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以后我恋爱和结婚时,别人看到我的名字,就能意识到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是啊,的确是「未遂」,可当时的新闻报道描绘得太细了。那是我迫不得已用来保护自己的方法,但有人就会觉得这是你一辈子的污点。
文|史千蕙
编辑|金匝
2018年5月18日,张蔚婷发了一条微博:「我是张蔚婷,00年出生,在杭州实习工作,8号我来杭州搬家,被房东强奸未遂。」
当时刚满18岁的她此前从未关注过性别议题,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性侵受害者。她来到杭州,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机会,选择租那套房子,是觉得那里地理位置好,租金价格也合理。她被伤害,然后选择了报警和曝光,只是「想给自己讨个说法」。但生活从那一刻起就像被按了无法撤回的按钮,更多的指控者被牵出来,她也被卷入了始料未及的舆论漩涡。
去年9月6日,杭州市拱墅区法院宣布,侵害张蔚婷的房东楼家豪以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12月18日,日本女性伊藤诗织控告遭遇性侵案胜诉。尽管年龄、所处地区和职业身份不尽相同,张蔚婷和伊藤诗织,都是公开长相和真实姓名、控诉自己遭遇侵害的女性。
实名举报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们面临的不仅是已经发生的暴力行为,也有后续的不解、揣测和伤害。伊藤诗织说,「比起是不是实施了强奸行为,是不是双方达成了共识,被害者需要证明的竟然是自己遭遇了暴行和威胁。」张蔚婷也表达过类似说法,「幸好我赢了,否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会因为受害者的忍气吞声和施暴者的事后反悔而消失,它所带来的恶性影响也许会持续存在。尚且有这样勇敢的女性选择站出来,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去年11月,人物记者在杭州见到了张蔚婷。在回到山东老家休整几个月后,她再次来到了杭州。在这座城市里,她曾经感受过希望,也遭遇过伤害。但如今,她已经将那件事视为自己前19年人生里的一段经历。关于未来,她想做的更多。
以下是张蔚婷的自述——
1
那件事的影响一直在继续。
我开始失眠,一直到现在,都要熬到三四点才能睡着。安眠药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现在我想要睡觉,得开着长篇电视剧,最好是《康熙王朝》那样的,然后慢慢才能睡着。我还是会做噩梦,梦到施暴的人掐着我的脖子。醒来后,我还是很恍惚,一天天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开始随身带防身的工具,一瓶防狼喷雾,还有一个平常折叠起来很不起眼、但能甩很长的钢鞭,我一直放在包包里。我也开始有了随时打开录音的习惯,以防万一。
我甚至认真考虑过,要不要离开杭州?这座城市是我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如今我依然喜欢它。它给了我很多很多在老家没有过的机会。我之前还会跟自己较劲,心想,凭什么?凭什么这座城市他们能待,我不能待?
有好多看起来很艰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放弃。在杭州,我做过一阵子的淘女郎。模特的季节和普通人是相反的。冬天拍裙子,夏天拍羽绒服,热的时候要中暑,冷的时候也要冻晕过去。
我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时装主播,那个直播间只有我和另一个姑娘搭档,一个人顶好几个人用,每一个环节都要我们自己弄。好几次理完货之后我就在仓库里睡着了。冬天,我俩推着小车,车上是跟我一样高的麻袋,装满了衣服,从三楼搬到一楼。我俩冻得像两条狗一样,风嗖嗖的,人都要被吹起来。
那是去年年底,现在想想,应该是我最惨的时候吧?
即使是那样,我都没有想过要离开这座城市。但这个念头渐渐萌生了。先是有一天刷到新闻,看到有个老头跟另一个老头在10年前结了仇,10年后偶遇的时候,其中一个直接拿刀抹了另一个的脖子。再然后,判决结果出来,施暴者楼家豪因强奸罪被判两年。我开心了没多久,又要担心他出来之后会找我报复。
我实在是怕。前一阵子,我朋友在用交友软件的时候,刷到了楼家豪的照片。她立刻截了图发给我,问我是不是那个人。我快吓死了,以为他提前出来了。后来才明白是闹了场乌龙,那个人是楼家豪的孪生兄弟。
我想过最极端的可能:他出来了,重新找到我,要拿硫酸泼我或者用刀捅我,那大不了我就跟他拼了,鱼死网破。
我真的幻想过无数次这种场景,但我不希望那会成真。
我妈妈本来就不想我来杭州,按照她的规划,我应该回老家,结婚,生子,和她年轻的时候一样。一直到现在,她还在怪我,把事情弄那么大,人尽皆知,以后不好嫁人。
事情发生后,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不久我们就分手了。可能是因为我太缺乏安全感,而他无法带给我那些吧。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我是说,以前谈恋爱,我也经常找个什么事情来刷一下存在感,小作怡情嘛。但那件事之后,一切都变了。那种伤害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别人看着我,表面上嘻嘻哈哈,一点事都没有,一个人呆着呆着,就会莫名其妙地哭,哭过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能感到绝望。
然后就开始有暴力倾向,自残,甚至跟前男友吵架的时候还会打起来。他会提到那件事,我说,你当初既然知道,还要选择跟我在一起,为什么现在又拿出来说?他说,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都没嫌弃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在这里吵?
