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春节档上映的电影《奇迹·笨小孩》,目前票房突破12亿,口碑持续飘红。这是春节档历史上罕见的现实主义题材,不是喜剧片的嬉笑热闹,没有特效大片的宏大奇观,却如此的“应景”——漂泊在外的打工人,为了自己幸福生活奋力打拼,抓住时代的机遇,于历史洪流中,谱写出命运的华彩篇章。
《奇迹·笨小孩》剧照
这是导演文牧野的第二部电影长片。2017年,一部《我不是药神》,以“黑马”之姿横空出世。当时,33岁的文牧野,凭借这部长片导演处女作,一战成名。之后,他作为最年轻的导演参与《我和我的祖国》中《护航》篇章的讲述,光鲜背后的成全与牺牲勾勒出恢宏盛世之下的个体锋芒。
《奇迹·笨小孩》其实也是一次命题创作——2013年以后的深圳,这是个充满可能性又多少有些“空”的选题。城市很大,人很多,故事千千万。
虎年春节,电影上映的第一天,文牧野发了一条微博说,“生活打不倒善良的人,为大家讲一个幸福的故事。”
《奇迹·笨小孩》讲述了易烊千玺饰演的景浩,为了妹妹高昂的手术费,孤注一掷与逆境抗衡,在团结了一群“死都找不到工作”的失意人组成奇迹小队后,在相互咬牙互助的坚持和拼搏下,最终收获了成功和幸福的励志故事。
《奇迹·笨小孩》截图
相比前作《我不是药神》切入民生的社会价值,《奇迹·笨小孩》更关注平凡人生中的内心驱动。作为一部在春节档上映的影片,它在观感上没有那么“痛”,底色里更多的是“暖”和“燃”。但文牧野没有把这个故事讲成煽情的励志鸡汤,甚至在全然没有反派的情况下,硬是凭借着导演的一把好手艺,将包括诸多类型片的元素与技法,融入这个现实题材主义当中,将一个看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尾的故事讲得笑中带泪,扣人心弦。
从早年《石头》《安魂曲》《battle》等短片,到《我不是药神》《奇迹·笨小孩》的电影长片,文牧野始终是扎根现实的导演,同时他的珍贵在于,种种极其丰富的类型片视听语言,都成为他娴熟掌握的工具,而他对待电影和世界都抱着最大程度的真诚和善意。
比起艺术家,文牧野更想成为一名电影的手艺人。在知乎上,甚至有网友将《奇迹·笨小孩》评价为是文牧野一部“炫技”之作。他用纯熟的电影技法,弥补了命题作文自身携带的缺陷,无论是对演员表演的调教,戏剧冲突和节奏的安排,还是通过画面潜藏更深层次的个人表达,调和得精巧而舒适。前半程的轻松和温情,后半段的酸楚与高燃,导演在有限的空间里,把电影的能量做到了最大化。
事实上,文牧野自己的电影之路也是一段“奇迹”。
遇见电影之前,文牧野算是个“差生”,成绩班级倒数,染着叛逆的黄毛,高考290分。在一所三本院校就读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后,他连考三年北京电影学院,硬是把自己的人生和电影关联了起来。
不久前,在电影路演的映后交流现场,有观众问文牧野,怎么看待自己电影路上的“奇迹”。文牧野说,“我当年到北京考了三年电影学院,看到过分数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奇迹;后来拍上了电影,能上映,能被大家喜欢,也都是奇迹。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当初觉得做不到,后来又做到的事情,每完成一个事情都是完成一个生命中的奇迹。奇迹不是终点,奇迹是方向。”
路演结束后,文牧野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奇迹·笨小孩》剧照
【对话】
描摹“被淘汰”的群像,电影的主题是“家”
澎湃新闻:除了景浩兄妹的这条主线,电影还展现了一群失意者的群像,对于这支“死活找不着活的”的队伍,是怎么设置的?
文牧野:电影写的,还是相对比较底层的小人物,虽然他们的年龄、性别、出身、社会境遇都不太一样,但每个人能组成的阶层面有一定的指代性。我们最初在深圳的城中村,锁定了这样的一个群体,这些人物的设定,几乎是可以认为已经被社会淘汰了,比如说老人、残疾人、有前科的人,还有三和大神这种人。同时为了让景浩最后有一个异姓家庭的感觉,每一个角色又从年龄上判断他们能成为景浩的,比如爷爷、父亲、阿姨、表哥类似的角色。
《奇迹·笨小孩》剧照
澎湃新闻:有演员透露说你在现场老哭鼻子,具体为哪些场面哭过?
文牧野:我就哭了一次,是景浩站在养老院门口,回头到大家在那站成一排看着他。那个地方是整部片子的核心,景浩跟景彤(陈哈琳 饰)是一对孤儿,但最后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他们的家人,那一刻实际上是很打动我的。
其实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写“家”的,写一个年轻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最后获得了一群异姓的家人的故事。比起世俗的成功,最终找到家人是最重要的。所以拍到那一下,实际上是主题出来了,我才会有很大的感动。
《奇迹·笨小孩》剧照
澎湃新闻:关于弱势群体的群像,这次并没有去展现这些人物生活中比较痛的那一面,包括妹妹的病、其他小队成员原本谋生的艰难都回避了,为什么这样处理?
