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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要说国朝最年轻的三公,谁人不知晋泽,可要说晋泽,就绕不开一个人。那个人想来大家都已知道了,便是——”
堂内一声惊木满声喝彩,堂外一身青衣茕茕孑立,他撑出一个笑容,眼下的伤口却像是一滴是将落未落的泪。
1
国朝民风开化,但女子行迹于酒馆,喝倒了一片人的仍是少见。
不用看也知道是纨绔子弟的游戏,何况烟娆天生是个得过且过,万事尽欢的性格,此刻乘着胜意拼命劝酒,颇有一副不躺着出去不罢休的架势。早有人撑不住了,挨着面子却不能求饶,忽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烟娆,你大哥来了。”
都是醉醺醺的了,掉凳的声音却不能唬人,一群人还当是有谁摔着了,爬起来看却是哄堂大笑。
东葛亲王嫡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大哥,当真名不虚传。
“有这么吓人么?”好事者立刻起了主意:“若不想叫你大哥知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你拿什么和我赌?”
“多惠郡王以才智德行闻名,素来不和我们一道,即使你是他妹妹,恐怕也少不了一顿责骂。承训、面壁,都是你最不喜欢的,今日喝酒已经够无聊了,不如找点新乐子。”
“无聊?你们输了才无聊,我可是觉得有趣得很。”
“都喝倒了,丑像百出,有什么意思?多惠郡王在上,你赌是不赌?”
烟娆自然是不肯相让的,但搬出了烟离,就像蛇被捏住了七寸,挣扎之后早已换了心境:“赌,我有什么可怕的,就看你给的赌注够不够这个价了。”
说醉的人寻着热闹都醒了,一时之间起哄声不断,竟然有人连传家的扳指都丢了出来。这下可是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了:“你一贯是个玩的大的,不如……赌你的终身。”
烟娆生了一双杏目,使她的媚态里透着天真:“赌我的终身?我能决定我自己的终身?”
烟娆身为东葛亲王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自然要以王府或者说烟离的前程为重。纨绔之所以为纨绔,不仅在于不学无术,还在于出身权贵,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怕了?”
“激将法对我没用。”烟娆有些懒得搭理了:“就算我能赢,你能把你家的爵位给我么?”
“能啊。”赌局一旦开始,谁都不肯认怂:“你要是能赢得贤理郡王的心,别说我家的爵位,恐怕烟离也得拜倒在你脚下。”
国朝亲王封号一字,郡王才为两字。烟离惊才绝艳,为了他的破格册封,才有了两字的东葛亲王。这封号本可以改,但是皇帝没有,足可见皇帝看重的是他,而非他的父亲。
皇帝年过不惑,膝下无子。
未及及冠而身负爵位的,一是多惠,二是贤理,封号皆由皇帝亲自择定。与多惠不同的是,贤理是个真正的郡王。
烟娆嗤笑:“且不说贤理郡王是不是个痴情种,让我为烟离做嫁衣,看不起谁呢?”
烟娆惧怕烟离,但也憎恶他,以烟离素来为人所知的性格,绝不会走此捷径。这话引得一阵大笑,但还不算完:“那易公子呢?易丞相年少丧妻,再没续娶,可算是有痴情的血脉了吧。”
烟娆乜了一眼也不回答,只一双眼睛四处张望着。
“看什么呢?”
“看易公子啊。”烟娆这才现了原型,没好气地说:“怎么,没来?易丞相痴情不假,却由着痴情哄着易公子,连纨绔子都嫌纨绔的玩意儿,把你姑奶奶往火坑里推?”
“那刘公子?”
“御史大夫家那个?”烟娆揪着对方的耳朵,大咧咧训斥:“快四十了你还管他叫公子,我嫁过去直接给他三个孩子当娘?”
“那就没了。”
“怎么就没了?”
