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观众看完《水门桥》那一刻的最大泪点,就是影片结尾战士伍万里的报告:“第七穿插连应到157人,实到1人”!应该说,这个连队的满编兵力是禁得起推敲的,第三野战军的编制确实比较充实。然而关于“第七穿插连”的番号和称谓,从第一部《长津湖》观影开始,笔者已经感觉到非常地刺耳,怎么听着怎么别扭。
《水门桥》的军事顾问在这一点上,很明显,有瑕疵。
熟读军事文章和喜爱战争电影的朋友,多听过“硬骨头六连”、“南京路上好八连”、“钢七连”、“塔山英雄团”等名称,严格来说,这些都属于某一支部队的“荣誉称号”,并非正规的番号称谓、但是也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荣誉在前、番号在后”,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个称谓标准,那么现在知道“第七穿插连”哪里不对了吧?它的番号在前而荣誉在后!
“富则炮火覆盖,穷则纵深穿插”,这是大多数军迷耳熟能详的战术俗语,尤其是在装备劣势的革命战争时期和抗美援朝时期,“打穿插”一直是我军的战场强项和战术特点,以偏师秘密深入敌后,切断敌人的退路配合主力完成对敌合围,最后再一鼓歼之。
当然,穿插分队更需要最强悍的兵和最优秀的指挥员,因为在敌后遂行作战的危险系数极大。换句话说,如果我军哪一支部队特别擅于穿插,并且因此获得相关荣誉称号,并不足奇,但问题是绝不能用伍千里连的这个叫法。
一、关于连队级的番号说明。
1948年11月1日,中央军委发布《关于统一全军组织及部队番号的规定》,通令全军一体遵行,按照这个命令的细则,我军的团级和以上建制,均需冠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称号,同时授予全军统一的数字序列番号。比如荣获“塔山英雄团”称号的原东北野战军第四纵队第12师第34团,到1949年3月间,正式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41军第123师第357团”。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参战部队只是将军队名称改为了“志愿军”,而各级建制的数字番号是没有变化的,比如四野第十三兵团就改称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十三兵团”,兵团以下的军、师、团各级作战序列保持不变。同时新增“部队代号”,关于部队代号的编组方式,笔者之前的文章里已有介绍。
长津湖战役和《水门桥》的主要参战部队,当然就是志愿军第九兵团所属之第20军和第27军,第26军作为兵团的后卫和预备队,未及参加战役的主要部分,战后因贻误战机被追责。
至于团以下的作战单位(不包括特种兵科,专指普通的野战陆军部队),其各营、各连、各排的番号是团部自行编定的,所以都有“一营”、都有“六连”等等,不存在全军统一的数字番号。近期在某个电视剧中,居然出现了叫作523营的陆军部队番号(什么片名记不住了),这就属于明显的胡编乱造,违背了基本的军事常识。
按“三三制”的编组原则,当时志愿军的团级作战部队,绝大多数设有三个营和九个步兵连的建制,因此各团内部排序为1到3营和1到9连,团直属队的炮兵连、侦察连或者警卫连等等,则不再用数字排序,因为这些连队在团里已经具备唯一性。
电影《水门桥》里面的伍千里连,即为志愿军第九兵团某军某师某团的三营七连,只是一个普通的步兵连队。按照剧情设定,该连战功卓著颇有历史,它可以有曾经获得的荣誉,但不可以前后颠倒着称谓。
二、水门桥并不是“桥”。
如果第九兵团司令员清楚地下令炸毁“水门桥”,明显就是穿越了,因为在1950年那地方还没有被称作桥,它只是位于黄草岭余脉、把长津湖水引向下游的一座水坝,是用来发电的。要知道,朝鲜北部的盖马高原向东的落差很大,长津湖水流过来以后,是一个水力发电的理想地点。
所以在日据时期,是日本人修建了这座水坝,然后再用四根粗大的钢筋水泥管,把长津湖水引到山下,山腰山下总共建有四座水电站,用来发电办工厂。日本人对该水坝的正式称呼,是“黄草岭第一号水电站”,注意在关于战斗英雄郭荣熙的介绍中,可以发现有这样一段话:
“在参加第二次战役长津湖地区的黄草岭战斗时,为配合友邻部队行动,他奉命带领一个排炸毁黄草岭第一号发电站大桥”。
(山腰上的水门桥)
这个所谓的黄草岭第一号发电站大桥,其实就是“水门桥”,但是在当年志愿军的地图上,这里被标注为“发电所”,而美军的作战地图则标注为“发电站”,反正是一个意思。这座水坝原本默默无名,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后却“一战成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后来在战史教材中,将其称为“水管(门)上的桥”,于是“水门桥”的名字才被叫开了。
就战场形势来说,比较要命的是,彼时从下碣隅里、古土里通往咸兴的唯一一条山间公路,必须通过这个水坝,当然也对陆战1师的撤退行动性命攸关。
电影《水门桥》堪称是大制作,因此有条件去全面仿造了这一场景,挺壮观挺震撼,其基本地形是:黄草岭自西向东的断崖、山腰是横贯其间的盘山公路和水门桥、然后是四根大型输水管、再下面是陡峭的深渊,确实是天险,也确实是美军陆战1师逃往东海岸港口的命门。
而志愿军战士们若想将水坝爆破,只能依托水管的掩护仰攻,理论上说,从断崖向下攻是没有可能的(吴京飞落和履带车的桥段就当热闹看吧)。对于这座水坝或者称为桥的重要性,我第九兵团当然心里有数,那是我军轻步兵的巅峰深刻,穿插迂回包抄断敌退路的战术,熟悉的不要不要的。
实际上,早在长津湖战役发起之前,第九兵团考虑的还真不是陆战1师撤退的问题,而是在围歼该师的进程中,阻止美军一切从真兴里通过水门桥进行的增援!
