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素同,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有情”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熹微发现有人下毒是一个意外。
侍女茉莉先吃了送来的饭菜,等她晾晒衣服回来,茉莉已经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那时茉莉的身体尚有余温,她甚至觉得茉莉马上就会醒来。
茉莉啊茉莉,她人生行至此处,乃至此后数十年冷宫生涯唯一的陪伴,她虽然侥幸未死,但这和杀了她本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眼看着冬季惨淡的天光从墙角落下,黑夜卷着寒意滚滚袭来,她觉得冷,可是突然张口,身边只剩下冰冷的死物,提醒她已成为绝境之中的困兽。
何至于斯!意识终于回旋,盖过了所有的悲愤和痛苦,这时她便想,困兽犹斗,她要复仇!
1
冷宫燃起了大火。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熹微只能凭借着仅有的印象尝试点火的方法。
冷宫湿冷,她反复试了很多遍才得以成功,为了不留下破绽,她甚至狠心将自己的双手投入火中。
太疼了,熹微根本无法估量合适的程度,只能任由自己的双手被火焰反复炙烤。她在近乎崩溃的忍耐中不断地问自己,值得么,可是她也知道,机会只有这一次。
后宫中还有人惦记着她这条命,就证明皇帝还是放不下她。她带着受伤惨烈的双手匍匐至最后一处冰凉地,看见天空中越升越高的黑烟,听见往来不停地叫喊和咒骂,借此抵挡意识的昏沉。
她不能死,她一定要等到他来。
“皇上驾到!”
比内监嗓子更快的是匆匆的脚步声,恍然的悲喜在心中不过是一转。熹微跪得很低,低到尘埃中,仿佛无尽的悔恨与罪业,出口也不过是一句:“皇上……”
此情此景,她已独自练习过许多遍。
幼时先生总说她有些小聪明,只是不肯用在正道上,如今倒是成了救命的关键。她知道皇帝在看她,可能会震惊,也可能是疑惑——
熹微的脊梁,从不曾为谁而弯。
郑家满门问斩的时候不曾,被迫小产时不曾,贵妃之位被废时也不曾。
银狐的披袍覆于她身,皇帝亲手馋她起来:“贵妃辛苦。”
天子之言,仿佛可以逆转时光,她还是那个肆意鲜活的熹微,唯有眼下这一双吃不住力的丑陋双手,昭示着过去种种龃龉真实存在,她仍行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需要万分小心。
这一场锦被之下的酣睡并没有持续很久,熹微心绪不宁,亦被疼痛来回撕扯。
她还记得许久之前皇帝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时的惊艳赞叹,和冷宫火海之中一瞬之间的震惊嫌弃交叠在一起,这样的失态当然不会长久的浮现于天子脸上,他只会在久别重逢的情感占据上风时表现更多的关心和爱护:“熹微,是谁要害你?”
悲痛决绝之色像暗夜中闪过的飞鸟,熹微没有半点犹豫:“是水仙。”
皇帝舒缓的神情突然紧绷起来,不仅因为水仙过去是熹微侍女,在郑家一案中立场相悖,更因为熹微的反应,令他想起了九个月乃至更久以前因熹微脾性而产生的不快。
熹微全数收入眼中,并非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只是柔软温顺太过,就显得只有委屈讨好之意。
于是熹微软下一点语气:“陛下既然要问,怎会害怕这个答案,整个宫中要想害我的,除了她还有谁?”
这话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皇帝沉思片刻:“水仙留于宫中,并没有不安分的时候,没有证据骤然发难,恐怕落人口实。”
皇帝收了水仙,这个念头在熹微心中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不是不恨的,却又茫茫无从着落。熹微抬眉,露出一些娇嗔来:“陛下舍不得?”
