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数字,记录下杨浦“旧改大决战”的2021年:从年初定下目标,到一年内新开16个征收项目,让15508户旧里居民搬离旧居。2021年12月28日,长海369街坊居民在雪中签约,以99%的签约率为旧改决战画上句号。占全上海旧里总量约1/3的杨浦,让成片二级以下旧里走入了历史……
回首每一个地块的旧改过程中,都有一些数字,定格在了长达30年的旧改路上。这些看上去普通的数字,对旧改干部而言是改善百姓居住环境的决心与艰辛,对老居民来说,是几代人的梦想、大半辈子的生活。
从早上6点到凌晨3点
(平凉西,2016年)
2016年10月,伴随着平凉10街坊成功签约,平凉西作为上海中心城区最大的成片二级以下旧里,在历经10年旧改后迎来收官。而最后6个街坊是在2016年间集中完成的。
回忆起那场旧改,杨浦区旧改干部杨一凡的感受是“热”。“当时居民摇号选房都是从前一天早上6点持续到第二天凌晨3点的,所有旧改工作人员就在广场上睡3个小时,第二天起来连轴转。有的旧改干部熬得脸色铁青,指挥部就给大家发红牛和咖啡;嗓子喊哑了,润喉糖一盒一盒地发下去。工作人员和居民都汗流浃背,却依然喜笑颜开。”
签约首日,热闹的旧改基地。
旧改指挥部内,征收人员正在和居民讲解政策,每次旧改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硬仗。 黄尖尖 摄
1000张多铁门牌
(平凉西,2016年)
平凉西居民搬走后,会拆下门口的门牌作为纪念,街道收集了1000多张门牌。当一个个绿底白字、锈迹斑斑的门牌号放在一起时,我仿佛听到每个门牌号背后的家庭欢声笑语,它们串联起了曾经鲜活的弄堂记忆。
如今动迁已过去5年,一部分平凉西老居民搬进了杨浦区的城市庭园,老邻居见面时仍以过去的门牌号相称,他们还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叫“八埭头小分队”。
居民家的老门牌号堆积成八埭头的记忆。
平凉西旧改前的隆仁里。 黄尖尖 摄
一户家庭搭了67次平台
(方子桥,2018年)
在旧改基地里,每天听得最多的词汇就是“搭平台”。“平台”的形态多种多样,可能是旧改基地里的一间调解室,可能是居民家里的饭桌、摆在弄堂口的几张小板凳。
在2018年11月的方子桥旧改中,80%家庭需要搭平台调解矛盾,杨浦一征所副总经理江玉兰至今仍记得,最多一户家庭搭了67次平台。每次搭平台都会吵得不可开交。有时江玉兰刚给他们搭完平台回到家,半夜电话又打过来,说“又吵起来了”。
旧改征收也讲求“售后服务”,不是居民签约了就完成任务了。“要尽力帮助居民化解家庭矛盾,让他们搬走前还能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顿团圆饭。”这是二征收所的劳模杨栋为征收员们定下的“服务标准”。
搭平台现场。
从方子桥一户居民家中的阁楼望出去,可以看到在城市大楼掩映下的旧改地块。
居民搬离方子桥,告别几十年的弄堂时光。 黄尖尖 摄
花13000元买的音响
( 江浦160街坊,2019年)
2019年8月,江浦160街坊动迁前夕,我询问了不少居民同一个问题: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带走的?“那就是我这套音箱了。”老爷子叫王上海,是江浦160街坊的居民。老王爱音乐,弄堂里人人都知道,这要拜老房不隔音的特点所赐。
老王的音箱购于1992年,那是他投入半生积蓄近一万三千元买的。音箱刚买回来的时候,王上海几乎每天都在家里听音乐,优美的乐声飘荡在破旧的弄堂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后来有居民投诉,老王一放音乐,整幢房子都在抖。为了邻里和睦,老王只好改在每周末才听音乐。相比起市场上的新产品,老音箱算得上“古董”了,但老王依然无比珍惜:“因为它陪伴我度过了许多辛酸的时光。”
王上海和他的古董音箱。 蒋迪雯 摄
51年金婚
(大桥93街坊,2020年)
旧改基地里的恩爱夫妻故事不少,这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