因为战役发起之前,我军还不知道陆战1师会跑,那么当围歼作战打响后,美第10军必然会从后方派出增援部队,同时前运弹药给养,我军当然要掐断运输线。所以第九兵团提前派出部队,超越美军阵地,穿插到了黄草岭一线,任务是破坏公路和炸毁一切可以用来运兵的桥梁,当然就包括水门桥。
第20军军部给穿插部队下达的战前命令是:“至黄草岭破击(路桥),要彻底破坏路桥,保证坦克过不来”。
三、水门桥之战的时间点整理。
我第九兵团对陆战1师、美步7师的大规模围攻,是在1950年11月27日的深夜开始的,此时第20军、第27军各部基本就位,分头攻击各自的目标。陆战1师前出的两个团级战斗队,一开始完全被打懵了,他们用了整整六天时间,12月4日才从柳潭里爬回陆战1师的前进基地:下碣隅里,那里有临时机场和大量作战物资。
而志愿军对水门桥的破坏,早在12月1日就已经开始了,所以第九兵团真正做到了“未雨绸缪”,如果按解放战争时期的炸桥标准,则陆战1师被全歼毫无疑问。不料美军工兵迅速用树木搭出来一座木桥,至多用了两天时间(约40个小时)就完工了,于是在陆战1师主力撤到下碣隅里的当天,也就是12月4日的夜里,志愿军穿插部队再次炸毁了桥梁。
1950年12月5日上午,在陆战1师师长史密斯的不断要求下,美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少将,终于下达了撤退令:“陆战1师尽快撤退到咸兴地区。”
惊闻前一天夜里水门桥再次被炸,史密斯都快急疯了,所以他一边布置撤退(当天炸毁所有带不走的物资),一边命令工兵即刻修复桥梁。这一次,美军工兵使用了空投钢制组件,在一天之内就再次修复了桥梁。于是到了12月6日凌晨,史密斯正式下达了师主力正式南撤的命令。
南撤的道路并不是坦途,之前说明了,志愿军第九兵团早就完成了战役部署,从下碣隅里到古土里的公路两侧,布满了第20军的阻击部队,用军事术语来说,美军这属于强行突围,在空军和炮火的掩护下,用坦克夹着汽车逃跑,是故史密斯当时下达了一个挺搞笑的命令:“陆战队,向南进攻”!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既掩盖了陆战1师丢盔弃甲向南逃窜的事实,也诠释了美军南撤的困难程度。
从下碣隅里到古土里只有18公里的路程,正常情况下,汽车半小时足可以跑完,然而就是这18公里的距离,机械化撤退的美军整整耗用了38个小时,就是因为要不停地应对两侧山上的志愿军火力。在这18公里的路上,美军伤亡多达661人,平均每公里要倒下一个排,堪称“地狱山谷”。
也是在这一天,英勇的志愿军战士第三次炸毁了水门桥,并且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把桥炸得更为彻底,时间是1950年12月6日的夜里。
(炸完的桥)
四、关于炸桥部队的具体番号。
宋时轮第九兵团在长津湖战役中,面对的是美军两个番号的师级单位,分别是海军陆战队第1师和步兵第7师,前者为师主力14000余人,后者为一个团级战斗群3000余人。在第26军未能及时赶到的情况下,九兵团以第27军主打长津湖东西两侧地区,基本干掉了美步7师的“北极熊团”,同时监视美3师一部。
而第20军的主要作战任务,就是扭打和攻击在下碣隅里的陆战1师主力,同时防止其通过古土里南逃。而毗邻水门桥的古土里地区,正是第20军第60师的作战区域,第60师所属三个团也全部沿公路展开,分头阻击陆战1师可能的南逃,其中第180团位于战场最南端,负责破击黄草岭一带的公路和桥梁。
但是要注意,根据第20军的战前部署和兵力分布来看,第60师先头部队赶到古土里一线已是11月29日,很难有时间和余力继续前插到水门桥附近,而当时已在古土里以南地区活动的,只有一支部队:第20军军部侦察营。
第一次炸桥的12月1日,美陆战1师主力还没有开始向南突围,第60师也还没有整体上穿插到位,现在我们从地图上看,从下碣隅里到水门桥只有24公里,可是志愿军第60师为了隐蔽战役企图,是必须绕开敌人占据的村镇,从两侧山地顶风冒雪前进的,行军颇为困难,因此从客观情况来看,第60师180团并不具备率先炸桥的条件。
那么最合适执行首次炸桥任务的,一定是20军侦察营,无论是部队性质还是战斗能力,首炸水门桥的任务亦非侦察营莫属。于是带来一个问题,如今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说法是:“第60师师部作战参谋郭荣熙,亲率一个排的兵力炸毁了水门桥”,师部参谋怎么和军侦察营有了交集呢?
