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篇是《聊斋》诸多“离魂”故事中,情节最为丰富的一篇。被嘲为“孙痴”孙子楚,为了能能都得到女主人公阿宝的爱情,两度“离魂”,终于感动了阿宝,答应委身下嫁;他的死也意外地印证了阿宝的真情。总的来说,蒲松龄以“痴”贯穿整篇,把“痴”的各种意涵在各人物身上充分地发挥出来,反映了作者自己对人生的执着和各种追求。
《新聊斋志异之阿宝》赵阿宝~杨丞琳
鲁迅曾评说《聊斋志异》爱叙“畸人异行”。这话说得极是。蒲松龄在作品里,常常描写一些异于常人常事的特异行为和事件,用以刻画人物异于常人的某些性格特征。这主要是他为了突出人物的某一特殊性格,往往异想天开,为人物设计一些脱离生活常轨的奇诡怪诞的行动。
《席方平》中的席方平为了要入冥间为父伸冤,竟然绝食死去,魂入地府,历经折磨,终于告倒三级贪官酷吏,为父伸了冤屈,复活人间。《司文郎》中的盲僧人,以鼻代眼,可以从烧成的灰烬中闻出文章优劣。《田七郎》中的田七郎自刎以后,尸体仍能“崛然跃起”杀死贪官。《莲香》中的李氏为追求永久爱情,可以借尸还魂,由丑变美。《小翠》中的小翠为使爱人安心出远门,可以由美变丑。诸如此类“畸人异行”在《聊斋》中不可胜数。这些行动往往出乎人们意料之外、能给人以无穷想象天地和思想上的启迪。
蒲松龄在写人物的特异行动时,并不是随心所欲,胡编乱造的。往往是在作品中人物的思想性格、理想愿望、个人命运同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产生了矛盾冲突,而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现实生活本身又不可能提供解决矛盾的办法,作者也不可能为他的人物找到任何现实出路时,于是,他便依据人物性格逻辑,构想出特异的行动来使矛盾得到解决,用以寄托他的社会理想和美学理想。所以,尽管这些“畸人异行”超越时空,失去生活表面的真实,但它们却符合人物性格逻辑,在情节发展过程中显得合情合理,有着本质的真实。
《新聊斋志异之阿宝》赵阿宝~杨丞琳
《阿宝》里孙子楚的“断指”、“离魂”、“化鸟”以及“死而复活“等就是这样的特异情节,作者利用它们表现了孙子楚的“情痴”性格特征,使小说真切感人,使人读了摄魂荡魄、心醉神迷,成为一曲令人回肠荡气的纯情绝唱。
先看孙子楚的“断指”。
作者写他的“断指”,是他听说财富可与王侯等同、姻戚都是贵族的大商人正在为自己漂亮的女儿阿宝择婿时,受人煦掇,不顾家境清贫,派媒前去说亲。
封建社会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孙子楚求婚遭到阿宝父亲拒绝是很自然的。阿宝因为孙子楚有枝指,为人“痴呆”,并不爱他,却带着调皮与天真的稚气,戏对媒婆说,他要是砍去枝指就嫁给他。
这本是少女一句戏言,一贯待人以诚白孙子楚却极为顶真,没想到这是阿宅寻他开心,当即“以斧自断”,其指血流如注,大痛彻心,儿乎死去。
作者借这个“断指”的行动细节,写出孙子楚对爱的执着追求和严肃真诚的人生态度,为了所爱,他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
“断指"初步显露了孙子楚为情而痴的性格特征。一个人只有对情“痴”迷到如此境界,才能出神入化,前有“断指”,后面的“离魂”“化鸟”才会有思想感情的依据。
《新聊斋志异之阿宝》赵阿宝~杨丞琳
再看孙子楚的“离魂”“化鸟”。
阿宝本是豪门娇女,何曾把寒士孙子楚放在眼里。所以当孙子楚“断指”后,她又以孙性“痴”戏以“再去其痴”,孙听后极力申明自己不“痴”,但又无从对阿宝当面剖白,转念一想,阿宝未必就美如天仙,何故如此贬低别人,热恋之心也就冷了下来。
清明节郊游时巧遇阿宝,亲眼看到她的确“娟丽无双”,早已冷却的爱火重新燃起,深深地爱上了阿宝。当阿宝离去后,他仍默然痴立,其魂魄已随阿宝而去,在阿宝闺房中,“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
这个奇思妙想,与《书痴》的颜如玉从书中走出一样玄妙,然却更为深切动人,毫无矫揉造作、虚假之弊,比之“断指”,其为情而痴的性格又深了一层,怪不得阿宝感到惊奇,“阴感其情之深”,已有了相许之意。
后来孙子楚又魂化鹦鹉,直飞阿宝居室,与阿宝朝夕相偎,款款情深。阿宝为他的精诚所感,表示如“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作者写道:
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
这里写鸟,也是写人。孙子楚一向诚实憨厚,被人们称为“孙痴”,作者在此处一经点染,化鸟后竞平添几分可爱的狡狯,从而丰富了人物的性格层次。也活画出鹦鹉作为异类的神态,实是匠心独运。
《新聊斋志异之阿宝》赵阿宝~杨丞琳
