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将军寺村,我一直挺喜欢三妹的。怎么说呢,三妹是我的邻居,她年龄只比我小一岁,她上面有两个姐姐,在家排行老三,村里喊人就喜歡称“小”,后来叫着顺口就叫她小三了。其实她长得并不是特别好看,一笑小眼睛就眯缝起来,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则出现了。小三爹经常说:“如果这妮子的眼睛大点就好了,说不定将来能嫁个好婆家哩!”由于我们是门对门的邻居,我和她经常一起去上学,她吃饭早就来我家等着我,我吃饭早就去她家等着她,然后我们俩一起挎上小书包去上学。
将军寺村有河,河水不少,有水就有鱼,所以捕鱼的人家特别多,但说起种西瓜的就三妹她一家。西瓜价格不便宜,一般都用小麦换,贵的时候是一斤换一斤,罢园的西瓜一斤麦子换二斤半西瓜。那时候我家里弟兄们多,到处是花钱的地方,哪有闲钱买西瓜吃?家里买盐的钱还没有哩。至于那些小麦,更不舍得换西瓜,如果有多余的麦子早就卖了攒钱了。爹从来没有主动给家里换西瓜吃或买西瓜吃,但小三爹并不小气,经常把西瓜往我家送,多是些裂了皮不能卖的西瓜,爹嘴里推脱道:“不要不要,小孩子一吃就拉肚子。”可还是接住了西瓜。娘则把家里的番茄和豆角摘上大半馍筐子,绿盈盈的,让我给小三娘送去。
我们家里的人太多了,每次我吃西瓜都不过瘾,家里有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还有我们兄弟几个。当我吃上两小牙西瓜再去拿时,西瓜已经没了,奶奶看我可怜巴巴的样子,把她手里的西瓜给了我。我把手里的西瓜瓤吃干净扔掉,上面已经不见一点红瓤,啃得西瓜皮深一口浅一口的。爷爷说:“这孩子呀!”他也把手里的西瓜给我,原来爷爷一直也没吃。
那几年一到夏天,我并没有少吃西瓜,当然这都是三妹给我的。那时候我感觉三妹对我特别好,以至于多年来我一直想要个妹妹。小三爹出去卖西瓜,有时候她娘也跟着去,瓜地里就没人了,她就把我叫到瓜地里。西瓜躺得满地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三妹看着那些横横竖竖的西瓜纹,然后抱起一个西瓜,放在耳朵边用手“当当”拍了拍,用刀切大西瓜给我吃。我感觉刀还没碰到西瓜皮,就听“咔嚓”一声裂开了,我“啊”了一声,红瓤黑籽,沙沙的惹人心动,我忍不住深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嘴唇。三妹笑了,小酒窝浮现出来,“给你!”我连“谢谢”都没说,一把接过那牙子西瓜,吸溜吸溜地吃起来。“你慢点儿,还有哩!”三妹没吃,就那样盯着我吃西瓜,吃了第三牙西瓜时我发现忘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你也吃!”我抬起头,她伸出手却没接西瓜,将一个西瓜子从我脸上取下来,放在手里让我看。我望着她说:“如果我有个妹妹,像你这样就好了。”
“你呀你,我不就是你的妹妹吗?”三妹晃动着小眼睛对我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用力地啃了几口西瓜,心里热乎乎的。
三妹眨了眨她的小眼睛,“你是不是把西瓜子吃到肚子里了?”
“咦,是啊!我刚才吃了几个西瓜子!”
“真的吗?”三妹一本正经地说,“爹说吃了西瓜子肚子里要长西瓜苗,还要结大西瓜哩,你说怎么才能把西瓜取出来呢?”她做了一个手势,“嘻嘻,男孩子生不出来西瓜,到时候是从这边划开,还是从那边划开呢?”她在我鼓囊囊的肚子上用食指比划了一下,痒痒的。
“啊?这可咋办?”我赶紧将口中的一口西瓜吐出来,弯下腰捂住肚子“哎呀”叫起来。
三妹笑得更响了,“嘻嘻嘻嘻”,比树上的蝉鸣声还烦人。
“你还笑!”我满头大汗,真是急死我了。你说这怎么办?到时候真要生不出来大西瓜这可怎么办?