“我是为你好。”基于过往的情份,亦或是重逢的喜悦,皇帝这时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我要复你贵妃之位,前尘不论,自然不希望你再卷进过去的是非里。”
“过去?”熹微骨相锋利,但生来一双杏目,最是无辜神色:“嫔妾从火海中逃出,再遇陛下已是新生,这是眼下的事情,陛下只当成全嫔妾这一点疑心吧,叫水仙来见上一见,若是误会,日后也好平平安安的做姐妹。”
该说都已说尽,少见的柔软软尽了皇帝的戒心:“好吧,今日午时,便叫水仙来探望你,你们把话说清,若是……若是她当真有非分之想,朕也绝不姑息。”
2
水仙是午时的最后一刻到的,熹微一点都不意外。
外面风雪正盛,熹微没有留下宫人,地龙的暖意早就散尽了。水仙进殿冷的一哆嗦,熹微就笑了:“你这么害怕?”
水仙定了定神,梗着脖子说:“陛下只说叫我来探望你,我有什么好怕的?”
熹微摇了摇头,脸上还是带笑的:“我若是你,吓也该吓死了,你若真的不怕,只能说无知者无畏。”
在分崩离析之前,茉莉和水仙同为熹微侍女,茉莉却比水仙好学。芥蒂或许是一早就种下的,水仙几乎叫了出来:“茉莉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熹微比想象中要平静:“我知道是皇后动的手,自我入冷宫,皇后始终放心不下,于是趁着冬至准备了糕点,但是这份糕点最投茉莉所好,你怎么敢说与你毫无关系?全程有你参与,皇后早就打定主意要你做替罪羊,你怎么会不怕?”
水仙沉默。
“你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么?”熹微的目光再度落在水仙身上:“还是做皇后的走狗,死亦不惧?”
水仙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迎上熹微的目光:“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幅高高在上的样子!”
这时的她,很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熹微看着自己受伤的双手,轻声反问;“是么?”
“当然!”水仙的唇齿都在颤抖:“当初只要你肯稍稍低头,郑流的命,郑家所有人的命,不就都可以保住!可是你什么都不肯做,你宁愿生闷气,宁愿小产,宁愿去冷宫,这样的你,凭什么获得名声与爱意!”
熹微睫毛颤动,终于深刻的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和陪伴她长大的水仙已经全然不同了。
水仙作为侍女,永远都是温顺的样子,哪怕选择站在她的对立面时,也没有露出过此时此刻的激动。
熹微不由得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一年之前郑家满门下狱,出身郑家的贵妃熹微亦被禁足。
水仙为了郑流心急如焚,但她们所能获得的信息少之又少,最后水仙成了最关键的证人,郑家就此坐定了叛国的罪名。
熹微虽未亲眼所见刑场的酷烈,但也知道一百多颗人头落地必是血流成河,按律十四岁以下可以苟活,男孩便沦为贱奴,女孩充入妓寮……
熹微不敢再想下去,水仙根本意识不到她一时激愤所做的证词造成了怎样严重的后果,那是蝴蝶煽起的翅膀,倾覆了一座浩瀚的门楣。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益,熹微只问:“郑流还活着么,你救了他么?”
水仙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就在熹微都不抱期望的时候,她说:“皇后应允过我让他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
熹微仰头久久不言,最后她疲倦地说:“你回去吧。”
水仙不料可以轻易脱身,走到门口忽然回望过来。
熹微惨笑:“若我对你穷追不舍,与皇后又有何异?那份糕点是茉莉所爱,非我钟情,我只当还你最后一点人情了。日后再有相见,我们就是真正的仇人了。”
这话说给水仙,也说给自己。水仙渐渐消失于视线尽头,带走的是熹微与过去的最后一点粘连。她把结果报给皇帝,皇帝对于熹微的轻纵十分讶异。
熹微带着这份伪装修复与皇帝的感情,并在内廷监找到了郑流。
她太了解皇后了,皇后需要拿捏水仙,恐怕真的会留下郑流一条命,但皇后恨她入骨,视郑家如眼中钉,怎会给郑流好结果。
果然郑流已沦为内廷最低等的苦役,终日劳作,备受欺凌。
“小姐……”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流赶紧拿脏污的袖子抹了,整个人是很慌乱的:“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早先听闻您出冷宫了,我……”
他没有机会见熹微,亦怕熹微初心已改。复位贵妃的熹微就像变了一个人,即使是最苛刻的朝臣也没有找到置喙的地方,她保全了自己,就不再拥有熹微最真实的那一部分。熹微垂下眼眸:“这世上可称故人的,就只剩你我了。”
郑流的眼睛是一面镜子,照透彼此的心意:“茉莉她……”
熹微点点头,才问:“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么?”