“你都看不上啊,除非你未来好几年都不嫁人,不然人选都在这里了。要我们说你不嫁也好,谁知道你会不会拖累夫家,就算你有好命,你和烟离关系又不好。”
“倒是不避讳。”烟娆哼了一声。这世间的女子终究是女子,只能如菟丝花一般靠着男人过活,若是烟离夺嫡失败,她必然落不着好,若是烟离当了皇帝,她也捞不着好处,左右都是为难,想想都是头痛。
烟娆直来直去,最讨厌弯弯绕绕,干脆把手一挥:“人生自古谁无死,算来我还有些年岁可以活。皇亲与三公,是不是还差了一位?”
“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是没人叫你现在就死。”
太尉之子晋泽,纨绔眼中的活阎王。
烟娆狠狠拍了一下脑门:“我把这茬儿忘了。”
烟娆难得吃瘪,况且又是她主动提及,焉能被轻易放过。“晋泽嘛,虽然是严厉了些,掌管京畿巡防没少给我们脸色瞧,但也说明人家年少有为,和我们这帮人不一样。你还没见过他吧,模样那叫一个俊。听说太尉大人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说不定你可以直接做太尉夫人了。”
“去去去。”烟娆不为所动:“我见过他的,就上次你们闹事那次,我来晚,他已经把你们都收拾了。”
“那算什么见啊。”没能一起逃窜更是激起了强烈的好胜心:“你看见他,他也看见你,那才算见。晋泽是什么人,冷冰冰的,整天板着个脸孔,你得教他识情知趣。拿下晋泽,大功德一件,真阎王都得给你在生死簿记上一笔,你就是我们姐,姐……”
越说越离谱,烟娆却不能喊停。
“别说我们,就是烟离见了你都得怕!”
最后的杀手锏,烟娆回忆起那个默立长街的少年,目之所及却只剩天青色的衣角。
真奇怪,她明明记得晋泽那天穿的是朝服,绛朱色,连阳光见了都要投降。但是记忆在这一刻背叛了她,一股诡异的熟悉感攫住了她,似乎连身体都不受控了,她斩断思绪,只听见自己落下的语音:
“好,就是他了!”
2
烟娆突然转了性子,不仅与纨绔划清了界限,还做起了义正严辞的举报人。
“大人今日不在,不能接见小姐了。”
“又不在?”
“大人公务繁忙。”
“他忙的不就是京畿巡防么,消极怠工可不是晋泽的风格。”
一看就是衷心的下属,连直呼晋泽的大名都难耐地皱了皱眉,但眼前毕竟是东葛亲王的女儿,多惠郡王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巡防非只有巡街一件事,还请小姐体谅。”
“这可不凑巧,我最不擅长的就是体谅。我来之前,旧友们就叫我体谅,我若举报不成,岂不是里外不是人?”烟娆提着裙摆就要往里闯,门前的护卫哪里肯让,烟娆也不恼,大声道:“我做恶人,行好事,为善于众,为官者焉有不理之理?”
护卫拦得住烟娆的人,却拦不住烟娆的嘴,一遍之后马上再来一遍,到底是下属耐不住,刚要进去通报,却一头撞上了出来的晋泽。
“你好呀。”烟娆收放自如:“大人,我就知道你在。”
晋泽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居高临下地看她:“不是要行好事为善于众么,先来谈谈你前几日聚众酗酒,人前赌博的恶行,恶人。”
他刻意咬重后两个字的读音真是叫人可气,但是烟娆已经被两旁侍卫驾住动弹不得:“你要罚我?”
晋泽睨她一眼:“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我不是说这个。”烟娆明明吃痛,还是挤出一张嬉皮笑脸看他:“你舍得?”
女流氓欺负老实人,到底还是晋泽语塞。当门闹腾不成样子,晋泽命人把她带进来,烟娆一边活动肩膀一边不得消停:“不给水也不给坐,这就是巡防大人的待客之道?”
“你不是我的客。”晋泽这才回眸,冷静的面貌让人害怕:“一面喊着举报,一面又自称为客,这样的把戏有趣么?
晋泽也把她将住了,烟娆偏偏迷恋这样的瞬间:“你不是我,怎知我有没有趣?”
