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前
小龙女失贞甄志丙,杨过被郭芙斩断右臂,是所有看《神雕侠侣》的读者最最心伤的情节。在旧版之中,小龙女是失身于全真教第三代弟子,第六代掌教尹志平。
现实中,全真教乃是道教太上玄门正宗,现代主流道教门派之宗,影响力十分大。把第六代掌教写成“淫邪”之徒,可以想象一下金老先生被道教门人唾骂到什么程度。即使这样,金老先生仍不改情节,只是把人物名字改为虚拟人物“甄志丙”,仍为全真弟子。实则是这段情节太重要了,除了是杨过,小龙女走出“活死人墓”的由头,更有小说立意的渊源,一笔删掉整本故事就无法自圆其说。
古墓遗恨,悲剧之始。
王重阳原名王喆,在多次抗金失败之后,躲避终南山“活死人墓”不出。林朝英十分地欣赏爱慕王重阳,在“活死人墓”前骂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骂的王重阳出墓与之相斗。林朝英哈哈一笑:你既然已经出墓,就不必再回去!王重阳方知道林是一片好意,两人结为好友携手闯荡江湖。林朝英对王重阳甚有情意,欲与王重阳结为夫妇。当年与王重阳争闹相斗,也是林朝英故意要和王重阳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来王重阳虽然也明白了林朝英的情意,但他始终对家国之仇难以忘怀,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林朝英的深情厚意,只是装做不知。林朝英还道王重阳无意于她,怨愤不已。林朝英因爱成恨,约王重阳在终南山上比武决胜,斗了几千招,王重阳心中有愧,不出全力,始终难分胜败。
林朝英套路王重阳
林朝英知王重阳故意相让,又不能在武功上胜过王重阳,更是十分恼火。心生一计和王重阳打赌比赛在石头上刻字,逼迫他在出家或跟她长相厮守之间作一选择。岂料王重阳输掉比赛后选择把古墓让给她居住,自己另在古墓不远处盖了一座全真道观,出家为道。不久,东邪黄药师拜访王重阳,其方知林朝英弄巧以化石散软化石壁半个时辰,方能以手指刻字。
王重阳起初甚是不忿,但学道日久,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如是苦心潜修,光大全真教。
丘处机说:重阳祖师出家
而林朝英自此一直住在活死人墓中不出,但对王重阳仍念念不忘,在墓里暗自存放著不少嫁妆,却始终未能偿愿与之共偕连理,最后郁郁而终。
林朝英未收弟子,其武功皆传于随身丫鬟,后丫鬟收大弟子赤炼仙子李莫愁,小弟子小龙女。试想如不是重阳真人与古墓派祖师林朝英的情爱纠葛,李莫愁与陆展元同归陆家庄,想必也是一对神仙眷侣,《神雕侠侣》的故事也无从发生。
情为何物?
元好问作摸鱼儿.雁丘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赤炼仙子李莫愁因爱成恨,武三通因爱慕而疯,郭芙因爱慕而怒,武三娘、何沅君因爱而牺牲,武敦儒、武修文因爱慕兄弟反目,郭襄、陆无双、程英爱慕而不得,孤独终老,公孙绿萼因爱慕而牺牲,全真弟子甄志丙因爱慕违背良知,又用死来洗脱罪责。裘千尺因爱错付,陷落潭底且四肢不全。霍都公孙止等无耻之徒贪恋美色,则可以称为“淫贼”而不是情为何物了。
众人或严肃,或颓废,唯有一人踮起脚尖期望。
可是“情”字太微妙,又有谁能解释得清清楚楚呢?爱,喜欢,爱慕,情爱。情深程度不同,所求方式不同,所求结果不同,汉语的词汇又如此接近模糊,个中意境只能自己去体会。
95版《神雕侠侣》的词写得很好,节选:爱是愉快是难过是陶醉是情绪,或在日后视作传奇,爱是盟约是习惯是时间是白发,也叫你我乍惊乍喜,完全遗忘自己,竟可相许生与死,来日谁来问起,天高风急双双远飞。爱是微笑是狂笑是傻笑是玩笑,或是为着害怕寂寥,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谁还祈求什么,可歌可泣的结果,谁能承受后果,翻天覆海不枉最初。
畸形之恋,所求不得。
何沅君是武三通的养女,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随着何沅君的成年,武三通发现自己对养女已经超出了一般的父女之情,这种爱慕之情甚至让他在女儿的婚礼上胡闹。作为武的妻子三娘,其实是丢尽了脸面,但是后面她都在尽力地维护丈夫,甚至为了救中毒的丈夫而死。
李莫愁因爱慕陆展元,求而不得疯狂杀戮。叹其痴情之余,我们也可以分别看看李莫愁,何沅君的区别。何沅君可以为陆展元而死,李莫愁却要杀陆展元。
爱之不同,何,李差几条街
郭芙爱慕杨过,因为愤怒于杨过之辱而断其一臂。小龙女为礼教之防而离开杨过,为救杨过而舍弃情花之毒的解药,为防止杨过轻生而独自跳下断肠崖。杨过忤逆郭靖之意执意要娶小龙女,又苦苦寻找小龙女16年,失望之时同样跳落断肠涯。
爱与爱慕,其实就是得与不得的一层区别,皆因爱是双方的情感付出。同时,付出无果得不悔,亦爱之坦然;付出无果得怨恨,则迷失了爱之本意。
*其实有个问题思考,如果陆展元在何沅君自杀之后,选择苟且偷生跟李莫愁走,李莫愁会怎么对待陆展元?还可能你侬我侬做情侣吗?
