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 严珊珊,编辑/隆洋】近日,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提名揭晓,现实主义题材大获全胜,一颗“遗珠”也进入了观众视野。凭借7项提名“杀”进评选,拍“穷人”故事的冷门剧《装台》终于被看到了。
2020年,一份数据曾经震惊网友,有6亿中国人平均月薪1000元。低收入的中国人,生活是什么样子?电视剧《装台》不加修饰地给出了答案。
该剧豆瓣评分高达8.3,一轮登陆央视、芒果TV,首播收视率一度超过话题剧《大秦赋》。
然而,在微博、b站、抖音、快手,一众最火最有钱的大平台,它一直没流量、没话题、没热搜,二轮在北京卫视播出时,最高收视率才冲到第7名。
都说国产电视剧没穷人,但真拍了,“没人看”?
对于那些敢于挑战资本,为“沉默的大多数”发声的主创,更深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如何才能突破这种断层?
顺子
张嘉益饰演的主角刁大顺,是城市白菜心的老门老户,守着城中村破旧的矮房过了半辈子。
苦力人的餐桌上,能填饱肚子的面食唱主调。馍是媳妇蒸的,面条是手擀的,臊子也是自己爁的,平平常常就着油辣子和一口蒜,小日子过得美得很。国产剧里的吃饭镜头,终于不再是荤素搭配精致摆盘,底层百姓的家常菜上了回台面。
心酸的是,名叫顺子,生活却一点都不“顺”:第一个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女儿刁菊花;第二个老婆癌症去世,留下了跟前夫生的女儿韩梅。
大女儿菊花“人长得丑”,脾气古怪,书也没咋读,不仅瞧不起干苦力的爹,也不待见她异父异母的“拖油瓶”妹妹,对顺子的第三个媳妇蔡素芬(闫妮 饰),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看着妹妹考上大专又找了不错的对象,菊心里失衡,誓死要守住这个家的女主人地位,“女人大战”因此频频爆发。
家里是一摊子事,到了外头,顺子又得面对装台的一摊子事。
快50的他,领着一群精壮汉子在秦腔团干装台。装台,就是搭台,架灯、布光、装箱,几号灯几号位在哪,都得记清楚,既费力气也动脑子。
但就这活,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有演出才能吃上饭。作为十来个人的头,顺子对下要安抚兄弟吃好喝好,攒力气干活:
对上,要在领导面前低三下四讨活干,腰板从没挺直过。
更心累的是,还得时刻提放承包商跑路,底下一票人指着顺子吃饭,答应的钱他都得尽力追回来。
连生了病,顺子都咬牙坚持,难以启齿的痔疮把他折磨得龇牙咧嘴,还是继续爬上爬下,一分钟也不敢耽搁,病倒了被送到医院,又因为不舍得花钱做手术溜走了。
没演出的时候,顺子也不愿浪费力气,骑着辆三轮去街上寻拉货的机会。一大家子要吃要喝,一天口袋进不了银子,他就急得直挠头。
但就算一团麻,顺子也会苦中作乐。逮着空了,顺子就把蔡素芬带在身边,带她上山找好位置看演出,给她买新衣服,看着蔡素芬高兴,顺子也就高兴。他想得开,菊花再蛮缠,到底是亲生女儿,这辈子欠她的,血汗钱被她拿去糟蹋也忍了。
他对大家的好,兄弟们都记在心里。辛苦钱被开发商卷走,顺子费了半天功夫讨回来一部分,全给了兄弟,结果大伙一人主动抽出一张,不让顺子白干。
虽然生活从未眷顾,这群装台人还是想方设法找点盼头,互相理解,努力为自己和他人活着。
大雀儿、铁主任们
“城中村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有”,小人物的光彩,也是这部戏的精华。
装台班里最肯吃苦的大雀儿(姬他 饰),是顺子最得力的助手,徒手扛三轮车、扛冰箱,找机会就打零工,好像没有什么是他不能靠力气撬动的活,常常累到睡着,身体直接拖垮了。
一边最能挣,一边最能抠,大雀儿从来不在外面吃早饭,工友下馆子他就找借口回家,被兄弟们怀疑在外面养了“二奶”,其实都是为了省钱给被烫伤毁容的女儿做手术。