晋泽便知她是个难缠的女子,索性开门见山:“前几天的事情我不会追究,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荒唐,也知道你们打了一个赌——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说啊?”
“我不会爱你。”
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几乎让烟娆产生爱情的错觉。她咧嘴一笑:“毫无悬念的答案呢,可就是毫无悬念,才让我想要试一试,况且……”
晋泽转身,都没有看她一眼,更没有追问。
烟娆小碎步跟着他,嘴巴没得停:“最开始确实是我们打了个赌,但是赌局只是让一个人爱上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这个人会是你么?虽然你没有见过我,但是我见过你,如果萍水一面还不足以成为理由的话,就在刚刚,刚刚……我爱上你了。”
晋泽倏尔回头,他厌恶这个玩笑,但是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告诫她:“我见过烟离。”
“见过又怎么样?你叫他的名字而不称呼他的封号,是很亲近的关系么,那我还是他的妹妹呢!”
晋泽在看她,不信她真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烟娆并不惧怕他的目光,于是他败下阵来:“你和烟离不一样。”
“所有人都这么说。”烟娆还是无所谓:“要说起来,你和烟离都比我和他要像一些,都是这幅不沾人间烟火气的样子,但是你比他好些,至少你还记得他,他肯定不记得你,烟离他……”
烟娆卡在了一个形容词上,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晋泽说:“你不该这么说他。”
“他就是这个样子。”烟娆盯着他,忽然笑了:“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俩的位置好像颠倒了。”
烟离和烟娆之间的差别以及他们的关系并不是秘密,晋泽不再多言,烟娆干脆向他挑了挑眉毛:“别光顾着烟离呀,我说我刚刚爱上你了,回应一下。”
“国朝民风开化至此了?”
“我行为出格嘛。”烟娆眨巴眨巴眼:“还以为你会教训我,看来不是完全的小古板。”
晋泽被她气笑了,烟娆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你你……你笑了!”
“是真的好笑。”晋泽神智清明:“我知道你在与我开玩笑,而这个玩笑刚好把我逗笑。我笑了一不能改变玩笑的本质,二不能令我在下次巡防时放你一马,所以,小姐还是请回吧。”
晋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烟娆单手撑着下巴:“倒是很符合你的风格。”
这反应也有些超出晋泽的预估,但她仍然没有走的意思,晋泽只好说:“你也总能给我惊喜。”
烟娆干脆坐到了晋泽判案的桌子上:“成大事者,小情小爱当然困不住,既然困不住,我们聊点别的,如果……”
她看起来在认真地谈条件,晋泽这一次上了钩:“如果什么?”
“你之前都不问的。”烟娆刹那间换了一副脸孔:“你在对我好奇嘛?”
晋泽失笑:“我对你接下来的话好奇。”
“说服你不容易。我想了很久,大概只有昭告天下,为爱跳河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烟娆说话的语调一点没变,似全然没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心上。晋泽皱起了眉头,果然是超出他预料的答案,但并非他所喜欢和愉悦的,一时之间两个人刚刚缓和的氛围又变了腔调,晋泽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她——
他意识到,再一次陷入这小小女子的圈套。
为爱跳河是假,诏告天下是真,借着悠悠诸口,成全自己的算计。
“这是爱么?”
“你在害怕么?”
晋泽从她身上看到从容,看到笃定,这是她作为纨绔子所惯有的,但是他也看到隐隐的偏执和不屑一顾,藏的很深:“你很了解我?”
“总要做足了准备再来。”烟娆冲他笑,这时他们是等高的:“有人为你赌上了传家的爵位,而我为你赌上了尊严,要我向烟离认错,还不如叫我为爱跳河呢。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最怕裹挟,我不用你以爱回馈我,你只需要陪我演好这场相爱的戏。”
“你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的威胁么?”晋泽盯着她,冰冷的面孔上嵌着一双朝阳般明亮的眼睛,此刻有火焰正熊熊燃烧着:“纵使你有尊贵的身份,难道不害怕我的报复?”
“那有何惧?”
