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导演在拍摄现场
随着时代的变迁,电影里的英雄叙事发生着变化,却鲜少有最普通的人留下姓名。人们将自己的渴望和期待寄托在英雄人物身上,而自己的悲苦却只能被转换和压抑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余雅琴 编辑 | 杨静茹
全文约2487字,细读约需6分钟
西北郊外的沙漠似乎永远也望不到边,像是要把一切都吞噬一样,无边的黄沙接着一丝蓝色天际线,远远走来一个瘦弱的人,他越走越近,踉踉跄跄……这个颇为典型的“第五代”电影场景,是张艺谋最新电影《一秒钟》的开头,它为我们展现了故事发生的环境,也将我们拉回到张艺谋最好的创作年代。
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中坚,张艺谋曾被普遍认为是中国电影界最风光无二的人物,总是屹立潮头。他的《红高粱》让西方最权威的电影节看到了全然不同的中国人形象;他的《英雄》开启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商业大片时代;甚至连他后来积极参与重大活动,在各种盛会与非议之间徘徊,也似乎具有一种前瞻的寓言性。如今,这部《一秒钟》上映,这位已经70岁的导演回归了他的初心。
个人与时代
电影发生在1970年代中期,彼时的张艺谋也正经历着人生的一段苦痛岁月。因为父亲是国民党军官,出身不好的他初中毕业后就去了陕西乾县农村插队,后来又在陕西咸阳市棉纺八厂当了七年工人。直到恢复高考,他才被破格选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学习,有机会接触和拍摄电影。若论个人命运浮沉和时代之间的关系,他的体会是切身的。
在节目《十三邀》中和许知远对谈时,张艺谋曾分享自己为何会接拍差评如潮的《长城》:他被“一个中国电影,可以在150个国家,首周上映”的可能性吸引了,但花了三年多拍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才领悟到归根到底要“做自己”的真谛。接着,探讨“我是谁”的作品《影》为他赢得了“金马奖”最佳导演的荣誉。再之后,他继续后退一步,以相对低的成本拍摄了《一秒钟》。
或许,《一秒钟》本身就带有一定的自传色彩。那个在沙漠里踽踽独行的男人身上,也有导演自己的影子。男主角张九声后来展现出懂摄影的特质,恐怕不是随意的设定:曾经的工友雷佩云回忆,当年张艺谋正是为了被调到厂工会给大家照相才学的摄影,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考上了电影学院。
在这部怀旧之作《一秒钟》里,我们对张艺谋电影的很多回忆被唤醒了:80年代的《黄土地》(作为摄影)、90年代的《活着》、世纪之交的《我的父亲母亲》和近十年的新作《归来》……它们延续着张艺谋创作中可贵的现实主义脉络,表达了作者对时代洪流中的个体的关注,还达到了一种难得的极简。这部电影摒弃了张艺谋最为标志性的大场面和肆意铺陈的色块,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朴素的故事。
在“人性”的不堪与温暖之间
男主角张九声是一个逃跑的劳改犯,他听说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出现在电影正片前面的某部新闻简报里,便冒着生命危险跑出来看;女主角刘闺女无父无母,名字都是派出所随便取的,为了弟弟,她想要偷胶片做个当时流行的胶片灯罩……这两个人物在一个想尽办法保护胶片、一个用尽心思偷胶片的矛盾中结识了,慢慢地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这是一个特殊时代中的小人物互助故事,在巨大的苦难面前,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理解都显得难能可贵。
电影里第三个重要角色是范电影,他是个复杂的人,儿子因为误喝了洗胶片的药水,发烧弄坏了脑子,自己的好技术无法传下去,还可能被上头的关系户顶替。他用最大的善意理解着比他命运还不堪的张九声。这是这两个人物共情的高光时刻,在普通观众为《英雄儿女》的悲壮而感动之时,小小放映室里无名者的命运被勾连在一起。他们的故事永远不为外人所知,但不代表他们的生命与尊严毫无价值。
最终,范电影为了自保还是偷偷举报了张九声,他一边向保安队邀功,一边又送了张九声两张女儿的底片留念。用最通俗的话来说,范电影身上体现出富有层次的“人性”,这种对人性的呼唤看似过时,却是特殊年代所稀缺的,也是张艺谋一代思想得以解放的法宝之一。在“人性”的不堪与温暖之间,大时代的冰冷更为凸显。
电影的最后,保安队发现了底片,并将这最后的纪念扔进了无边的沙漠,刘闺女去追,只看到了包着胶片的报纸。她哪里知道张九声心心念念的是女儿那被定格的永恒瞬间,她只有将代表着权力意志的报纸收藏起来,等待张九声的归来……
据说,目前版本的结尾是后来加上去的,为这个故事续上了一个温暖的结局:两年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张九声被平反回家,他和刘闺女再次重逢,看见了那张已经毫无意义的报纸,而胶片则永远无法追回了。
张艺谋亲笔信海报
电影何曾真的属于普通人?
表面上看,这是一部向电影艺术献上的“情书”,展示特殊年代电影的神圣地位和艰苦环境下人们对电影的热爱。但它其实是一部质问电影史书写的作品,揭示了在盖棺定论的经典背后,被遮蔽掉的那些人和事。翻开历史,我们记得的永远是伟大的人物,他们的形象被一再经典化,而普通人则只能融化在所谓“典型”的熔炉里。
《一秒钟》无数次将当时流行的经典《英雄儿女》和张九声见女心切的片段并置,以“革命叙事”里的父女相认大团圆反衬惨淡现实中普通百姓的妻离子散,曲折地表达了对历史的一种态度。银幕上悲壮的英雄王成高喊“向我开炮”,银幕下张九声狼狈地一次次寻找有女儿的胶片,只想看一次女儿被定格的一秒钟。在张九声的“威胁”下,放电影的范电影只能一遍遍为他放映那一秒种,尽管他们都知道就算一遍遍放,“十个一秒不过是短短十秒”,但当这“一秒”被胶片定格,就成为了一种肯定和永恒。
这部电影指出,在漫长的电影史中,电影何曾真的属于普通人?电影作为人类精神的载体,也是各种意识形态的演练场。随着时代的变迁,电影里的英雄叙事发生着变化,却鲜少有最普通的人留下姓名。人们将自己的渴望和期待寄托在英雄人物身上,而自己的悲苦却只能被转换和压抑。
《一秒钟》最终也没告诉我们,张九声为何会“劳改”,他的女儿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和刘闺女的未来会如何。很多评论认为这个电影的结尾是个败笔,但它或许正是对这段历史的最好解读。当鲜活的生命被吞噬,我们只能通过历史语焉不详的书写去尽力还原真实,而个体的遭遇则永远被一种概述所垄断。
可事实却是,历史的长河是由小人物汇聚而成的,但他们则成为了永远的无名者。因此,对《一秒钟》究竟是不是一部好电影的争议,或许反映的不是人们在电影品味上的差异,而是对历史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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