“郑家倾覆如斯,我还有什么期待?”郑流握紧了拳头,他是郑家家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本该有良好的前程与姻缘,他跪在熹微面前:“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小姐的!”
他的确是很聪明的,熹微压过心里做痛的可惜:“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皇后陷害,水仙作证,郑家也不该如此啊!”
郑流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开口:“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那时候宫中骤然发难,说皇后在小姐宫中查到了私通外臣的书信,紧接着郑家全家被查,在整个事件中出力颇多的有恩裕侯邹威、威武将军刘忠、户部尚书李满……”
熹微默默记住这些名字,她们身后都有皇后的影子:“郑流,此行艰难险阻,我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今天我能来见你,已经打通了这里的关系,郑流会就此死去,我可以带你出去,给你一个全新的未来。”
郑流躬身再拜:“既然小姐可以带我出去,请将我带去一个清静的地方,我会每天为小姐祝祷。”
3
“邹威年逾五十纳了第八房妾室,年轻美妾无视主母,不仅妻妾关系紧张,父子关系也出了问题。”
“刘忠长子在长街策马,撞死了路人,现在正在寻求关系摆平。”
“李满妻弟不过是躺在家族簿上混吃等死的庸人,竟然买下了一套七进七出的大宅院,知道的人莫不眼红,都对钱财的来源意有所指。”
宫中最清静的地方,莫过于佛堂,人心最善倾诉的地方,也莫过于佛堂。命妇进宫常来拜见,说些贴心话。
熹微看着郑流欲言又止的样子,直言:“郑家只剩你我,有什么话大可直言。”
郑流垂首:“官员惯有腌灒事,只是郑家彻底败了,朝堂上再无助力。他们依附于皇后,也成了皇后的壁垒。小姐复位以来恩宠日隆,足够救出我,除尽当日的刽子手,可是对于这些幕后之人仍然杯水车薪。我认为,不足以令陛下废后。”
“皇后是第一步。”熹微对于这难以跨出的第一步只有苦笑:“倘若我没有想的更多,大可选择玉石俱焚,可是……我想要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我想要还郑家一个清白。”
这条路实在太难了,郑流望向远方,熹微告诫他:“我不要冒险,你也不要。春天……春天快来了。”
这是熹微立志报仇后的第二个春天,提醒她一事无成又一年,但她收起的棱角成了最好的助力——就在这个春天,皇后感染了罕见的天花。
追根溯源,只能查到春宴之上向国母贺春的命妇们,她们从宫外来,有的还怀抱着稚子。
天花闹得合宫上下人心惶惶,熹微跪倒在皇帝面前:“嫔妾愿为皇上分忧,为皇后娘娘侍疾。”
皇帝犹豫,熹微再言:“在确保无虞之前,臣妾不会再见君王。”
皇帝深深望她一眼,终究同意:“安虞只是第一步,朕对你的期待不止如此。”
熹微早就是一人之下的贵妃,皇后性命垂危,她自然想要后位,皇帝则向她承诺了这种可能性,对她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论及狠心,本宫不如你。此番全身而退,自然铺平皇后之路,可若丢了性命呢?”床榻之前只剩熹微和皇后两人,如同图穷匕见,她从未放下恨意,皇后也从未放下戒备:“你为什么不怕……是不是你做的?”
熹微垂眉:“这是两个问题。”
“你从来没有这么温顺过,可是你越温顺,我就会觉得你危险。”皇后脸带讥讽:“学会藏匿爪子的野兽,你是怎么做到的?”