烟娆迎着他的目光,这一次晋泽是心甘情愿跳进这个圈套:“我同意了。”
少年宥于裹挟,亦受困于一刻好胜的心。
都被烟娆算计到了。
3
晋泽第一次跟随烟娆参加宴会的时候,把纨绔子弟们都吓了个不轻。
“我的祖宗,那是活阎王啊,你怎么不早说他会来!”
“他来我就不来了,看到他总觉得他是来抓我们的!”
“救命,你到底做了什么,连晋泽都乖乖听话?”
晋泽人虽来了,却是远远立着,并不全情投入。烟娆立在众人的中心处好不得意,伸出一只手便要他们兑现当日的赌注。当日赌注不小,因此眼见是一回事,信服又是一回事:“谁知道你是不是串通好了哄骗我们,我们赌的是晋泽的真心,即使你把晋泽带来了,又如何作数?”
“这都不能作数?”烟娆吊着高高的眼角睥睨着:“你给不起就直说,叫我三声姑奶奶,这事就算揭过。”
她豪情万丈的样子连晋泽都逗笑,而他素来冷脸,甚至叫人以为出现的幻觉。
“喂。”有人到晋泽面前来:“你是不是被她给骗了?”
“她能骗到我?”
眼前人是晋泽,纨绔们又吸了口气:“我们在打赌,打赌你知道么,她不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喜欢她就够了。”
果真是油盐不进的晋泽,面对这太阳堪比从西边升起来的奇事,有人出了绝招:“我们无疑质疑,只是想求一个明白,倘若你真的爱她,是否可以对天发誓?”
“晋泽虽不是背誓之人,但世人背誓之人何其多也。”晋泽走到烟娆身边,握住她的腕子:“倘若阿娆愿意,我不日便可登门迎娶。”
该死。
他看着她的眼睛,笑的越发温柔,可是烟娆知道并非如此,他把这个该死的难题踢回给了她。
他在报复。
晋泽许下夫人之位,叫在场的纨绔都倒吸一口冷气,也有起哄的,密密的声音闹的烟娆心乱如麻,眼前的晋泽还不忘再添一把火:“你愿意么?”
烟娆扭头就走。
“害羞了害羞了!”
晋泽追上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烟娆变了脸色:“玩弄我,愉悦么?”
“你赌的本就是你的终身,嫁给我难道不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他将她的军,这一次烟娆没有多言。晋泽架起了手,悠然自得的,她的焦虑无疑是他的调味,烟娆隔了一会儿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多谢你了,就到这里吧。”
“游戏难道全数由你掌握?”
烟娆看着他。
“你忘了我是谁么?”
晋泽充斥着好斗的本性,无一不在提醒她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
“由你开始,便由我结束。公平公正。”
烟娆把厌倦摆在了脸上,但是晋泽没有退让,烟娆问:“你想做什么?”
“进去告诉所有人,你愿意。”
“在这里结束,于你于我都有利。”烟娆试图让他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哪怕我输了,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是只要我走进去,明日京城就会传遍。”
“传遍什么?”
“传遍我们的事情。”烟娆避开了晋泽的目光:“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但是你呢,你说过会登门求亲,来日千夫所指,你定不能幸免。”
“你怎知我不会真的娶你。”
“你……”
烟娆刹那间明白了,晋泽无所畏惧。晋泽的夫人本就要在权贵之中产生,他又生的冷情冷性,所以是谁都无妨。
烟娆的脸完全冷下来了,消散了那些纨绔的笑意,她沉静的面容全然脱了素日形状:“我不会嫁你。”
落地稀音,犹如誓言。
晋泽仍想调侃她,又像被她的忧愁与决绝扼住了咽喉,他讨厌这样无力的感觉,在内心一遍遍反刍,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自认为什么都没有错。
晋泽还未来得及说服自己,烟娆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这一次本能占据上风,而他没能拉住她:“烟娆!”
他眼睁睁看着她穿过厅堂,内心突然的震动使他再慢一步,以至于他追上时起哄声不止:
“不是吧,真的啊,看晋泽这紧张的样子,看上烟娆什么了!”