其实很正常,古土里前后均为第60师的作战区域,派出师部参谋(郭荣熙爆破能力很强)协调和指导军部侦察营作战,完全符合战场习惯,所以结论应该比较清晰:第60师师部的郭荣熙参谋,率军部侦察营的一个排,第一次完成了炸桥任务。
根据战史记载,郭荣熙使用“三包二三十斤的炸药包,凭借自己的爆破经验亲自去安装炸药,安装好后,命令部队后撤,他拉响发火管,30秒钟后爆炸”。不过郭荣熙也在爆炸中英i勇负伤,左小腿腓骨折断,脚被扭转180度,他咬紧牙关自己扭正,随后便晕倒在地上,由战友抬下阵地。
“当时并没有感觉多疼,过了一会疼的呀全身发抖,眼泪直流,我咬紧牙关,他们赶紧用担架把我送到团部包扎组。”
第二次炸桥的12月4日,鉴于战场形势已经明朗,美陆战1师南逃迹象明显,第20军参谋长俞炳辉向军长张翼翔建议:“黄草岭以南公路由都(曼令)副团长负责切实破坏”。于是该师180团副团长都曼令亲自率领一个营的兵力,大胆穿插到黄草岭和水门桥一带,控制了扼守公路咽喉的1081高地。
此前20军军部因为始终联络不上军侦察营,所以副军长廖政国直接致电第60师,要求该师派出有力部队到黄草岭继续破击公路,师长俞炳辉不久回电:“已进行更彻底破坏”。而都副团长率领的这个营在战史中很明确:第180团一营二连全部牺牲在1081高地上,也就是番号为一营。
所以结论也很清晰,第二次炸桥是由180团一营和军部侦察营共同完成的,炸桥的人并不需要很多,而是从两个营里选拔出来的敢死队。
第三次炸桥的12月6日,鉴于美军主力已经逃至古土里,距离水门桥仅仅6公里之遥,宋时轮司令员痛下决心,命令前线部队彻底破坏水门桥,要求不仅要像前两次那样炸掉桥面,连桥墩都必须炸了,以绝了美国人修桥的念想。
然而第60师180团在两天的阻击作战中,已是伤亡殆尽,实在抽不出成建制的连队来执行任务了。第20军在战后总结中,曾如此写道:我60师180团全部及179团一个营在南北夹击下坚决阻敌于门岘与堡后庄之间,该部经过二天顽强艰苦之激战后,团长牺牲、参谋长重伤,全部仅剩20人。
此时根据兵团部的命令,第27军第80师240团增援上来了,团长李春圃奉命派出该团三营七连,第三次突袭和炸毁水门桥,这也就是“第七穿插连”的历史原型。七连连长姜庆云了解完前两次的炸桥情况后,决心率一个精干步兵排和一个重机班,隐蔽接近水门桥实施爆破。
在付出了重大牺牲后,七连最终第三次炸毁了水门桥,并且炸得很到位:桥面平均裂口达4.88米,桥墩也给炸飞了。说明一下,第27军虽然主力当时处于休整状态,却完全可以选派尚有战斗力的小股精锐支援兄弟部队,关于第27军的战役行动路线,也可参看前图。
更何况,随着12月6日陆战师自下碣隅里全线南下,炸毁水门桥的紧迫性更趋严峻,志愿军各部需要竭尽所能地对其展开“饱和式突袭”,打破建制和就近使用部队毫不意外,所以第三次炸桥确实是由27军80师240团三营七连完成的。
五、志愿军逼得敌人狗急跳墙。
尽管我军三次炸桥的部队番号并不一致,但是行动堪称完美,而关于后面的历史,军迷们都了解得比较清楚了:在陆战1师的拼命求援下,1950年12月7日上午,美国远东空军动用八架C-119大型运输机,给古土里的美军空投了八套M2型钢制车撤桥组件,是按双倍份空投的。
其中一套飘到了志愿军阵地附近,美军不敢来取,另有一套落地损坏,最终有六套车辙桥组件成功回收。当陆战1师工兵参谋兼第一工兵营营长帕特里奇中校,率领部队载着六套组件到达水门桥时,才惊讶地发现,桥面不知何时又被志愿军炸了一次,使最长的裂口达到了29英尺(约8.84米)。