张伍英74岁,姜国明77岁,他们出生在93街坊,从小青梅竹马,1969年结婚,从隔壁家搬到了同一个屋檐下。“结婚的时候,人家都是要开轿车到新娘家里来接的。但我们就住在隔壁,当时汽油又很贵,他就说别乘车了,铺张浪费。”张奶奶经常“吐槽”老爷子。
后来,轿车还是乘了。结婚那天,他们乘车子从家里出发,开了8公里路到市中心的外滩、人民公园、大光明电影院兜了一圈,然后又原路返回家。那时的上海城区远不及现在这么漂亮发达,但那短短的一段路程,却是张奶奶心中最美的风景。2019年动迁前夕,两位老人迎来金婚纪念日。
张伍英和姜国明的家。 蒋迪雯 摄
大桥下的人家:许多居民都是看着杨浦大桥盼动迁。
大桥89街坊动迁前夕,居民许辛声和妻子在家中收拾行李。
即便搬走了,邻里间的感情还在,这是89街坊里出了名的热心“好邻居”家庭。
居民在阳台上种的花。
居民骑车穿行在已经搬迁后的89街坊,不少人搬走后仍会回来看看老房子。黄尖尖 摄
600万“蛋糕”11人分
(后纺三,2021年2月)
平凉路4街坊,当地人称为“后纺三”,都是建于1920年代的石库门房子。这里的房屋共有产权人很多,陈永沪家就有11个人。陈永沪是房子承租人,弟弟两年前去世了,留下孤儿寡母住在亭子间;大哥是回沪知青,户口在这里,但实际上无房。近600万元的安置款如何分配?矛盾集中在大哥身上。
那天从早到晚,我参与了这家人的搭平台和签约过程。最好最坏的结果,旧改干部一一向这家人摆出来。最后这个让出20万,那个让出20万,给无房的大哥凑出了80万元。
2021年2月底的一个雨天的清晨,在纺三居委会的会议室里,陈永沪一家围着长桌而坐,每个人在家庭内部协议上签字,按上红手印,一起生活了70多年的时光也就此画上句号。
协议签好后,陈家人一起沿着弄堂走回家。陈永沪的妻子和六嫂在厨房里做出一顿丰盛的午餐,香气飘满整个老房,一大家子就像过年一样吃了顿团圆饭。这是陈家兄弟的故事,有矛盾,有不舍,分了家,但情谊还在。
在居委会,陈永沪一家围着长桌签家庭内部协议上。
签好协议,一家人回家忙活做饭。
离开前,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黄尖尖 摄
7拼盘
(定海127-145街坊,2021年4月)
凉州路是一条贯穿二级旧里的“主干道“,路两旁分布着定海路街道127、131、132、133、141、142、145街坊,覆盖定海、隆昌、波阳和凉州路四个居委会。每个街坊的产数不多,一个个单独启动旧改时间线会拉长,去年杨浦区将7个街坊的零星旧里打包成一个“大拼盘”,同步启动旧改,居民称为“7拼盘”。
走在凉州路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在杨树浦发电厂的大烟囱背景下延伸。每经过一户人家,都能隔着半掩的铁门,看到不同颜色的灯光,有的居民在打包行李装车拉走,有的在洗衣洗菜,有的在打扫弄堂,连成了一张旧改版的“清明上河图”。去年6月25日,定海“7拼盘”二次征询首日签约率达98.31%,7个街坊的居民携手迎来新生活。
七拼盘地块和不远处的杨树浦发电厂大烟囱。
动迁前夕,七拼盘里的居民。
陈忠礼夫妻俩搬离前和老房子最后合影留念。
征收员吴镇和刘冲在居民陶师傅家做入户调查。
七拼盘基地动迁进入收尾阶段,一对爷爷奶奶带着孙女在门外乘凉。
每一盏灯下,都是一户人家。 黄尖尖 摄
100岁和14个月
(同华里,2021年5月)
凉州路215弄“同华里”是一条充满烟火气的弄堂。去年5月,我跟随波阳居民区书记刘亮亮在同华里挨家探访居民。当时地块已经启动了一次征询,搬迁在即,老居民心怀着不舍但彼此都没有说出口,每天晚上热闹的“弄堂会议”照常进行,气氛似乎比从前更热烈一些。
“弄堂会议”的“主持人”叫王志浩,他在家门口悬一盏灯,放上一张长桌,一把木椅,会议就开始了。每回走进同华里,都能看到老王固定坐在“C位”,周边10多位居民搬凳子过来围成一圈。夜越深人越多,坐不下了就站在屋檐下加入群聊。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14个月大的小孙子追着小狗在四周乱窜。同华里的孩子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里不管谁家的孩子,都是同华里的小孩。”