不是他们想的样子,晋泽失去了方向,急的直跺脚。
但是在找到烟娆解决这件事情之前,他说不出解释的话。
4
晋泽已经在东葛亲王府前守了三天,一直没有烟娆的消息。
“我家小姐一贯跳脱,多日不着家也是常事,公子要是着急寻她,不如往那几位相好的小姐府中找找。”
晋泽何曾不知:“我都去过了,都说没有见到她。”
确实成了一桩难事:“不若去郡王府找找。”
多惠郡王受封以后分府而居,东葛亲王这边所指的郡王府便是烟离的住处,晋泽本能地皱了皱眉头:“她会去找烟离?”
“毕竟是亲兄妹嘛。”
晋泽内心迟疑,只是架不住那份想要快点找到烟娆的心,他一路火速奔向郡王府,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答复。
“你找她作甚?”
晋泽没想到烟离也出来了。都说晋泽冷心冷性,然他不过是习惯板着脸孔,烟离却是真正的冰盏琉璃面,美则美矣,只如霜雪。日光照在他身上,仍然一点温度都没有。他穿一身青色常服,眼下一点如红梅闪烁,往日他与烟离有过几次会面,如今走的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点猩红的伤疤。
看起来许多年了,从未痊愈过。
晋泽没来由的心悸,退后一步:“她不在此处便算了。”
“你与她不是同路人。”
烟离站在门口,轻飘飘地下了一个定论。晋泽不服:“没有走过,怎知不是一路人,如我所看,纵是兄妹,亦不能同行。”
烟离笑了一下,没再做声。
说来也巧,晋泽回到东葛亲王府后不久就得到了烟娆的消息。她在酒肆喝酒,晋泽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晋泽记忆中她惯是俏丽、娇嗔,甚至有些刁蛮,此刻她迷蒙半醉,眉目低垂,只像他们在宴会上不欢而散的那一刻。
这时他才清楚的发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她。
晋泽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斟上一碗酒,烟娆看清是他,撑出一个笑容来:“怎么,来陪我?”
晋泽一饮而尽:“或许那日是我过火。”
“本来也是我先招的你嘛。”烟娆恢复了嬉皮笑脸,晋泽正襟危坐避也不避,她不过是假借的醉意,自己讨了个没趣之后就说:“我不会嫁你。”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连你也要管我了么?”烟娆的杏目转了几转:“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有闲心的人。”
过去晋泽常常厌恶纨绔的妄行与刻薄,此刻烟娆两者全占,他却未被嫌隙的情绪占据头脑。晋泽为自己斟满:“据我所知,多惠郡王也不是一个有闲心的人。”
“他?”烟娆摇头,笑了:“你错了,他早就不管我了。”
“为何?”
“你关心他?”
面对烟娆嗤笑的脸,晋泽认真地说:“我关心你。”
“哦?”
“你见过烟离。”
这句话是突兀的、毫无道理的,一开口晋泽都愣住了,而烟娆一怔,随即故作自若的说:“我自小就见他。”
狡辩。
晋泽自小敏锐,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烟娆失去了对表情的控制,停了片刻又道:“我的确见过他。”
晋泽忽略她发紧的声音,只徇着自己的直觉,电光火石的刹那,他下了一个定论:“那时候你就在郡王府。”
烟娆不再说话了。
她把酒盏举起,又放下,最后她笑了:“我在,哪有如何?晋泽,我们本来毫无关系,无论你说多少,问多少,知道多少,又有什么意义?”
“烟娆!”
她站起来,破碎的面具瞬时合拢,又变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乃至刻意追求出格的亲王小姐,她绷的紧紧的声音仿佛自暴自弃的巨石,沉沉往海底沉去,端的一派岿然不动,连面容都是挑衅的:
“难道你要以此威胁我?”