可以发现,志愿军对水门桥的破坏其实不止三次,而是只要有能力就会尽力地摧毁它,遂使美军钢制车辙桥组件的长度,一时无法满足缺口的需要。
(美军修复水门桥)
可惜美军工兵在深谷中发现了一堆旧枕木,拖上来以后架起临时桥墩,再用富余的钢制车辙桥组件(四套即够用)延伸搭桥,终于在12月9日下午4时,使水门桥具备了通车的条件。可以想象的是,当时的美军工兵曾有多么的沮丧,陆战1师的军官们有多么恐惧。
如果空投钢组件失败,或者没有那一堆枕木,陆战1师将在水门桥头抛下所有坦克、车辆和重武器,漫山遍野逃往南方。说明一下,没有水门桥步兵是可以爬山越过此地,再回归到公路上的。但是那样一来将会被迫丢掉所有重装备,二来将使美军的火力优势荡然无存,陆战1师肯定在志愿军的打击下溃不成军,很难整建制逃脱了。
所以说,从日本紧急空运钢制车辙桥组件,那是美军孤注一掷的狗急跳墙,遗憾的是,狗真的跳出去了。
六、水门桥两侧的战斗更加激烈。
古土里战斗的艰难,反过来也说明,在冻饿交加和装备的巨大差距下,志愿军想围歼美军一个师,也确实是非常困难的。应该注意到,从12月6日到12月9日,整整三天多时间里,第九兵团两个军的主力围攻陆战1师的10000余人,仍然未取得决定性进展,致使该师主力有机会逃出生天。
《水门桥》片中对志愿军小部队的攻击战术描绘,是非常精彩的,这恐怕也是徐克导演的强项,尽管其中有些桥段略显夸张,须知细节太少,是目前我国战争电影的通病。伍千里、梅生率领的七连在夺桥、炸桥时的战术动作,看起来还是非常过瘾的,远比乱糟遭毫无理由的炸点和烟雾,要有味道得多。
不过《水门桥》仍然有两处主要的缺失,其一是战场环境的错误,因为这座水坝是位置狭小无险可守的,无论是美军还是志愿军都没有派兵抢占它,真实情况是一个炸完就撤、一个修完就走,所以片中关于美军在水门桥上派出精锐并且构筑野战工事的情形,纯属虚构。
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如果水门桥果真可以作为防御依托,志愿军占领它死战不退不就完了?
(蓝色为水门桥位置)
其二就是忽略了对水门桥两侧高地激战的刻画,这才是水门桥之战的关键所在:无论是志愿军想成功炸桥,还是美军能够从容修桥,两侧的制高点才是争夺的焦点,而志愿军牺牲最重的地方,就是桥两侧的三个高地,按标高分别为1081高地、1304高地和1467高地。
在坚守1081高地的战斗中,第20军60师180团的一营二连全部牺牲(也就是“冰雕连”的原型),他们所阻击的,正是从真兴里前来接应和增援的美陆战1师后卫部队。当美军最后一次成功修复桥梁时,也意味着志愿军控制的附近三个高地全部失守,且阻击部队伤亡殆尽,否则的话,美国人想把桥修起来,那是门都没有。
整个长津湖战役中,志愿军第20军共牺牲2890人、负伤17000余人(其中冻伤11200余人),了解部队建制的话,当知一线作战兵员差不多拼光了,其中成建制牺牲的就有两个连,另外一个是59师177团二营六连。正是这些指战员的前仆后继和浴血牺牲,终于打得美军陆战1师狼狈而逃,彻底扭转了东线战场的形势。
记住这些部队番号吧:第20军侦察营、第20军60师180团一营、第27军第80师240团三营、以及九兵团其他英雄的作战单位,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部队怎么调整,这些都是“永不磨灭的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