熹微徐徐吹凉碗中的药,忽然狡黠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下皇后也笑了:“时间点不过是障眼法,你如此无惧,因为你幼时感染过天花,是么?”
熹微淡然地回答:“郑家人都死绝了,随便娘娘怎么说了。”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皇后轻哼一声,以为自己想的明白:“本宫从来不会用你经手的东西,你那时必定穿着带有天花汁液的衣裳,刻意接近本宫。选在春宴这天,一定是有人借着机会将天花汁液从宫外运送给你。”
“皇后娘娘此言,是将陛下及合宫褚人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熹微轻笑,慢慢抚过双手。
皇后都猜到她已经天花之症,却想不到她就是将汁液涂在自己手上,借着握手的时机传给了皇后,“里应外合的事情从皇后娘娘口中说出来,看来是不信我郑家已毁了。”
“你总是能给我惊喜。”皇后躺在床上,再不克制眼中的凶光:“纵使你有天大的手段又如何,还不是身如浮萍的深宫女子。你唯一可以倚仗的便是陛下的宠爱,我便祝你生生世世被这宠爱所囚,永远不知真相!”
“什么?”
“这是诅咒啊,我怎么会让你知道?”皇后冷笑:“大婚之日是我毕生荣光,也是我永恒耻辱,我怎会与你和解,让你痛快?”
原来她都是记得的,她从未忘却。
熹微被这念头狠狠攫住,有了一瞬间的茫然。郑家蒙冤贵妃被废之际,皇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睥睨着她,那个场景她毕生难忘,此刻却在想,成婚那时候,自己是否也那样看过皇后,由此给皇后留下深刻的印象。
熹微已经不太记得了。
三年之前先帝主婚,皇后出身高贵为正室,熹微为侧室。能够嫁给皇帝就已经很开心了,熹微从未对皇后有过不甘和怨恨,更不敢在皇后面前半点逾矩。
旁人常说由爱生恨,皇后恨她,却绝不可能爱着她,唯一的可能,是她被废之前都没有发现皇后对皇帝的爱意。
否则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她早该明白的。
皇后是病空了的身体,此刻情绪激动地说完,兀自吐出一口血来。大限将至,反而觉得无比舒坦。
皇后薨逝,举国同哀。身为贵妃的熹微统领后宫诸人跪在最前面,即使到了时辰也没有离去。她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皇帝来了,却不想是水仙去而复返。
水仙应当有话对她说,可是这样的时刻,隔着过去种种——熹微不会谢她。
这一场算计比想象中还要顺利,皇后猜到她幼时已得过天花却掀不起风浪,无非是缺少佐证。
郑家没有人了,可水仙还在,皇后没有从水仙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郑流还活着。”灵堂前只有她们两个,水仙低声如自言自语:“天花这么危险的东西,非死士不可,若成了死士,必定担心你的安危,两者皆平,唯有过去的郑家人可以做到,郑流没有死。”
熹微回过头去,看清水仙眼中卑微闪烁的希望。决裂的话历历在目,水仙跟过她那么久,当知道她的性子,即使熹微在不自知的时候受了她的人情,也不会原谅过她。
熹微看着水仙的希望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水仙仿佛是败下阵来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我做了太多错事,还害死了茉莉,他一定很恨我。不过活着就好,总有个指望。不像我。”
熹微不知道水仙什么意思,眼下她也处于一片迷茫之中。
她再一次想到嫁给皇帝的时候,那时候皇帝还只是东宫,似乎相守已是珍贵,任何的名位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而后她走到末路,她攀着恩宠,倚着仇恨一路走下来,原本不想要的也已唾手可得,可是——
