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讲述以推拿为生存手段的盲人的情感世界,盲是注定隐忍与孤独的宿命,是他们孑然一身去寻求一条生活轨迹的缘由。盲人的世界没有任何色彩,似乎只有用黑与白的文字和纸张,才能最大限度地呈现盲人内心世界中的爱恨情仇与矛盾冲突。丝丝缕缕的人情冷暖与时代江湖在毕飞宇的笔下一览无遗,它是一部值得我们细细品读的作品。
娄烨导演根据小说改编成的同名电影,斩获了第51届台北金马奖的六个奖项。从小说到电影的成功,得益于娄烨在改编中较好地继承了文学原著的气质。即:对小说中“情”与“事”的完美再现,对文学原著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精准拿捏,紧紧抓住“沉默者的内心世界与心理冲突”这一主题进行了故事情节的再创作与延续,最重要的是,对原著核心思想的继承与呈现。
柏林电影节特约影评人Patrick Wellinski对《推拿》做出了这位的评价:开幕以来头一个确有竞争力的竞熊者。用他的话讲,娄烨这部电影既没有对中国社会的廉价影射,也并不简单地把盲人阐释为被压抑的个体,他的智慧远远超越了这些解读。他用独特的电影语言向我们表达了一个恒久的真理:无论看见还是看不见,美,源自于内心。
在本文中,我想从改编技巧、叙事视角、故事结构、主题升华与启迪四个方面来分析一下这部电影和小说的异同,主要分为以下四个部分:
01、小说通过文字注重大量情节与心理的描写和刻画,电影则通过图像与声音来突出盲人与普通人内心世界的差异性。
盲人将健全人的社会称为“主流社会”,他们对这个 “主流”既渴望又畏惧。因为自身的 “尊严”,往往无法完全融入其中,但又渴望着实现自己的价值。因为自尊且自卑的矛盾心理,又往往会让他们饱受命运与自身的折磨。
这一点在小说中体现得很到位。沙复明从小发奋苦读、拼命地赚钱, 为了实现自己早日做老板的梦想,他平时都会参照“主流社会”的价值体系去思考。沙复明想尽早融入“主流社会”,所以当大家都夸都红美的时候,其实他并不能看到都红有多“美”,但他却坚信着这一点。尽管他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 “主流社会”, 但他相信“主流社会”的人们所做出的判断。
在盲人群体中 ,由于他们的经历以及在普通社会中的特殊性,内心在尊严上所呈现的脆弱,导致他们之间的关系往往是低温而疏松的。正因为这样,如何在作品中突出众多角色的关联以及思想内涵就成为了首要的问题。在这一点上,电影和小说达成了一致,它们都展现出了对生命的强烈呼吁、对社会中被忽视的角落的真切关注、在特殊角度下对尊严与生活的重新定义。
小说中对于盲人的生活描写是用力过猛的。王大夫、小马的线有料有戏,都红和沙复明的人物刻画也有些过火,而结婚狂金嫣对婚礼的种种幻想与普通人无异。由此看出,这些盲人的人物形象非常生动,几乎让人忘了这是部盲人主题的小说。但是,这样的刻画对于表现盲人群体的特质是无益的。
电影基于这些形象做了适当调整,让电影回到“最普通的盲者生活”这一简单的主题上。在娄烨的镜头下,沙复明不必有少年时代的“奇遇”也可以向往健全人的社会生活,而徐泰来不用成为麦霸也能用红烧肉的比喻赢得金嫣的爱情。所有这些人物的代入感更强,似乎他们都是普通人,这些都让影片更能凸显盲人与健全人之间的纽带,进而引发观影者的思索。
02、小说叙事视角的主观性,让读者更能贴近人物内心,电影则运用图像与声音表达方式, 间接影响观者的看法与思想,更易引发观众共鸣。
在《推拿》这部作品中,无论小说还是电影都运用了第三人称叙事,这个视角可以让我们以一个旁观者的全知全能视角去感受这个世界。这个视角能更完整地表现群戏效果,展现故事中的不同层面、大量的人物形象以及各种画面场景。
不同之处是,小说的叙事视角因其特有的不确定性、模糊性等特点,往往使读者更加具有主观性,也更能贴近故事中人物的内心。而图像与声音作为电影的直接表达方式,则会间接影响观众的看法与思想,有时也更容易与观众产生更强烈直接的共鸣。