文牧野:确实这方面,在创作之初就受到了一些限制。很多观众能够想象的部分,我们在人物出场的时候勾出那个头,点到即止,手法上很快地转入喜剧。最后真正的着力点,是落在人的情感上,兄妹之间的感情和相处的细节,这些失意的人相互温暖和帮衬的真情,这些比较能够展得开去,包括婚礼上那些人和人之间的并不过分的善念和温度,让大家看到这些人物苦中作乐的一面。只不过是把这个“乐”字放大了,但它还是在苦中,不是在“乐中作乐”。
它虽然不像《我不是药神》那样,是从零度把一壶水烧到100度,这部电影主要呈现的是从70度开始往上烧,比较暖的成色,但最重要的作用,实际上观众也能看到,这些人物的底色是从零度开始的,你只要知道底下有个“零度”存在就行了。
《奇迹·笨小孩》剧照
澎湃新闻:这次也看得出,在现实题材主义的成色里,加入了许多类型化叙事的尝试,但电影里又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派,从具体的操作层面来说,这样剧作上的先天“局限”需要怎样去补足?
文牧野:这个片子里最大的反派,最有进攻性的,其实是台风,是个自然灾害。我们在叙事上,只能说、尽量用足人物出场的这个空间,每一个次要人物,能带进来一些未解决的纠纷。比如说汪春梅(齐溪 饰),要应付流氓,豪哥(公磊 饰)是打拳的,他有一定的动作属性在身上。电子炼金是犯法的,在深圳发生过很多起类似的事情……像这样,把很多点状的偶发的板块设计进来,包括景浩要找到机会的时候,去追总裁、追火车,或者三和大神要结婚,这中间有一些喜剧的元素,只能从点状上去呈现。
它确实没有办法形成一个麻绳式的核心扭力,但尽量去写,还是可以形成一些正反相对的张力。所以你会发现,从婚礼往后,整个片子从大情节转向小情节就转向兄妹系,后半段基本是靠情感来撑,没有反派在戏剧层面上再往上推,只能靠内心戏往前走。
个体虽然渺小,也能积累起宏观的大奇迹
澎湃新闻:介绍一下你对深圳这个城市的前期调查阶段的过程和收获,这个城市以及这里的人,给了你哪些灵感?
文牧野:我们到深圳的一些工厂和车间去采风,拜访了跟拍打工人几十年的那种图片摄影师,他们拍了大概三百多万张这个人群的照片。不只是美术风格,影像风格、音乐风格,都是从这种当年的这些照片产生的。从这些照片里,发现深圳的发展太快了,有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像华强北,几乎可以说已经没有当年华强北的样子了。以前华强北还是电子为主,现在我去的时候,都是卖美妆的了。
《奇迹·笨小孩》剧照
澎湃新闻:电影里看到有很多的镜头,是在把城市的大和人的渺小去做对照,在视觉传达上,如何去展现个体奇迹和深圳城市的奇迹发生关联?
文牧野:我们用了许多在单镜头里边突出人物和空间对比感的画面,比如最极致的一个镜头,是景浩挂在大楼边上,一个镜头拉开,拉出一个整个深圳,我们看到很壮丽的城市景观,但同时能看得到,人其实很渺小,也很危险,被风吹着在上面挂着。
还有,我们95%的实景拍摄,几乎都是完全放在实景里面去拍摄,在深圳最热闹的城中村,甚至CBD,都直接把演员放在那里去拍,体现真实感,也能看得到对比。因为深圳本身实际上是一个挺有趣的地方,它的城中村和CBD,最繁华和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一路之隔,离得很近。
《奇迹·笨小孩》剧照
在这样的视觉传达之下,我们想说的是,这个城市里每一个人完成个体奇迹,这个城市才能够创造奇迹。个人虽然是渺小的,积累起来,却能够形成大的宏观层面的奇迹。同时如果反向作用来说,也能体现出人是随时代在发展的,时代给个人造就了机遇。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你很渺小,但身处在一个时代中,通过个人的努力,也能够创造出奇迹。
《奇迹·笨小孩》剧照
澎湃新闻:现在的结尾里,给予了每个人世俗意义上成功的结局,想听听作为导演怎么解题“奇迹”,没有那么成功的人,如何在其中获得力量?
文牧野:有一些表达并不是我们本意。其实这些人追求的不是成功,而是幸福。所以你能看到每个人的结尾,虽然前面写了一种世俗的成功,但是每行字的落笔,都有另一重意思。景浩最后创立的公司,落点也是回到了大学完成的学业;老钟开了养老院的后半句,是跟200个老人生活在那儿;刘恒志开了网吧,后半句最后落在的他跟吴晓丽生的女儿。每一句话都有第二话,落点尽量往回撤一步,这个第二句话,是我们真正想说的。我想也是每一个观众能够共情的。
打磨好手艺,做一个职业的电影匠人
澎湃新闻:很多人“吐槽”你拍摄条数多,“文保保”,你是需要从大量的积累和比较中去判断自己要的东西吗?