5
晋泽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最早只是因为天性的好胜,他走进这场游戏。他不是会被轻易愚弄的人,更何况来者是不入流的纨绔,但当他试图主宰结局,他却和烟娆一起失控了。他没有多少和女性接触的经验,或许他真的过火,他从来没有想过烟娆极力抵触的原因,更不会想到她轻易承认——
她所厌恶的、惧怕的,却又在心底深深爱慕的,此为世俗所不容,而晋泽不是个轻易放手的人。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来拯救我的么?”
烟娆甚至不再多给他一个眼色,晋泽站在酒肆的外面,直到她的伙伴都不敢继续同行。
“我的姑奶奶,那可是晋泽,你就这么晾着他?是你不要命了,还是我不要命了?”
“滚!”
晋泽踩着酒盏的碎片上前,她雪白的手臂被碎片所伤,划出长长的血痕,几乎是触目惊心的,而她浑然不觉。晋泽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想死不想活。”
“我为何不想活?”烟娆拢下了袖子,不想让晋泽看她的伤口,玩世不恭的笑容还是不改半分:“纵我行事出格,仍然是贵族小姐,别说你了,就算真闹到太尉面前,都得给我父亲,我大哥几分薄面。况且……”
烟娆深深看着他,晋泽乱了片刻的呼吸,而这不过是她嬉闹的把戏,如同以糖果逗弄孩童。她吝啬地收回目光,还是笑:“攀树而生的菟丝花还没有发挥作用,怎么就想死不想活了?”
她用最无所谓的语气说最残忍的事实,而他竟然发现自己为此心痛。
“别做出这幅样子来。”烟娆摆了摆手:“女子生来是为姻亲,你若有姊妹,也是这个命运。”
“我若有姊妹,一定会替她定个好人家,以她的幸福为重。”
“不要说大话。”烟娆真的有点醉了,说来就像在教训他似的,她晃了晃脑袋,反应过来:“你确是好人家,我却不是,我不想嫁你,我也配不上你。”
“多久了?”
烟娆怔怔看着他,晋泽亦回避了她的目光:“其实你很好懂,东葛亲王小姐游戏世间七年,是七年前的事情。”
“七年。”烟娆咧着嘴笑;“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么,七年是分离的时间,爱是与生俱来的事情。”
“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很长,长到望不到尽头。”烟娆摊了摊手,笑容终于变得苦涩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会有一个改变的转机。”晋泽悄然握紧了拳头,心跳的很快:“从你遇见我开始,我就是你的转机。”
烟娆避开了他的话锋,像是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我带你回去。”
晋泽搀起她,烟娆摇摇晃晃的,她并非亦醉的人,不过是触及了伤心事。这时她的面具是崩裂的,晋泽看清那些裂痕,也看清横亘于她心头长久的伤口。
就像烟离脸上那点旧日的梅花。
晋泽是个不爱窥探的人,他与烟娆的昨日共情,想要抓住的却是以后。那是陡然坠落之后想要温暖照亮的初心,他不愿分辨到底从何而来,他只遵循自己的心。所以他刨除了那些玩笑,一字一字告诉她;“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想要娶你为妻。”
烟娆定定看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温情,像冬天的阳光,像破冰的温泉,她的思绪渐渐迷离,以至于她需要用手搭上自己的眼睛才可以冷静的思考。
这是晋泽。
晋泽爱她。
6
那一天烟娆以为自己做了梦,可是月色清明,她看见窗外的剪影。
不会错的,她绝不会看错,这一刻她如同朝圣的信徒,不由自主的朝烟离奔去。可是真正要推开那扇窗的时候,烟娆却迟疑了,而烟离已经感觉到她的靠近,他上前一步,影子更近了,烟娆屏住呼吸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但是烟离始终没有推开那扇窗。
烟娆的手放在窗栏上,倦意已经完全消散了,神智和月色一样越发冰冷。烟娆干脆反身背在窗户上,以此延缓想要见他的冲动。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颓然地想,人生长到没有尽头,她的等待也没有尽头。可是她已经十九岁了,烟离比她还要大六岁,她可以继续等下去,烟离呢?