小三忍住笑,“我——骗你哩!”刚说一句,又憋不住了,她笑弯了腰,喘不过气来。
我生气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我随手一扔把一块西瓜扔了出去,西瓜没砸中她,一个调皮的西瓜子倒贴在了她的脸上。一看到这幅模样我哈哈哈笑了,“丑八怪!”三妹也乐了,嘴一咧说:“你才丑八怪哩!”她把西瓜子取下来,轻轻地贴在了胳膊上。我说:“你……真好看!”三妹说:“是吗?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给你画一个西瓜子,让你看个够。”她笑了,低下了头,脸红红的,西瓜瓤一样。我也笑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很少有零食吃,爹根本不给我们弟兄三个人买糖、方便面之类的零食,一直以来苦巴巴的。三妹却有不少的零花钱,我经常见她一个人抱着糖吃,有时候还咔嚓咔嚓地嚼方便面。夏天一到,她还买来好多粒糖精,她把糖精放进了啤酒瓶里面,用一根细管子插进啤酒瓶口,一吸气就吸到了嘴里,心里乐滋滋的。在教室里三妹利用糖精水做生意,一页作业本纸可以喝上一小口。我舍不得。有一次我忍不住了,也撕了一页给她,没有想到三妹拒绝让我喝。我生气了,感觉很没有面子,还是好朋友哩,所以放了学就不再搭理她,一个人气呼呼地走了。她在我身后追赶我,我心里正恨她就没有理她,加快脚步走,路上我想到了一个报复她的方式。
进村的时候,我看见小三爹与豆腐西施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看到我回来了连忙各自走开了。小三爹还回过头望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在将军寺村谁都知道,豆腐西施是个美人胚子,前几年没了丈夫,现在她一个人做生意,她性格大大咧咧的,见到谁都哈哈大笑,常常跟别人开玩笑。说真的,我怕她,因为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说了她句什么,她直接把人家的裤子扒掉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我害怕她也把我的裤子扒掉,你想想,露个屁股那多丢人啊!
小三爹的那一深深的目光,浇灭了我晚上的复仇计划。我以为他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要不然的话,他怎么向我望上一眼呢?一定是看穿我的心思了。想来想去,那天我虽然恨三妹,可还是没去报复,躺在床上翻天覆地转着身子,白白的月光让我两眼不舒服。哥哥用力一脚把我蹬在床底下,我咕咚一声滚到地上。哥哥对我说:“别跟个豆虫一样乱转悠。”我打不过我哥,没有还手,但嘴里不住地嘟囔起来:“烦死人了!”我想,要是有个像小三一样的妹妹多好啊!她肯定会体贴我哩!
第二天,我依然装作不理小三,以为她会主动找我和解,哪知小三根本没有在乎我,准确地说,她又与我们村东头的老肥玩上了。我更加恼火了,心里复仇的火焰渐渐像柴火一样燃烧起来。我决定要实施我的计划,不管别人发现不发现。我要先出这一口恶气。
那天晚上,我确定家里人都睡着了,就装作去厕所,然后走出家门了。顺着将军寺河一直往前走,河里面倒映着繁星残月,哗啦啦的河水声随风吹进耳朵里,我好像一点也不怕,又好像什么都怕——也不知道怕什么。我终于来到三妹家的西瓜地旁,一个个滚圆滚圆的大西瓜躺在那里,想着一会儿这些西瓜就要带伤,我要用手中的小刀子划破几个,心里不禁一阵紧张。黑乎乎的树影拂动着,我胆子竟然变大了,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怕走夜路。西瓜地里,小三爹应该在那个“人”字形瓜棚子里,本来在靠近路的地方,现在不知道怎么挪到了将军寺河边。一阵声音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细听时又没了声音,我想逃走,万一被发现了就不好了。一个呻吟着的女人的声音:“我早就给你说,她……生不了儿子的,你还不信……”然后一个男人喘息的声音:“我会娶你的……”
我听得很清楚,男人是小三爹,女人不是小三娘,听声音倒像豆腐西施。我吓坏了,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太突然,我赶紧往回走,走得飞快。走到地边时,我的脚踩着了一个西瓜,“咔嚓”碎了,让我心疼了好大一会儿。多年以后,我想我真是太天真了,怎么一个小孩子,为了那件不值当的事情,竟然想什么报复呢?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
还是年少,心里一有事就乱糟糟的,搁不住事。第二天,我想把夜里发现的事告诉三妹,当我鼓起勇气对她说时,她却口口嘴执意不理我,好像还生着我的气,一放学跟着老肥说说笑笑地跑了。真是烦死我了!这时候我更想要个小妹,像小三以前那样听话的小妹,如果我有了妹妹,我才懒得理她哩!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想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半年过去,我和三妹怎么和好的我也忘记了,反正我俩又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了,一切和好如初。小孩子嘛,斗嘴吵闹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吵了就吵了,骂了就骂了,和好就和好了,谁认真地相互记仇呢?有一天我刚回到家,爹高兴地喝着小酒唱着小曲,原来娘又生了,刚从镇上回来。奶奶看见我说:“又是一个带把的,你看看你弟弟,咱家旺啊!”我的这个弟弟蜷缩在奶奶的怀抱中,摇着小手想抓住什么,奶奶逗他,我连看都没有看弟弟一眼,我真的想要个妹妹,像小三那样一个可爱的妹妹。我看见娘笑着,心里反而痛苦起来。这个想法我没有说出来,甚至连三妹也没告诉。