小说中对于沉默有着充满灵性的阐释,“小马在沉默的时候大多都是静坐在那里,外表‘看’上去无比安静。其实,小马的安静是假的,他在玩。玩他的玩具。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玩具是什么。他的玩具是时间”。作者通过这么一段话,将深处在 “沉默中的沉默”的小马庞大无比的内心世界展现了出来。
电影里也沿用了这一视角,但由于电影媒介的特殊性,在电影中用全知视角更能够让我们深入到这个复杂的多线故事的内部,深入到故事中众多人物的内心世界。
影片对小马主观视角的呈现,非常的有趣。摄影机拍摄的是一个粗糙的,失焦的,浓烈的,类似胶片的画面质感,它不仅模仿了小马眼睛所见,也是他心理渴求的一种视觉外化。这两种摄影风格,光明和黑暗,白天与夜晚,其实并没有分水岭,之于盲人都是一样的,但之于观众,这样的叙事视角便有了强烈的代入感和醒目的辨别标志。
除了图像,声音应用更可谓别出心裁。为了盲者观众,娄烨特地将开场字幕做成了旁白,并且为了叙事的需要,也时不时插入旁白。旁白女声平淡无奇,但正是这种刻意与“娓娓道来”联系起来的声音和念法,让故事和情感都自然融入到镜头和声音中,从而起到了煽惑人心的效果。
03、小说采用散文化的叙述风格,侧重于叙事的平淡,展现故事的真实,电影则在小说叙事结构的基础上,突出了支线剧情,加强了故事的完整性。
小说中,最先是将几个重要人物都聚集在推拿室,然后分别描写他们的难忘经历,最后再将大家投入到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 ,直到结尾,人物尽数登场,共同见证沙宗琪推拿室这一路的辛酸历程。
依我看,正是由于小说采用了散文化的叙述风格,所以它并不完全追求故事内容和情节的升腾跌宕,而是侧重于叙事的平淡。故事生活本是平淡,才更显现出其真实性。在小说中,作者没有用单一中心去贯穿整个情节,而是通过几条并无因果关系的支线间相互缠绕,并线发展着故事的剧情。没通过剧情去刻意强调人生与哲理,而意在构建情怀,让观众从中得以细细品味。
电影叙事打破了原著一个人物一个章节的平均分配,以最自然的手法将群戏穿插起来讲述。群戏中的人物关系以极为约略的手法表现在屡次出现的放工场景中:高唯三轮车上的都红、步行的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说着闲话。实际上,这些简约的镜头埋伏了高唯与杜莉发生冲突以及后来羊肉事件的暗线。
此外,电影还在小说叙事结构的基础上,侧重于发展其中一条支线故事。影片以小马的企图自杀为开端,又以小马的微笑结尾,通过突出小马的这条支线剧情,使用这个故事贯穿了整部影片,进而加强了各线故事的完整性。
相同的是,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作者在叙事结构上都颇具匠心,排除了开端、发展 、高潮、结尾的普通叙事结构,而采用多线并进、相互联系的叙事方法。在这样的叙事方法下,又不忘将作品中 “沉默的无奈”这一充满淡淡伤感的主题始终贯穿其中 ,从而营造出了一种外表看似平静,可内心已是波澜壮阔的文学意境。
04、小说中对所有人物的结局未作明确交代,电影则在延伸小说的主题与思想之上,给出了光明的结局,让观众体会到温情的同时获得更多的感悟。
小说与电影各自拥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小说中,作者可以在不限篇幅的纸上天马行空地写出多个思想和主旨,但电影只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所以在保留小说核心价值的基础之上,必须对小说的叙述情节做出合理的取舍。
① 受电影时长的限制,删减不必要的情节,更好地体现故事主题。
小说在描写处在 “沉默中的沉默”的小马时, 甚至可以用上万字来表现他丰富的内心世界,但改编成电影时,要展现的是画面符号,所以小马的故事情节与心理状态,在电影中通过运用图像与声音等,几乎在几分钟之内就完美的营造了出来。