想想以后,我也会觉得头大。我渴望爱情,我想要一个性格温暖阳光的人可以陪着我,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带着我开心起来。可是很多人嘴上说着不介意,其实心里还是会介意。就算他们不介意,真的谈婚论嫁了,他们的家人也会反对,不愿意儿子娶一个差点被强暴的女孩。
我不希望以后我恋爱和结婚时,别人看到我的名字,就能意识到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是啊,的确是「未遂」,可当时的新闻报道描绘得太细了。那是我迫不得已用来保护自己的方法,但有人就会觉得这是你一辈子的污点。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一件事啊,我是受害者,本身就受尽了委屈,可是承担议论的是我,无法好好生活的是我,担心被报复的也是我。我才19岁,我真的要因为这件事,被影响整整一生吗?
张蔚婷的举报微博
2
我看过一个故事,说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两盆花。一盆每天对着夸,一盆每天对着骂,然后一个月后,那盆被骂的花枯萎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盆被骂的花。
实名举报是非常铤而走险的事,它意味着我要把我的身份、我的生活,完全暴露在公众视野中。旁观者们看完就散了,但我是当事人,我只能死撑着。撑不下去,也得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退路了。我只是想给自己讨一个公道,但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选择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实名一开始是一时冲动,就是生气。你们不是不相信这件事吗?好,那我实名认证,你们总能相信了吧。毕竟,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不抱着这种拼一把的想法,有谁会注意到这一条新闻呢?它会被很多类似的新闻淹没吧。
然后事情闹大了,我其实是后悔过的。到处都是反对的声音,朋友也反对,家人也反对。那个时候,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判刑,如果他没有被判刑,而是被无罪释放了,怎么办?我要承担什么后果?要继续吗?如果还不成怎么办?我的未来要怎样?我的以后会怎样?以后张蔚婷这个名字,在大家眼里,是不是就会变成仙人跳的代表了?
那个心,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像坐飞机一样颠簸。然后我想通了。我必须想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站出来,为什么要实名指证。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就是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我的自我怀疑,只会加重我的痛苦。该难受的人应该是他,不应该是我。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会面对很多暴力。暴力不止存在于案件发生的那一天,它是一个持续的行为,连续不断地施加在我身上。
有人说我这是约炮反悔,是敲诈勒索。还有人私信我,骂我矫情,长篇大论,能写一屏幕那么长的一段话,从头骂到尾。
我想过要搞一个微博小号,碰到这种骂我的,我就用小号骂回去。但后来一想,不行,我不能再给自己找气受是不是?有评论能给我能量,也一定有人会骂我骂得要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的时候,我就跟好朋友们拉了个群聊,每次有人骂我,我就截图发进去,让我朋友去骂。他们骂完了就拉黑,对方还不能反驳。然后我就乐了,也不生气了。
我很感谢我的朋友们,他们陪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大家都是00后,有些朋友比我还小一些,才十六七岁。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跟他们都不是同一个年龄层的了。以前我像一个小屁孩,每天嘻嘻哈哈的,无忧无虑,现在我跟别人说,我才19岁,还不到20岁,他们都不信,他们说,听我说话,感觉我比实际年龄大个五六岁。
这样的事,或许让我加速成长了。过去一年里,我跑了好多次警察局,好多次法院,好多次医院。我见了很多记者,有一个记者告诉我,这种没有实施成功的强暴,基本没有判刑的先例,我可能是国内唯一一个。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我欣慰一些,这就是其中之一了。我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的破釜沉舟,最终还是给我换来了正义。
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找过律师。刚开始的时候,有律师主动来找我,我也主动找过他们,但最起码三个以上律师建议我,材料已经递交到检察院了,我也没有附带民事赔偿,所以找律师的意义不大。况且,我也出不起那个钱。
我刚出社会,赚不了几个钱,但我也不稀罕要楼家豪的赔偿。要了他的钱,别人就以为我能原谅他了?不可能。但人们会觉得,赔偿能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也能减轻他的负罪感——如果他有的话。