弄堂口的藤椅上坐着一对老爷爷和老奶奶,两口子都已经上百岁,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老两口只是淡定地看着众人谈论动迁、补偿款,家长里短,但从不插话,似乎很难有什么事情能惊动到他们。
2个月后,同华里启动签约。到7月底我再走进同华里时,居民已全部搬离,曾经的灯下夜谈再也见不到了。
同华里的“弄堂会议”。赖鑫琳 摄
同华里一对相濡以沫18年的姐弟,姐姐正在照料瘫痪的弟弟。
入夜,波阳居民区书记刘亮亮在同华里挨家探访居民。
夜色中的同华里。
25厘米厚的墙
(定海145街坊,2021年7月)
一对家住在贵阳路波阳路上的老夫妻,房屋是祖上一块砖一块砖头盖起来的,随着第四代的出生,房子盖到了4层楼,近110平方米,然而产证面积只有一楼的37.2平方米。“我父亲在的时候明明测过一楼是40平方米,少掉了2.8平方,问题出在哪里?”老爷子每晚睡不着觉,居委干部和旧改干部天天上门给他解释政策。
那天,我随居委书记走访他家,老爷子见人便从藤椅上跳起:“我昨晚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说完掏出随身带着的卷尺,在门口墙壁上量了起来。“父亲当年造房子的时候没有材料,墙壁上有95砖、85砖、小青砖、大青砖……他们测算时没有把墙壁的宽度量进去,你看,25厘米!”后来,征收组仔细研究,把这25厘米重新算进去,老爷子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老爷子在向记者解释房屋测量面积,妻子一直在旁边劝他“别太较真了”。
夫妻俩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年纪大了,楼梯太陡,我们早上还能蹦蹦跳跳地上楼,下午就只能手脚并用了。”
住在阁楼里的年轻人:刚考完试的初一学生在妈妈的房间里看电视。
住在阁楼里的年轻人:床边放一张桌子,既是饭桌也是办公桌。
住在阁楼里的年轻人:他给自己打造了一个“蟋蟀王国”。 黄尖尖 摄
188米“穷街”
(定海146街坊,2021年12月)
定海路从凉州路到杨树浦路一段,全长188米,贯穿了定海最后一个二级旧里146街坊。这里水果摊、煎饼摊、肉店、水产店、服饰店等沿街而立,品类齐全,从早到晚人声鼎沸。20世纪80年代程乃姗笔下的“穷街”,在当地人眼中却承载了日常生活的全部需求。
早上从凉州路进入定海路,穿过整条街需要10分钟。路口的蟹壳黄小店从早上6点开始排队,店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妻,每天早上4点半就要起来和面。杂货铺阿姨把衣服晾晒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小吃摊、煎饼摊生意正旺,还有居民在冬日早晨围坐在炉子边吃起了露天火锅。
越往里走人气越旺。许多店主都是楼上住人、楼下开店。手机维修店老板在店内卖电子产品,沿街卖水果生鲜。粮油铺子和卖棉毛裤的老店都纷纷放出了“动迁前大甩卖”的小喇叭,成了定海路最后的回响。
三日后我再去时,不少商铺门口已砌上了砖墙。又过了一个星期,住户基本搬离,定海路曾经的喧嚣也回归平静。在这里生活了60年的万叔叔说:“搬走以后,我们会住进公寓楼,成为高楼大厦里的一扇窗户。这些曾经充满烟火气的生活,都会成为记忆。”
去年12月底,146街坊作为定海最后一片二级旧里旧改征收。
定海路上,商铺正在打折促销,不少人家已经搬离。
146街坊内,居民晾晒的衣服遮住了天空。
几天后,已经动迁的基地里,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
旧改基地里还挂着宣传标语。
截至2021年底,杨浦的成片二级以下旧里已全部完成旧改征收。
栏目主编:周楠 文字编辑:黄尖尖
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 黄尖尖 摄来源:作者:黄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