那天夜里小三爹娘又吵架了,在我家听得很清楚,不知道什么东西摔得“哐哐”直响,然后小三嗷嗷大哭起来,最后是小三娘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直折腾到大半夜。这次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我不清楚,天亮上学我找三妹时想问问怎么回事。可是三妹看起来痛苦极了,没精打采的,我说起上句,她却莫名其妙地接下句,脸上没了笑容,眼睛盯住一个方向能看上老半天。放学时,小三也不怎么跟我说话,见了我就想一个人低头走。我赶紧追上去,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大把大把的眼泪落了下来。想想我真傻,竟然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看着她哭我心里湿湿的。
两天后我去喊三妹上学,她在院子里站着就是哭。她想跟着我去上学,可她爹不同意,抽着烟,头转向了一边说:“女孩子上学有什么用!迟早是人家的人!”我没说话,我能说什么呢?又过了几天,我去找三妹玩。我大声地喊:“妹妹,妹妹。”没了声音,三妹不见了,她娘也没有出来。院子里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发痛,可是空空的院子让我很失落。这时豆腐西施从屋子里出来,笑嘻嘻地抓起一把糖,“妹妹走了,以后别来找她了。来,吃糖。”我才不接糖哩,想起那天晚上的呻吟声,我在心里讨厌起豆腐西施。小三爹依然吸烟,豆腐西施蹲下身子:“来,这是喜糖,快拿着。”我一把打掉她手里的糖,糖散了一地。不争气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爷爷托人在镇上给爹找了份工作,不久我们一大家子搬到了镇上。三妹慢慢淡出我的世界。但我们一家子要回老家将军寺村过年,所以寒假一到家我就到处打听小三的消息。我拿出一个玩具手枪对老肥说:“你见过小三吗?她在哪里呢?”老肥与我年龄差不多,他的手直痒痒,眼睛不离开手枪。我说:“你说出她的消息,我就给你这把手枪。”老肥说:“要说话算话啊!”我以为他真知道,就点了点头。他说:“我听奶奶说,她去外地了,这几年不回来了。”他还眼巴巴望着我的手枪。我一听愣住了,连忙问他:“哪个外地?怎么就不回来了呢。”老肥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奶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说着,他一把夺过手枪就跑了,跑了好远,又回头说了一句:“小三回来过一次,哭着找你,还给你带了好多西瓜子。她说你爱吃……可我都替你吃完了!”这家伙竟然给吃完了,我真想揍老肥一顿,可惜他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第二年暑假回家,我发现小三爹没有种西瓜,也难怪,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豆腐西施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了,小三爹得照顾她。这样,我们再也没能吃到将军寺本地的西瓜,都是小贩从外地拉的西瓜。我很懷念老家西瓜的味道,有时候吃着西瓜就一个人发呆,嘴里嚼着西瓜子,就想起三妹,脸上顿时有种痒痒的感觉。
大家都不知道小三娘带着小三去了哪里,但大家一说起小三家的事,都有聊不完的话。有的说:“我早就见过小三爹和豆腐西施一起做生意,还一起进城打打闹闹的,就小三娘蒙在鼓里了。”又有人接着说:“我早就见过豆腐西施去过瓜棚,你说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能干些什么?”有的说:“这都是豆腐西施的主意,人家和小三爹早就好上了,还说要给他家添个大胖小子哩!”大家越说越起劲,把这当成了谈资,都哈哈地笑了。
豆腐西施生了。娘听到这个消息后,还专门从镇上回到将军寺村祝贺。娘端了半馍篮子鸡蛋和两袋子红糖送过去,回来时馍篮子里面装了几根油条。不过生的是个闺女,听说小三爹不是很满意,可豆腐西施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摔打东西,家里经常鸡飞狗跳。小三爹变得沉默起来,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喝酒、抽烟。豆腐西施的闺女慢慢长大了,逢人就夸耀她的新衣服和糖果。我见过她一次,穿得花枝招展的,用一个手指头抠鼻孔,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她。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高三了。高三那个春节,家里人非要跟我介绍对象。爹说:“你都十八岁了,别上学了,家里哪有钱供你啊?赶紧成个家算了,你看老大老二他们,现在孩子都会跑了。”我抵不住爹的唠叨,见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一侧长着浅浅的酒窝,这时我又想起了小三。“三妹,你在哪里呢?”我心里不住地呼唤。那次见面后,爹和娘对女孩都很满意,想早点让我结婚。后来我知道了原因,女孩子家要的彩礼少,才五千六,对于我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可爷爷一直反对说:“孩子都上高三了,不能这样耽误了前程,说不定考上大学了呢。”那个夏天,太阳很热,我终于收到了来自南方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爷爷更加坚持让我先上大学。爷爷说:“砸锅卖铁也得上学,孩子的前途耽误不起,以后要吃商品粮哩!”我哭了。爷爷一个字不识,可他懂得知识的重要性,死活也要让我上学。