他们总会走到一个转折。
他们站在一扇窗的两侧,等待、煎熬,也对峙。
烟离笑了,他很少笑,烟娆能想象烟离的伤口在月光下浮动闪烁的样子,那里有她的印迹。但是她没有推窗,所以她看不见。
“我只和你说几句话。”烟离开了口:“陛下要为我赐婚了。”
迟早的事情,在她放弃等待之前,连等待的权力也将失去了。烟娆僵硬地开口:“是吗,哪家的女儿?”
“旨意已经拟好了,多惠郡王与贤理郡王同日成婚,都是上卿之女。”
陛下还没有在他们之间做出抉择。
贤理郡王没有嫡亲的姐妹,而晋泽是未来的三公。
“也许我会嫁给晋泽。”
“是因为我么?”
烟娆回答不了,她是为烟离而生的菟丝花——烟离真正的妹妹早在出生之时就和难产的母亲一起去了,所谓的嫡小姐,所谓的贵女,都是建立在菟丝花之上的谎言。
他们不是兄妹,便成路人。
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这是令一切都回到正轨的机会,令她毫无负担地转身的机会。她亦清楚沉默并非难以开口,晋泽……晋泽和烟离,是有些像的。
这是她选中晋泽的原因。
赌局非为纨绔而起,而是盘旋于烟娆心中多年从未消散的疑问——幼时为她所伤从未愈合的伤口,从不拒绝的靠近,烟离你……你有没有一点爱过我。
他的剪影在月光下清楚又模糊,像他与她既远又近的距离,她凝望许久,终于决定不再询问。
明知结果,无问来路。
“我会嫁给晋泽,因为他爱我。”
那个身影在窗外僵住了,侧影勾勒出缓慢的笑容:“是么,恭喜。”
长久无言中,烟娆目送他消失于视线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烟娆才推开窗户,如一尾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都结束了。
见不得光的爱情和留不住的人,烟离没有回头,她亦不再等待。
王府嫡女早夭,她顶替嫡女身份享荣华,却再无法嫁给心上人
这些日子晋泽和烟娆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而晋泽不是一个在意流言的人,东葛亲王府他每天都来,长久的坚持之后他终于等到她的女孩。
烟娆年轻的面庞像新生的鸟。
破笼的忧愁只如阳光下落下的虚影,他痛惜她永不可忘的苦楚,亦庆幸她终于拾得未来的勇气。
烟娆歪头看着他,只问了一句话:“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晋泽已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贴在耳边:“永不。”
烟娆等他的情绪过了方让开一条路,晋泽走进府中,见到东葛亲王,也见到传闻中极少回府的多惠郡王。
烟离知道他会来,所以在等他。
“晋泽。”不需要太多的说明,烟娆在晋泽身边站定,说话是很直白的:“听说兄长也要大婚了,当然是兄长在前,小妹在后。”
晋泽心头一紧,烟离平常地饮一口茶,倒是东葛亲王十分震惊,絮絮问着何家女子,何时之事。烟离没有多答,他惯常是一副冰冷的脸孔,东葛亲王讨了没趣,也就不再多话。
烟离说:“嫁了人便不要再胡闹了,记得自家的脸面,也记得太尉家的。”
烟娆难得地乖巧:“是。”
烟离没有待多久,要走的时候却得了晋泽的送行。他远远立着见晋泽追上来,知道他有话要说:“你明明才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为……为什么。”
烟离只是看着他。
烟离与烟娆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结果,当烟离抛出这个可能性的时候,烟娆并没有多做求证,只能说明——他们早已为这段旅程设定了结局,烟娆亦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太尉果然消息灵通,可惜……我改变主意了。”
烟离笑了。
“阿娆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抱养身份,所以她一直是个缺少安全感的人,我很庆幸有人可以打动她。”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阳光落在烟离身上,他冰冷的脸孔便如随意消融的霜雪。
“她说你爱他。”
她的心,其实已在以为永不动摇的时候,慢慢偏向了。
他明白她。
他成全她。
烟离停在原地,而晋泽后退几步,转身向烟娆奔去。(原标题:《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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