文牧野:我会在拍之前大概知道,我要的标准是什么,但是每一次的拍摄,并不是剧本的原样执行,而是希望尽量在达到标准之后,能够逼出一些惊喜。所以说拍的条数比较多的时候,一般是演员已经达到了基础标准,但是从表演或者调度角度看,我想看看能不能创造一些新东西,所以就想着往上再逼一下。因为我们的创作方法是,提供基本的方向和基础台词,在一个多变的条数的磨练下,大家会形成一个气场,然后慢慢地去抓到我要的东西。现在电影里最终呈现的部分,几乎可以收,每一场戏都是“逼出来”的。
澎湃新闻:这意味着,你在选择演员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是能逼出惊喜来的这种演员。
文牧野:对,首先大家在选角阶段,见一面聊一聊,你就能确定,首先,这个演员是不是那种能“逼出来”的演员。这个是导演的判断。
像《我不是药神》里合作过的几位,因为我对他们很熟悉,了解他们都能演什么,比如说王传君,其实之前很少演这类的角色,一般都演那种有点憋屈的小人物,但是我知道,他能演这类人的。同时,我也跟章宇开过玩笑,说如果黄毛岁数大了,活到他这个年龄,也就是马哥的样,脾气火爆,为人耿直,嘴下不留情。其他演员,从千玺,到田雨老师、齐溪、许君聪、王宁,这都属于我觉得跟当时剧本里的角色很像的人,“像”是前提。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在市场层面上是哪一型的,比如说齐溪是文艺片演员,许君聪、王宁是喜剧片演员,从我的角度看,他们就是演员,没有多余的标签。
王传君(上)、章宇(下),是文牧野在《我不是药神》就合作过的演员。
澎湃新闻:相比之前的创作,这次的电影是在比较短的时间里面高效地制作出来,到第二部长片,觉得有哪些变化和挑战?
文牧野:整个电影这么高效的完成,真的对我来说是很“奇迹”的事情。这个电影剧本写了三四个月,《我不是药神》写了两年;筹备了2个月,上一部电影是7个月;剪辑花了两个月,《我不是药神》剪了8个月,接到这个任务,从破题,到中间的操作,每一个环节,都是在挺极限的时间里完成的。
从操作角度的难度不少,但都克服掉了。比如过程中遇到了4次台风,要拍大晴天的戏就会下雨,要拍台风的时候,反而天天大晴天。最后我们的台风戏,是拿大的遮光布,把整个天都给它遮住了,底下我们自己人工降雨把这场戏拍了。
《奇迹·笨小孩》截图
澎湃新闻:两部电影下来,大家都觉得,你是把现实主义表达和类型叙事融合得很好的导演,这样的风格形成有什么样的心得?
文牧野:我一直都觉得,从我这个角度,现实主义只是材质。我们举例子,一辆车到底是用铜做的,是用钢做的,是用铝合金做的,它还是一辆车子。现实主义是一个电影材质,类型是在材质之上的。我对每个片子,都是有一个类型诉求的,比如《我不是药神》是盗匪片,而《奇迹·笨小孩》是一个创业类型。是不是现实主义,其实是看我在描述这个故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里边发生的事是不是足够靠近现实,里面的人是不是让观众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这是我理解的现实题材,我也会一直在这种框架下,用这样的材质去做电影。
澎湃新闻:《我不是药神》巨大的成功,对你来说有怎样的影响?大众或者投资方,对你的期待之下,你觉得自由度是大了,还是会限制更多?
文牧野:我感觉好像没有特别大的差别,制作层面上全是自己的伙伴,题材层面上,都是会面临一些限制,利弊都有。每次解题的方式,题材和类型,还有整个创作的背景环境不一样,人的在环境里边的应对方式,也会变得不一样,但我心态上没有太大变化,都是尽量在有限的空间里面把它做好。
澎湃新闻:行业里几乎都会评价你是一位手艺很好的导演,你拍完第一部电影时曾经说过,自己倾向于成为一个电影匠人,而非艺术家,在做匠人这件事情上面,现在有更多的经验和体会了吗?
文牧野:我觉得艺术家不是追求的方向,它可能是落点,比如说这个世界上我佩服的一些艺术家,我看他们的采访、自传下来,他们都是在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手艺,最后是不是能够成为艺术家,这是别人来评说的。我首先希望自己是一个职业导演,在职业的框架下,在做尝试看是不是能够有创新,有一些有可能再往前探索的步骤和不断拓宽的边界。这个手艺,就像要打1张桌子,4个腿起码先立住,然后再看到底是用什么木头做,是不是能在上面雕个花?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