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不了重点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你这一辈子怎么办?
探讨中学教育问题的现实题材电视剧《小别离》在年轻人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该剧情节围绕三个初三学生展开:成绩优异而家境一般的女孩琴琴、考试垫底的富家男孩小宇以及家境和成绩都处中游的女孩朵朵,他们背后是为各自孩子前途焦心的父母。其中,朵朵一家三口的形象最为饱满,他们的泪与笑呈现着当前社会中间阶层的处境。
朵朵妈在职场里是跨国公司的驻京中层干部,既要拼业绩也要争位置。朵朵的各科成绩参差不齐,还随情绪状态频繁波动。“不上不下”是中间阶层的共性。如果说底层劳动者、小市民可以比作社会大机器里的螺丝钉、二极管之类简单零件,那么中间阶层就像硬盘、芯片等复杂零件。复杂零件的身价高,品牌亮,但也需为外表的光鲜付出昂贵代价。
代价之一是高度依赖于稳定、有序的环境。越是复杂的工作越需要依托于一个井井有条的组织系统,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也离不开公平、诚信的社会环境。有一个细节的对比:小市民阶层的琴琴妈为了让孩子能进入省钱的美国公立高中,不惜割舍亲情,谋划把女儿送给美籍亲戚领养。中间阶层则对这种“打擦边球”的路数不以为然。朵朵申请留学时需有才艺能力证明,朵朵妈拒绝了老板朋友搞来的假证件。身处外企管理岗位的她深知在法制健全、环环相扣的社会里维护谎言的成本太高,诚信才是收益最大的选择。发育良好的中间阶层有益于社会秩序的稳定,道理即在此。
但就个人而言,在大企业或公家单位里立身的人一旦进入到规则尚不健全的环境,或涉足需要勇谋开创局面的领域,很可能顿时搁浅。朵朵爸在三甲医院的眼科里是业务好手,但离职做起了隔行如隔山的医药代表,就因为没法适应潜规则而被讥为“清高”“不识时务”,不仅专业优势难以发挥,甚至失去了职业生存能力。社会尚未形成支撑明规则的普遍共识,这是当前中间阶层的现实困境。
代价之二是丧失自我。高度分化的现代社会尊重个性,鼓励多样,但在深层则强调一致。俗话说“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而严密的社会分工则要求把各各不同的生命纳入到统一的框架中。个体价值的高低取决于充当零件的品质,而非长成一个健康的活物;而比起螺丝钉,芯片更要求分毫不差的标准化。在纵贯童年到青年的漫长的应试训练中,一个个活泼好动的生命咬着牙、流着泪去完成痛苦的“成人化”过程。
矛盾集中反映在所谓“早恋”问题中。青春期的异性相吸是人的自我意识成长的重要环节。少男少女们以异性为镜子去寻找自信,学着爱自己和爱别人。标榜“听话”的社会传统却并不鼓励人发展自我意识,朵朵妈对于“早恋”的防范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她期望孩子像自己一样,情感经历单纯透明,把宝贵的时间都用于学习上进。然而,正由于情感层面的自我发育不良,遭遇中年危机的朵朵妈既为女儿的“早恋萌芽”抓狂,也对丈夫的“疑似出轨”应激过度。
代价之三是更新换代的压力大。与螺丝钉和二极管不同,工序复杂、精密雕琢的芯片、硬盘之类时刻面临着被淘汰的前景。“不进则退”是中间阶层的宿命。他们要守住相对殷实的家业,就必须在自己被更高配置的零件取代之前,比别人更快地升级配置;或者要尽最大效率实现价值回报,以“浪费时间”为莫大的罪过。在个体界限不甚清晰的东方社会,中间阶层更要“拼孩子”,不仅要让孩子超过自己,而且要超过那些虎妈狼爸打造出来的同龄竞争者。但一般家长并没有能力去把握下一代的更为加剧的竞争局面,失控感进而发展成恐慌感,就像朵朵妈唠叨时常用的口头禅:“上不了重点高中,就上不了重点大学;上不了重点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你这一辈子就完了!”按说头脑清楚的专业人士不应陷入这种低级的“滑坡谬误”。但在焦虑和恐慌当中,人还能讲逻辑吗?
该剧的最后几集提示了解围的出路,给大家保留了一点希望。经过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跌宕波折,朵朵一家终于各自找到了自我存在感,开始尊重内心的感受,从真切温暖的亲情中汲取力量。朵朵妈终于发现,放下了对“失去”“跌落”的恐惧,可以更加自主地面对事业和家庭。就此而言,该剧作为现实题材作品的意义绝不仅限于“留学参考”。如何在社会大系统中确立一种自足而开放、独立而松弛的自我?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都需要探寻自己的答案。
(作者为中国戏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