蒲松龄在这里,并不是刻意追求什么新奇和意外,而是因为在封建社会里男女授受不亲,加上孙子楚与阿宝门不当户不对,孙对阿宝的一片痴情无从表达,所以,他才幻想出“离魂”“化鸟”情节,使孙子楚能凭借自己的魂魄,超越时空和旧礼教的樊篱,得以向阿宝倾诉爱慕之情,直至山盟海誓,表达了他们对封建门阀观念的蔑视,勇敢地追求自由幸福的爱情,从而解决了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解决的难题。
蒲松龄以此勉励仍在科场上浮沉的自己,应冷对所有挖苦与白眼,只要执着于目标,就能拥有如孙子楚的美好结局。末了孙子楚与阿宝死而复活的特异情节,展示他们内心的纯洁、善良、美好、对爱情的执着、坚贞。一对情痴跃然笔端。
《新聊斋志异之阿宝》赵阿宝~杨丞琳
用“离魂"一类特异情节以写对爱情执着追求的痴情者,早在六朝志怪小说里已经出现。如《幽明录。庞阿》写一个石氏女,对庞阿一见钟情,其精诚所感,魂灵便幻化人形去会见庞阿,被庞妻缚送回家。石氏女誓不他嫁,直到庞妻病死,才与庞阿结为夫妻。石氏女可谓情痴之祖。但小说情节简略,人物形象模糊。
唐代传奇《离魂记》继承与发展了“庞阿”的情节,写清河人张镒,官衡州,有女名倩娘,原许外甥王宙为妻。后嫌贫爱富,改许他人,王富愤而离开张家,夜半倩娘跟踪赶来,一同乘舟赴蜀,同居五年,生二子,倩娘思母,一同回到衡州,至家,从蜀中来的倩娘与病在闺中数年的倩娘合二而一,衣裳俱重,方知蜀之倩娘乃闺中倩娘之魂魄幻化。
小说通篇写人间爱情,绝无志怪色彩,只是末了才点出魂化本象,构思甚为巧妙。故事较《庞阿》曲折,倩娘因追求与王宙的爱情而离魂私奔,具有反封建叛逆性格特征。比起石氏女性格有了发展,但仍缺乏个性刻画。
牡丹亭剧照
明代戏曲《牡丹亭》显然受《庞阿》、《离魂记》影响,女主人公杜丽娘出身官宦之家,因父亲在她的婚姻上,过分讲究门第、致使她耽误了美好青春,明媚的春光激起她怀春感情,在梦中接受了柳梦梅的爱情。
由于她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梦中之爱,忧郁而死。死后却以自己的游魂与阳世的柳梦梅相会,继续过着从前梦中的幸福生活。但她不满足于以游魂与情人在一起,便要求柳梦梅挖开坟墓,让她复生。杜丽娘为情而死,也为情而生,又回到现实世界,与柳梦梅成婚。杜丽娘对爱情追求大胆而坚定,缠绵而执着,其痴情更甚于石氏女和倩娘,个性鲜明,更具迷人魅力《阿宝》与它们相比、同中有异。
孙子楚也是情痴郎,其痴于情可与杜丽娘比美。《阿宝》情节比《庞阿》《离魂记》更为曲折,人物个性鲜明突出。过去写的情痴都是女性,《阿宝》则为男性。它与《牡丹亭》一样,都富有浪漫绮丽色彩,情调缠绵,都是纯情绝唱。但《牡丹亭》写得更为奇幻,更富有浪漫色彩。《阿宝》虽有幻象,但仍以写实为主,别有情趣。
附录:《聊斋之阿宝》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赪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作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益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也。审谛之,娟丽无双。少倾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进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輶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下,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
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自。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之贫。择数年得婿若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茅而甘藜藿,不怨也。”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
自是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醒,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经,题纸下,七艺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上闻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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