郑家死去的人,包括茉莉,都不会再回来了。
未来在此刻显得更加缥缈,她竟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4
熹微再度有孕。
这孩子来得恰到好处,又不是时候。皇后丧期未过,有孕也不得加封,皇帝对她承诺:若生下皇子,便名正言顺封你为后。
遭人陷害她贵妃之位被废,在冷宫隐忍一年,她绝地反击复宠
换言之,十月之后若是公主,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熹微是个聪明人,所以不会如冷宫之前一般直直问出口:皇上是希望我诞下麟儿,还是借公主之名使我止步于此。
熹微从来没有忘记,哪怕皇后势大,朝中联动,可是真正心中生疑的是皇帝,亲自下旨抄斩郑家满门的是皇帝,甚至不顾她丧子之痛,将她打入冷宫的,也是皇帝。
年少时宴会遥遥一见,琴瑟相和便是知心。熹微素有美名,一颗心也折堕于此。
少女惯看如意春风,哪知秋风过境,遍地肃杀。即使到了这个地步,熹微恨得了皇后,还是恨不了皇帝。
“因为小姐对皇上有期待。”
郑流说的直白,熹微摸着并不明显的小腹,喃喃自问:“期待么?我当然期待他可以回头,还郑家一个清白。”
可若要回头,便等同于叫皇帝认错,对于皇帝的权威是个大挑战,她所作所为都是倚仗着皇帝的宠爱,便等同于期待着皇帝能爱她到这一步。
郑流岔开了话题:“李满近日犯了对先皇后大不敬的罪名,连带着查处脏污的案子,看来是不成了。”
从邹威到刘忠,再到李满,一个又一个名字,已经是郑家血案中能够查到的最后一个。贵妃本就在宫内得势,皇后已去,自然有人赶着结交盼攀附,吏部尚书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郑流在提醒她,宠爱并不是她唯一的依仗,不知不觉中,她已有了自己的势力。
郑家三代文臣,桃李遍地,即使屠戮了满门,生魂总是不息。况且蝇营狗苟之道,从前她不屑做的,如今都已做尽。皇帝在东宫之时就坐不稳太子之位,那些杂念并未完全平定,如果她想,她可以做的更多。
那并非一瞬间的念头,只是各种势力相挟,她没有完全的把握,而且在她心里,她和皇帝总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她对他有情,熹微很清楚,否则何至于再度委身于他,愿意再为他生一个孩子。
郑流见她不语,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这将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一个全新的……流着郑家血液的孩子。”
即使隔着佛堂里袅袅香烟,熹微依然能看清郑流脸上极力克制的悲伤。她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也姓郑,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茉莉死了,可是郑流还这么年轻,她这两年因仇恨而忽视的事情,忽然在这一刻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她想要郑流从过去走出来,想为他安排一门亲事,哪怕走得远远的,不再帮她也可以,但是郑流显然没有这个意思,他看起来为难,到底还是开了口:“水仙……若她再有违逆小姐的时候,还请小姐放她一命。”
郑流,一直都是一个心软的人。
熹微虽然有了一些助力,但身边最亲近的最信任的人只剩了郑流一个,由他开口,她无论如何得要给这个面子。水仙,她太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只觉得无悲也无喜:“我并不如你想的那样恨她。”
郑流躬身,熹微脑海里升起一些莫名的疑惑:水仙不得承圣宠,也有示好之意,还有什么地方会违逆她的?
郑流到底知道了什么,又瞒了她什么?