又比如,在原著小说中,按摩院的名称之所以合名为“沙宗琪”,就是因为它是由沙复明和张宗琪合伙开的,而且小说后段还出现了两人就按摩院归属权和领导权发生争执的情节,但这段冲突戏并没有在电影中呈现。
在我看来,导演几乎保留了小说中所有明显的冲突戏,可唯独删减了这场,这是一种导演要将盲人形象做得尽善尽美的倾向。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们性格中本能的一面,但这种清晰指向道德立场的做法,无疑更好地体现出了“尊重与爱”的主题,也是最让观众感到心里舒坦的做法。
② 在删减的同时做必要的增加,使小说的主题得以升华,给观众带来更深的启发。
毕飞宇说过: “我的小说是没有真正的结局的”,所以所有人的结局在原著中并没有做最后交代,而在电影中,娄烨则加强了整部作品的完整性。
影片结尾,“沙宗琪”停业了,它被转卖给了一家地产公司,大家各奔东西。金嫣和泰和回了老家,开始了他们简单美满的生活。婷婷嫁给了一个聊天室的网友,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张一光回到了适合他存在的贾汪煤矿,并在那里开了一家店。张宗琪做了盲人剧团的 团长,而沙复明在南京的几处老年舞场继续享受自己的生活,放下了心中对“美”的执念, 一切顺其自然。
小孔和王大夫又回到了深圳打工,他们都不再提以前在“沙宗琪”的日子,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不再屈于命运的安排,在经历了诸多坎坷之后,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导演为影片中的人物都设置了一个光明的结局,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们:真正的美,常常就存在于我们身边,存在于每一件简简单单的事物之上。它绝不仅仅只是表象,而是源于我们的内心。
电影中还增加了两处情节。一处是小马因为小蛮而被人殴打的场景,其中摇晃着的镜头、模糊混沌的画面、嘈杂的背景声音,无不使我们的内心感到震颤。并且在镜头中,仿佛小马又能重新看见了。
另一处是都红坐在长椅上的那段独白。看过原著的人都知道,都红对小马的好感在原著里不清不楚,而在电影中,两人坐在长椅上时,都红的那段独白为他们这段感情增加了不少分量:“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你撞上去了,那是爱情;对面开过来一辆车,你撞上去了,是车祸。但是呢,车和车总是撞,人和人总是让。”
依我看,导演通过这两处情节更想表达的是一种对人生的珍惜与开悟。其实,小马复明与否并不重要,都红与小马最终情归何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在不经意之间触动了观众的内心。
总结一下:
把小说改编成影视剧现在已经十分普遍,小说为电影提供了人物形象素材、基本的故事框架以及作者的思想主旨。
之所以将《推拿》的原著小说与电影进行对比,是因为电影在文学原著的基础上, 对其进行了革新与改造,必定会在二次创作过程中产生了不同的审美与艺术价值。从这个层面上来评《推拿》,既可以说是小说成就了电影,也可以说是电影成就了小说,二者的文学气质相辅相成而又相得益彰,共同向我们展现出了一幅盲人世界的完整画卷。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作者都不希望把一切问题归结到“命运”之上。《推拿》当中的盲人们,仿佛被这个社会所抛弃,活在对自身的失望与无奈之中 。但他们的焦躁与不安并不是在于 “看不见”本身,而是因为求而不得的绝望。其实, “美”也好, “爱”也罢,并不只存在于眼睛所能看见之处,它们都深埋在我们的心中,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和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