所以我不要。钱我可以自己赚,慢慢赚。
最终判决书图源微博
3
这一年多来,我认识了很多很多姑娘。
几乎每一天,都有姑娘给我发私信,让我帮帮她们。一开始我很迷茫,因为我没有经历过她们经历的事情。我是说,虽然我们遭遇了相似的事情,但过程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上忙。
我把她们设置成了微博聊天的置顶,每次刷微博,都会去她们的主页看一看她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可是,很多人的维权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再后来,我问她们进展,也不回复了。
我不怪她们。毕竟,这太难了。
有一个青岛的女孩子,两年前在KTV被一个男人拉到厕所侵犯了。她那个时候才16岁啊,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伤害了。是看了我的微博,才反应过来当初的事情,然后才想起来报案。过了两年多,已经很难取证了。她当时在KTV陪酒,我都能想到,她去警察局可能还会因为这个职业被羞辱一番。
还有一个女孩子,和男朋友提了分手后被强奸,还怀孕了。然后她报警,对方被抓进去了,她又后悔,想把他放出来,问我要怎么办。我哪知道要怎么办?我无能为力啊。我只能跟她说,你去公安局看一下是什么情况,看看能不能撤诉。
再聊,我才知道这件事有多奇葩。男孩子的家人给她50万,要她把人给弄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给我发私信,说两个人已经结婚了,小孩也出生了,是个女孩。
还有好多女孩,跟我说遭遇了性侵,想死。这个阶段我也经历过,用刀片划自己,一遍一遍地坐过山车。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只有在我自己恢复到一个正常状态时,我才能真的帮助到她们。不然,万一有一天我和有相同遭遇的姑娘聊天,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冒一句,要不咱俩一块去死吧,那不就完了吗?这种充满情绪化的对话,还是容易失控。
好多女孩向我求助,其实是想要一个情绪的树洞。她们不敢跟家里人说,也不敢跟朋友说,只能找我说。还有好多人问我,怎么才能把事情闹大,闹大了就有人管了,问我实名爆料的细节。
有一个姐姐一直在帮我,叫落生。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姐姐,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我问过她该怎么办。我看到好多女孩子,和我有一样的遭遇,可是伤害我的人被判刑了,伤害她们的人还逍遥法外。我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落生跟我说,「水满则溢」,一定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才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
他们都是帮过我的人,是拉了我一把的人。
张蔚婷
4
现在,我在一家短视频公司工作。主要是拍一些段子视频,有时候也要自己写剧本。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多有趣呀。我从小就学跳舞,也一直喜欢演戏。我们拍的视频,剧情都很简单,什么抓小三,两个女人打起来之类的。我演不好那种「坏女人」,就经常演挨打的那个。不过这些都没事,我觉得好玩就行了。
我想过,要通过这份工作做得更多。我想做视频采访,一个一个去找那些向我求助过的女孩子,和她们聊聊天,然后把视频剪辑出来发在网上。我已经成功维权了,我想带着更多的女孩子,从这样的遭遇里走出来。
当初我的维权成功,也离不开那么多人的帮助。我在河里摇摆,就快要溺亡了,然后有人伸出手来拉了我一把。我站起来了,才发现有很多很多人、更多更多人朝我伸出了手。心里就充满了能量。
人都要往前走的。我才19岁,我不能说我这一辈子,就因为这一个坎,就过不去了。我不能一直把它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一直想着它。
我到现在还记得,不再自己难为自己的那个瞬间。那是去年年初的时候,我又一次划破了手腕,疼得睡不着觉。两眼瞪着天花板,想我是受害人,他是施暴者,我在这儿为难自己,在这儿怀疑自己,凭什么呀?
去年,有一家媒体采访我,一定要让我露脸,拍视频,我拒绝了。也有人威胁过我,要曝光我的真实照片。
曾经,我觉得我最大的勇气,只够支撑我实名,让大家知道我叫什么。我不想让人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不然,一旦看到我这张脸,看过新闻的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她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但我现在不怕了。去年11月底,我在微博上发了一张自拍。这是我第一次露脸,第一次让大家看一看,这就是我,我叫张蔚婷,我长这个样子。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了。我没有必要夹着尾巴做人,也能够顶得住曝光照片可能带来的负能量了。
尘埃落定之后,它只是我人生的一段经历而已,就像很多其它事情一样。
张蔚婷的自拍图源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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