礼教大防。
小龙女与杨过悲剧,一半是甄志丙之过,一半是礼教的原因。宋代是儒家程朱理学发展的鼎峰时期,所谓:善致人为本性,善致社会为礼,“存天理而灭人欲”。黄蓉在教导杨过读书时,亦引导杨过背诵了《礼记.大学》,这是埋下一个伏笔!
黄蓉担心杨过如其父杨康一样误入歧途。
*杨过背诵的大学原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理学也称为道学,是新儒学,对格物致知理解为:先舍去个人的欲望,以追求万事万物的真理。《神雕侠侣》故事发生在南宋,我们应该可以断定这种理解是主流思想。黄蓉要杨过重点背诵这一段,其意是要杨过祛除心中的贪念,不要走上其父杨康的不归路。
伏笔之意,是杨过会被这一段的另一层意思所束缚,师道是宋代理学所复兴的重点,用浅白一点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杨过娶小龙女,越礼娶师是大防,如同乱伦!这也是郭靖大怒想煽杨过的原因,连聪慧机变的黄蓉亦摇头叹气!
郭靖与小龙女商量杨过郭芙婚事,如家长见面。
*我有点不太明白金庸先生的心路历程。在《射雕英雄传》中写尊师重道,梅超风为师父黄药师而死,陆乘风,曲灵风,冯默风更是对师父敬若天神,如果从写作角度来说是维护师道。到了《神雕侠侣》给来个破师道,先是杨过叛全真教,后来又安排师生恋,难道纯粹为了推进剧情?还是金老先生另有领悟?
小龙女自小避世古墓之中,不懂世俗眼光,其实很好理解她当着群雄说:我已经决定了要做过儿的妻子。而杨过则是有心叛逆这种世俗人情世故,世人不与,我偏为之。
世俗之见,现在亦然,只是角度不同了。我们都在羡慕杨过小龙女突破世俗之见的勇气,现实中,我们却仍是那些阻挠他们在一起的人。举个例子,如果一个女生要嫁给一个她喜欢的穷光蛋,周围会有一堆人来劝她冷静。
情花的寓意。痴情之毒甚于情花之毒。
公孙绿萼带杨过参观情花时,杨过尝了一片:
原文:一片花瓣入口,入口香甜,芳甘似蜜,更微有醺醺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要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
情花有刺,第一次被刺。
原文: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女郎道: 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情花的果实更奇特。
原文: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著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麽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心想:她说的虽是情花,却似是在此喻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後来必定苦涩麽?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
情花如人之情动,浅尝甜,再品苦,被刺一次当体验苦楚难当。情花之果如禁果,情动之下尝试禁果,各有滋味,倒是十个只有一个甜。
情花生绝情谷,旁边必生断肠草,解毒需用绝情丹,绝情谷后有断肠崖,都是预示情动若危,情动当断。可世人皆如飞蛾扑火,无法不受情花之美诱惑。绝情谷中人人素食以清心寡欲,可是人人都陷入情欲之中身死,真是令人唏嘘!
其实世间本无情花,但是有情事。情花与情事之毒,哪个更厉害?