熹微没有问出口,追问在她和郑流之间并不适合存在,可这也意味着她和郑流之间已不是全然的坦诚。来时孤身,去时更觉茫茫,熹微摸着自己尚不显怀的肚子,只能告诉自己,还有一个希望。
5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熹微获得短暂的安宁。
她并非感受不到安宁之下的隐忧,也不曾忘记复仇的愿望,可她实在疲倦,便把一时的停顿当作孩子的福祉。而孩子一旦出生,就会把她推向未知的路口。
太医说,孩子会在新年正月里出生,多半是个男孩。
皇帝的反应很淡,熹微兀自观察着,这不是皇帝的行事风格。
天气渐渐冷了,熹微更加不愿出门,她记得那一天是冬至,皇帝说过会和她一起用晚膳,但是皇帝过时不来,没有任何消息。夜色渐渐沉了,饭菜都已凉透,她依旧在等,最后等到另一个孩子出生的消息。
属于水仙,也属于皇帝。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子。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身边的宫人惊慌失措,腹部的绞痛突然袭来。多半是要早产了,冷汗很快湿透了棉衣,思维却没有一刻断绝——
水仙在灵堂前说过的那句话,郑流的恳求,皇帝的微笑渐渐连成一线,熹微不仅悟到了自己所知甚迟,更明白了皇帝的态度。
她所想的是母凭子贵,来日方长,皇帝却早早布下了这局,长子早生,何以凭立,何况个这长子之母,是水仙。
熹微仍然能记得嫁入东宫前后的浓情蜜意,直到郑家巨变之前都是风光无限,可是记忆经不住回想,尤其在此时此刻的剧痛之中。情之一字,究竟为何,纵使他们无法回到从前,耳鬓厮磨的情意总不全然是假,只是太多太多可以凌驾于情字之上。
熹微痛了一天一夜,期间几度昏厥,沉浮清醒之间唯独惦念这一件事情。婴儿的啼哭弱得像小猫的呜咽,是皇帝的第二子,是她的孩子。
熹微被产婆催着看孩子,可是就这一眼,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割舍不下的究竟是旧情,还是孤身一人的落寞。在浩荡的天地之间,旧的总被新的更迭,无时无刻不在变换,又何必一再回望。
这一场生产熹微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沉浮清醒之间却不断回荡着这个念头。等她真正醒来的时候,明媚的天光差点灼伤她的眼睛,太安静了,安静的如同一场新生。宫人抢着去分身乏术的皇帝那里汇报贵妃醒来的消息,她却看到了郑流的脸,笑着,又像挂了泪。
“我还活着,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熹微挤出一个笑容:“大仇未报,我怎么会死呢?”
郑流垂下眼眸,声音几不可闻:“你心中有难,我怕你心伤。”
熹微面色不改,心中却痛不可遏,终究人非草木,这痛就成了自嘲:“难道你来了,我就不会痛了?”
可她心里终究为故人的到来暖了三分。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熹微盯着郑流:“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没有了。”
“你骗人。”熹微说的果断,面上却已转化成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大约还是和他有关的事情,罢了,你不说,我可以自己探寻。”
“小姐……”
熹微回眸,眼色平静而坚决:“非你之过,非她之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从来没有变过。”
这三年时间里,确实太不像自己了。所以熹微主动踏进水仙的宫室时,水仙吓了一大跳。
特意挑着皇帝不在的时间去的,熹微有话对水仙说,自顾自往她殿中一坐,刚要开口先想到一事:“孩子不在?你私下见过郑流,怎么没想到我上门的一刻?”
“孩子,嬷嬷带着。”水仙摸不准熹微的意思,倒是先给她倒了一杯茶,就像过去服侍的样子。茶水也是正好的,水仙还记得她喜欢七分热的茶水,熹微摸着茶盏有一瞬间的出神:“郑流既然肯见你,就是原谅你了。”
这话说的直白轻巧,期间却隔着许多人的生死,当着熹微的面,水仙不敢看她:“是我不配。”
熹微打量她两眼:“不要说配不配的话,郑流原谅了你,不代表我原谅了你,若要我原谅,除非夙愿达成。”
水仙一惊,再看向熹微时如蒙大赦,竟然不顾身体直挺挺跪了下去:“小姐所愿,亦是水仙心愿,此生最悔之事,必定竭力而为。”
“勿忘此言。”
熹微将茶盏撂下,在桌上碰出一声脆响。
6
那一夜熹微做了长长的梦,梦境之中的岁月飞速倒流,从孤寂清冷的现在,回到冷宫之前,回到郑家的盛时,回到她和皇帝的最初。
郑流瞒她的事情,处处都是马脚,就和水仙的身孕一样,只要她肯用心去看——若她不姓郑,就没有后来的这么多故事了。
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没了希望,就只剩下理智,冷静过后,处处灰烬,不堪咀嚼。
人生在世,终不过如此。
梦醒时分便是孩子的满月日,皇帝因着之前立后的承诺总似避着她,这一天终于早早传话过来晚上会一起庆贺。
家宴,落座的不过他们二人,小孩子由熹微亲手抱着,就像民间的一家三口,一派温馨之相。
二皇子体弱,近来都食掺了药膳的牛乳,皇帝乐得在此刻做个慈父,亲手喂了孩子才命嬷嬷抱走。灯火葳蕤,熹微似乎更加温顺,然而这温顺之间又带着一点过去执拗的样子:“陛下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皇帝并未放在心上:“当然是熹微你了,还有我们的孩子。”
熹微一笑:“江山为重,皇上惯会哄人。”
这番小女儿情态更哄的皇帝开心,伸手去揽熹微:“江山不及美人,江山太远,而美人在怀……”
调情的话说了一半,突然传来内监惊慌的脚步,嗓子比人到的更早:“皇上,大皇子没了!”