这样,我就顺利地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到南方我才发现自己像个土鳖,全身上下土儿吧唧的。我学着别人买了新衣服,要做个新发型,一切要从头开始嘛!在一个看似高档的理发店里,我一个人走了进去。熟悉的身影很像三妹,小眼睛,浅酒窝,开始我还不敢相认,后来越看越像她,向她走过去。三妹显然也看见了我,笑了起来,两边的小酒窝又浮现出来。
“小三——”我走过去,喊了起来,满屋子的人都看向我。
她没有说话。我意识到我说话有问题。“小三”这个词这几年已经成为一个贬义词,是被包养的意思,如果喊女人小三,比打她脸还狠哩!我又喊了声:“三妹。”她说:“哥,你来了,我给你理发吧。”然后她趴在我耳朵边小声地说:“你叫我玲子。”我笑了笑,算答应了。
小三,或者说玲子,现在已经长高挑了,胸部把上衣撑得紧紧的,仿佛要爆裂一样,一个时尚的皮裤套在腿上,描着浓浓的眉头,长长的眼睫毛,只是她脸色苍白,眼睛一直盯着我看,不讲一句多余的话。
“这些年,你——还好吗?你去哪里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不知为何,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倒出来。
三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用力狠狠咬了咬嘴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这应该怎么说呢,我……还好吧,谁知道呢?”她冷冷地说。
“婶子的身体好吗?”
她不说话,泪水要流出来的样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阵沉默。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心里难受起来。这些年她过得一定不好,受了不少委屈。我宽慰她说:“我来这里上学了,三妹,就在经贸大学,以后咱们可以经常见面了。有啥事你告诉哥!”
三妹静静地听我说话,嘴一直紧闭着,只有剪刀嚓嚓地响着,很熟练的样子,剪的也很有型。要走的时候,三妹把我送到门外,眼睛盯在别处,流露出一丝不安和留恋。我说:“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她淡淡地对我说:“不用了,店里忙,来日方长。”这时店老板喊她过去帮忙,她转过身子,又跑过来,交给我一个袋子,“西瓜子,你尝尝,不好吃的话,扔掉算了。”她递给我,我看见她左胳膊上有块黑黑的东西,细细一看,原来她纹有一粒西瓜子,椭圆形的。
大学生活很快让我忘掉了三妹,我再也没有去找过三妹,哪怕是一次。这是我的遗憾,现在想想仍然对不起她。两个月后,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头发长了,我决定再去理发店找三妹,可是我满怀希望找她时却没有见到她。我问店里的人:“小三——玲子呢?”理发店里的生意不忙,有一个戴着大耳环的小姑娘说:“她走了快一个月了吧。”我接着问:“怎么走了?”她说:“她在这里做好几年了,说实话,老板对我们不错,本来她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赶紧追问:“那她去哪里了呢?”大耳环姑娘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这个不好说,原来跟她娘在一起,听说去年她娘去世了。她就一个人了,来去自由,谁知道呢?对了,你是她什么人?问这干什么呢?”我支吾了半天说:“我是她一个朋友……”头一低,我走出去了。
路灯照不亮我心中的昏暗。回来的路上,我心里空空的,说不出来的伤感,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我慢慢想明白了,一定是我的出现让小三在这里呆着难受,或者感到不好意思,尴尬了,她只有离开,才能让双方心里好受。如果我不出现,她可能一直在这里做下去,我的到来多少让她不安。都是我的错!我不住地埋怨自己。
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像一个闷屁一样,又臭又长,除了获得了一张大学毕业证和一张学位证,我感觉什么知识都没有学到。我们宿舍的黄利则做起了生意,干得风声水起,收获不小,他做卫生巾生意现在都当了区域经理,一个月收入好几千呢。不仅如此,由于推销卫生巾经常和女孩子打交道,黄利还找了个颇有姿色的女朋友,高个子,小嘴巴,两人在外租了个房子,幸福着哩,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算是我们当中成功的典范了。
毕业时黄利说要请我们宿舍的人出去放松一下,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客气,都商量着要好好宰他一次,理所当然!谁让他这么有钱呢?不过黄利并不小气,他请我们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吃了顿大餐,还扯着嗓子在KTV唱了歌,最后他问我们:“还有个地方,哥们想请你们销魂,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去?这地方去了后悔,不去更后悔……”他神秘一笑,欲言又止。
宿舍里人起哄说:“只要不杀人放火,我们哪里不敢去?大家说是不是?”