杨过补刀:你根本已经中了痴情之毒,以致害人害己,胡作非为。
一见杨过误终身。真爱注解。
郭芙,程英,陆无双,完颜萍,公孙绿萼,郭襄都爱慕杨过。郭芙嫁给了耶律齐,完颜萍嫁给了武修文,总算有个好归宿。公孙绿萼惨死,程英,陆无双孤独终老,郭襄出家。一见杨过误终身可以说是这四女,当然里面爱得最苦的是郭襄!
公孙绿萼所居绝情谷,远离红尘,杨过却给绿萼心中平静的湖水扔了一块石头。杨过言语轻薄招惹绿萼虽未抱不良之念,但是绿萼在情事上白纸一张,遇到杨过这样的撩拨高手,实无半点招架之力。绿萼其实是聪慧女子,她知道杨过究竟不会在她的情感世界里驻足,何况小龙女容貌,情感地位远胜于自己。她用死为自己的爱意做了注解,杨过没有让她的爱错付,在其危难之时,杨过也选择挺身而出与其共同赴难。
绿萼这一句:杨大哥,再见了。饱含万般的不舍。
程英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姨父陆展元家中,因而性格沉稳,行事稳重。陆无双从小娇生惯养,性格有些泼辣。在陆家遭逢变故之后,程英被黄药师收为入室弟子。而陆无双则被李莫愁掠走,强行纳入其门下。与杨过的一段际遇,都对杨过心生爱慕。绝情谷一战之后,小龙女受重伤留书出走,此时程英与陆无双其实还抱有希望,不想杨过还是留书出走,一走就是16年。
杨过不惜性命救陆无双,程英。让两人非常感动。
陆无双看着杨过离开,读着杨过的信,放声大哭!程英安慰陆无双道:“表妹,你看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是!你又何必伤感!”说完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郭襄从出生便与杨过有一段渊源。黄蓉在混乱中生下双胞胎姐弟郭襄郭破虏,郭襄被杨过小龙女带走,被李莫愁误认为是杨过小龙女之女。这段经历似乎让郭襄与杨过之间牵上了千丝万缕的情丝。16年之后,郭襄在风陵渡再遇杨过,前往黑龙潭寻找瑛姑求九尾灵狐之血治疗史叔刚。在这段行程中,郭襄也知晓了杨过和小龙女分开的事情,被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所感动。杨过在郭襄十月二十四生日当天亲率江湖群豪到场为其祝寿,郭襄欣喜至极,对杨过情根深种,但郭襄深知杨过与小龙女夫妇两人情深义重,便把爱慕藏于心中,只祝福杨龙夫妇。后杨过夫妇归隐,郭襄一直寻找神雕大侠踪迹,再无音讯,直到40岁开创峨眉派。
黑龙潭之行,郭襄一生中最快乐的旅程。
不完美的完美结局。
杨过为了阻止武氏兄弟为情相残,故意刺激兄弟二人说要娶郭芙。武氏兄弟误以为真,不再理会郭芙,大小姐脾气的郭芙一怒之下砍下了杨过的右臂。
再度于重阳宫重逢的杨过夫妇,当着重阳祖师的面拜天地,正式结为夫妻。一个断臂,一个失贞,一个叛教,一个破规。替王重阳,林朝英完成了世俗之见的冲破。绝情谷一战之后,小龙女伤势已重无法治疗,自知杨过也会随自己而去,刻字石壁要杨过等她16年。
16年后,一声:过儿,是不是你?杨过心中惊喜不已
李莫愁喂养郭襄一个多月,用母性光辉为自己的人生做了结尾。或者,当初陆展元要是选择娶她,她也是何沅君这样的贤妻良母吧。那么,在情的世界里面,究竟什么是对错呢?
李莫愁情花之毒发作,误认为杨过是陆展元。
后记
金庸先生作《神雕侠侣》,原本是要给《射雕英雄传》写一个郭杨两家婚约的结局。迫于读者的压力才构思了“南海神尼”,让杨过小龙女“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真可怜了郭襄!
确实没人可以说清楚情之为物,太过微妙了。我不知道琼瑶奶奶的言情小说对金老先生创作《射雕侠侣》的影响有多大,但是这部小说对情之为物的探讨实在有点广!用情感双方的不完美,单恋,错爱,畸形之爱等等,以及人物面临不同情感世界的悲情遭遇,给了读者一个看似模糊但又印象深刻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