冒烟的手榴弹。
刘志忠在和敌人的搏斗中,全身被子弹打得像筛子,并插着一把刺刀,嘴里却仍咬着敌人的耳朵。
已经失去双腿的王振贵绑着一捆冒烟的手榴弹,高喊着在同一部队的弟弟的名字,滚向了敌群。
……
如果当时红八军团与红十三师合兵一起,在红十三师的保护下(红十三师由西北军起义部队改编而来,战斗力强),经石塘圩,到凤凰嘴过湘江,路程比较近,有可能会顺利一些。可惜,红八军团严格按照中革军委的路线要求,在隔壁山与红十三师分开,向全州古岭头、青龙山一带前进,准备从界首渡口过江。这一条路线不但路程较远,而且没有红十三师的掩护,使得红八军团遭受了灭顶之灾。
在古岭头附近的螃蟹形山,红八军团又遭到从灌阳方向北上的桂军先头部队拦截,双方发生激烈交火。军团长周昆命令孙超群率二十三师掩护,其它的部队尽快往前冲。孙超群率军奋勇冲杀,一鼓作气将敌人赶到全州与灌阳新圩交界处的两河乡石形山。这时,桂军的增援部队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不利,孙超群下令边打边撤,撤到螃蟹形山继续阻击,然后经古岭头、青龙山一线向湘江方向退去。红二十三师在此战中损失一千余人。
红军队伍在山间行进
而在军团主力撤退的路上,红军与敌人也缠斗在一起。桂军追兵最近时距军团指挥机关只有数十米,罗荣桓与机关人员一样,掏出手枪参战,这是从他担任红四军政委以来很少碰到的情况。
天色将晚,军团首长下令,机关的行李、伙食担子、马匹等集中起来先行出发,战斗部队在后面跟进,交替掩护转移。
灾难性的悲剧是从午夜开始发生的。后面有急讯传来,说敌人卷了上来,黑鸦鸦的,至少有两个师的兵力。这个消息在队伍中引起了巨大的惊慌。与此同时,部队左翼也有大队敌人出现。顷刻间枪声大作,弹线交错流曳,炮弹在四下里腾起了巨大的火团。一下子,红八军团乱成一片,部队完全失控:建制乱了,队形乱了,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四处都是涌动的人群,如同逃避瘟疫的难民。落伍的,走错了路的,跌伤了手脚的,产生失望情绪而开溜的……真正的溃不成军!敌人不时从侧后搅进来,黑暗中敌我难辨,乱仗纷纷,甚至出现自相残杀的惨剧。一路过去,伤亡遍地,溃兵四散……
12月1日早上,太阳升起了,人们看到红八军团前进道路上到处都是丢弃的物资,走散的牲口,遗弃的伤员。
湘江
而此时,中央纵队还未过江,红军只有四个师抵达湘江西岸,构筑了前进阵地,留在东岸的还有红一军团第十五师、红三军团第六师以及红五、红八、红九军团。
12月1日,国民党军发动全线攻击,企图夺回渡口,封锁湘江。红一军团镇守的脚山铺,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在这个聂荣臻称为"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红军的阻击阵地上到处都响彻着红军干部"一切为了苏维埃"的呼喊;红三军团在新圩、光华铺也与桂军开始了反复肉搏。中午,军委纵队从界首渡口过了湘江。
下午,红三军团的新圩阻击阵地丢失,桂军从南面向红军的中后部直插过来,将还没过江的红军部队前往界首渡口的通道全部堵死。下午3时,眼看桂军蜂拥而来,红军工兵只好炸毁了界首浮桥。
湘江界首渡口
12月1日午后,红八军团先头部队才陆续到达湘江边。此时界首浮桥已经被炸毁,渡口已经被桂军占领。红八军团只好掉头向北,从位于界首下游12公里的凤凰嘴徒涉过江,这是红八军团在湘江战役中第二次走直角形的弯路!当红八军团先头部队赶到湘江东岸麻市村时,发现红五军团第十三师和红九军团部队正在凤凰嘴渡口抢渡。红八军团为了保证兄弟部队渡江,主动担负起后卫掩护任务,与从新圩追来的桂军44师展开激战,数百名指战员在阻击中牺牲。
到了红八军团的前卫部队开始过江时,五六架敌机来袭,队伍顿时混乱,敌机在河滩上轰炸、扫射,八军团死伤累累。敌机刚走,后面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接着炮弹呼啸着落在河滩上,从新圩追来的桂军突破八军团后卫,冲到了渡口,在这危机关头,周昆等军团首长亲自率领军团直属队向桂军发起反冲锋,将其先头部队压了下去,然后命令各部队交替掩护,尽快过江。然而,又一批敌机飞来,在湘江的上空猛烈轰炸、扫射,正在涉渡的红军成批倒下,被激流卷走……
湘江
八军团无线电分队在政委袁光(55年少将)的带领下抢渡湘江。行至江心,炸弹激起水柱,挑收发报机的战士突然倒下。运输排的一名班长反应迅速,紧追几步,捞回收发报机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架敌机俯冲下来,一排机枪子弹打在袁光的前面,一名抬充电机的战士中弹牺牲。袁光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抬起充电机继续前行。过江后,袁光赶紧清点人员、装备。电台机器依然完好,只丢失了一副备用的双电池,分队却减员十几人。1978年,曾任军委通信联络局局长的王诤(中将)在临终前告诉袁光:"军博陈列的那部充电机,就是当年你们电台使用的那部机器……"
王铮将军
此时的江面犹如人间地狱,死难红军的遗体在江中上下沉浮,红军遗留下来的担子在水里四处飘荡,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江水也变得殷红殷红。
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中说,12月1日下午,红八军团的一位指挥员向聂荣臻请求紧急援救八军团被敌人阻隔在湘江以东的部队。聂荣臻不得不告诉他,红一军团也无能为力。这个红八军团指挥员也许就是罗荣桓。
据凤凰嘴当地的老百姓说,战斗过后,他们在江边用了三天时间掩埋烈士遗体,而更多的阵亡将士则沉没在江底,长眠在这片山水间。
当天晚上,红八军团收容过江人员、整理队伍,全军团战斗人员仅剩六百余人,连挑夫、勤杂人员等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只有1200人。
疲惫的红军
12月13日,在位于湖南、广西、贵州三省交界的通道县城,中革军委召开了著名的通道会议。这个由博古、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四个中央政治局委员召集,并特邀毛泽东参加的会议,着重讨论了红军战略转移前进方向问题。毛泽东和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展开了激烈辩论,李德奋而退席,最后会议通过了毛泽东的建议:向西,向敌人最薄弱的贵州进军。会议上决定,对中央机关和红军部队进行改编,其中决定取消红八军团的番号,余部并入红五军团,从此红八军团在红军的序列中消失。
从1934年9月21日到12月13日,114天中,红八军团从诞生到结束,就像一束烟花,是那么的短暂而又绚烂,它用一万多鲜活的生命聚成的光划过了夜空,照亮了那黑暗的世界,也将迎来新中国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