皇帝脸色骤变,熹微也惊得站起,怎么会这样,这和想的不一样!
皇帝快步离去,熹微跟在后面,水仙抱着孩子,已经失了魂魄。皇帝却根本顾不上她,一手从她怀中扒开孩子,才发现孩子已经死透了。
没有任何外在表征,和熹微下在牛乳中的毒一模一样。
孩子被换了。
皇帝神色一紧,水仙则咧嘴一笑:“皇上,他只是睡着了,你抱一抱他,抱一抱他就好了!”
皇帝推拉了两下就失了耐心,熹微看到皇帝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一刻本能而生的痛苦竟是为了水仙。
熹微想上前分开她和孩子,没想到水仙整张脸来过蹭过孩子以后,朝皇帝生扑过去。
她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皇帝虽然生气到底没和水仙计较,他拂袖而去,水仙跌在地上,笑得残忍:“应该够了吧。”
“你……那是你的孩子啊!”
“小姐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我怎么会顾惜这个孽种。”水仙仰头看着熹微,眼睛在刹那间明亮的如同过去一样。
“我当然知道小姐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总有人要做这个恶事,总有人要担这个责任。把过程留给我,把以后留给小姐自己吧。”
熹微对孩子确实没有感情,怀胎十月的辛苦不足为人道也,可这样的孩子不该出生在世上。皇帝用孩子算计她,她不过是还施彼身。
郑家书香世家,藏经阁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籍,这毒便是她偶尔翻到,无色无味,毫无征兆,那时她便想着能以此毒死去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于是她求着郑流给她带进了原材料——
让皇帝亲手杀掉这个孩子。
这毒少见,必能拖延一段时间,熹微只要如水仙这般,便可叫皇帝一并去了。帝王薨逝,必有人要承担罪责,她对人世已无眷恋,就是殉了这一切又何妨。
郑流信了水仙,她就赌一次,赌水仙会信守承诺,替郑家翻案。
“子凭母贵,我怎么能和小姐相较。”水仙极力掩饰自己的痛苦:“这一次,小姐,郑家……可否原谅我了……”
水仙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去,熹微甚至没来得及拉住她,那一刻错空的手,滴落手背的热泪,水仙在她的话语中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
“水仙,我原谅你了。”
殿外的晚风裹着寒气层层而来,熹微又一次看到隐藏在身边的郑流。
“那本书,小姐看过,我也看过。”不愧是郑家最好的家生子,郑流并没有辩解:“水仙求我帮她,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是个简单的选择么?”
在小姐和婢女之间,在守道者和背叛者之间,在生与死之间,郑流低下了头;“很难,但我始终希望你能活着。”
郑流的意思,她都懂,所以他替她做了这个选择。
子夜,皇帝薨逝。
月后,朝臣拥贵妃郑氏之子继位。
次年,郑氏旧案翻覆。
郑流恢复了身份,而熹微站在高堂上,牵着稚子的手,想起故人。
那些谋害过她的人,爱过她的人,她爱过恨过终究无可奈何的人,所有的脸孔都渐渐模糊,沦为她投向远方的目光。
她是一个不会回头的人,所以:
“我会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原标题:《落红满地无人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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