我们也跟着起哄:“去,怎么不去?你别小气嘛!”
黄利说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洗脚城,这是到了地方之后我才知道的。后来,我多次回忆起这次经历,我永远不后悔曾经去了这个地方,这一夜或多或少我成长了,长大了。
已是深夜,洗脚城仍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我们喝得醉熏熏的,老板娘与黄利很熟,不知道说着哪里的口音,满嘴的金牙。一看见黄利,老板娘开玩笑地说:“黄哥这段时间没来,小金子想死你了,今天你要好好补偿哦!”看样子黄利经常来,是这里的常客。我却有点紧张,想走,我刚转过身子,黄利在身后拉住了我,“要我说,你就不是个爷们,大学四年连个恋爱也不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听哥的,保证你不会后悔,你也好好体味下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女人,什么叫滋味。”黄利对我嘿嘿一笑。
我犹豫着就被黄利推到一个房间,我的心开始“砰砰”直跳,心脏简直要爆炸受不了,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场所。坐在房间里,想起了如白开水一般的大学生活,我感觉很沉闷,就点了一支烟想放松一下。如果说这几年大学有什么收获,除了满脸的皱纹就是学会了抽烟,这也算得上我四年的功绩吧!
有人轻轻敲门,门“吱呀”一声慢慢地开了。有个女孩子刚迈进了一步,却站定了。她停住,可能想退出去,不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我听见她深深吸气的声音。毕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动着,要怎么办?
“小三——”我喊了出来。我太熟悉不过了,我确定就是小三,小眼睛,浅酒窝,还有那表情,一模一样。
“啥?你别骂人……”她低下头,眼睛没地方看,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开始有点紧张。她定了定神,却挺起胸膛。
“你不是小三?”我又一次反问道。我感觉她就是小三,只不过不敢承认。
“你才是小三呢!你说话要注意点儿……”女孩子这时挺起了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我,镇定了许多,声音倒大了。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很像我老家的一个妹妹,真的,她的名字就叫小三……你是哪里人?”
“我嘛……是城里人。先生,别废话了,开始吧!”
“你不是将军寺村的人吗?我是小明啊!你不记得了?你再想想,小时候咱两家门对门,我吃过你家的大西瓜,还喝过你的糖精水……”我发疯似地说。
女孩子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先生,你真是认错人了。别浪费时间,大家都很忙,你的钱已经付过了。”
“我……小三……你……”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心里堵得慌。
女孩不再搭理我,只是做着该做的事。她解下了外衣,脱得很从容,像在进行一个仪式,脱一件就把衣服整齐地放在床的一角,也不看我,一个人认真地脱衣服。我又点燃了一支烟,刚吸了一口,眼里就感觉酸酸的。
女孩子的皮肤光滑富有弹性,就是迟迟不解胸罩。我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抬起小眼睛不说话,深吸了一口气,解下了胸罩后面的环扣,两只胳膊打了个结压住了高耸的乳房,极不自然地站着。她的左胳膊上分明有一粒纹身的西瓜子,直刺我的眼睛。她想捂,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低下头,心里说不出的味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女孩子突然转过身子背对着我,双手捂住了脸。一阵抽泣的声音,她一头埋进了床上的被子里。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像一个丢失了什么玩具的孩子一样,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