帮装台班子揽活的秦腔团剧务铁副主任(孙浩 饰),比顺子高一级,夹着公文包到处摆谱,到了更有钱的金主那,又变了副模样,弓着腰把位置更高的瞿团、投资人当神供。
为了攒钱给媳妇买车,铁主任不惜昧着良心吞工钱,还给自己找补“心软一世穷,富贵险中求”,层层扒皮的包工百态,一览无遗。
罕见的是,《装台》还忠实地展示了一种“民间逻辑”,农民工被坑钱怎么办?哭天喊地没用,走法律程序耽误工夫,第一方案是立刻去堵人,卖惨熬人,拿到多少是多少,讨不到就忍了。
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底层的生存智慧,因为他们知道,即使“级别”小如铁主任,也得罪不起,以后还得靠他揽活吃饭。
瞧不起顺子卖苦力的大哥刁大军(尤勇智 饰)靠赌博为生,明明周转不灵还挥金如土,住酒店要住套房,下馆子要下星级,口中还念念有辞: “事情做得越大,越要低调”。
开超市的八婶(陈小艺 饰),被精明的菊花结账时当面戳破品牌牙膏里塞了个冒牌货,赶紧撇清:“呀,又被换了,这安着监控呢,都看不住。”
连村口诊所的医生,出场没几次,但他忽悠病人时称自己“在中央医学院进修过”的口头禅,还是让人看一次笑一次。
在悬浮都市剧充斥荧屏的当下,《装台》展示了国产剧塑造真实人物的能力。这背后,有向严肃文学借力的作用。
小说《装台》,获得了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了“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作者是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他曾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了23年,也与装台人打了23年的交道。
与浪费热门IP的魔改剧不同,在豆瓣,电视剧《装台》的评分8.3,甚至一举超过了小说(7.6)。
与文学互相成就,让《装台》显得从容不迫。
没人看?装台的红与“不红”
其实,说《装台》“没人看”,不是说它无人问津,按编剧宋方金的话来说,更多是指它的“影响力没达到应该有的广度”。
据@新浪电视,该剧2020年11月29日播出后,首周csm52日均收视率就空降亚军,第二第三周更是力压《大秦赋》《爱的厘米》,稳居52城收视冠军。
但如今,很多年轻人已经没有用电视追剧的习惯,定义一个剧火不火,收视率只是一个考量,在微博话题量、主演热度、短视频播放量、热剧阅读量这些标准下,《装台》还不敌同期网剧《有翡》《狼殿下》。
而据@猫眼专业版,在芒果TV、央视频、央视网线上独播的情况下,截至5月26日,该剧上线179天全网累计播放量才4.87亿,远不及《有翡》(上线163天)的54.22亿和《狼殿下》(上线189天)的11.63亿。另据中国视听大数据,《装台》3月在北京卫视二轮播出时,最高收视率只有0.359,位列第7。
播出半年,电视剧《装台》的豆瓣评分人数刚破3万,与一同入围白玉兰奖的《山海情》(32万)和《觉醒年代》(15万)有相当差距。
明明口碑在握,为什么没“火”?业内首先想到的是运营。
像“装台”这么生僻的词汇,10个人里9个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不少人把“装台”当成了“中央电视台”的简称“装垫儿台”。
编剧宋方金就称,《装台》“生意上没有达到回收,运营上有短板”。
有媒体统计了《装台》开播一周的热搜情况,除了开播,其余均在20名之后。
图源:西安发布
抖快数据也表现平平。
图源:西安发布
在质量过硬的前提下,忽视当下传播规律,使得这部剧缺乏破圈的锐气,口碑上佳但观众群有限。
数据上的短板,也造成了收益上的压力。
剧评人李星文透露:“发行非常艰难,但还是在赔钱的情况下发出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剧版专门考虑过扩大受众的问题,对小说“黑暗面”特意做过处理,希望观众看得更暖心。
原著里为了追债把刁大军遗物都扒干净的冷漠疤子叔,在剧里摇身一变成了搞笑担当,凶狠的外表下装了副热心肠,抱着小泰迪收租的他悠闲度日,台词不多,常常哼出一两声气音,带着黑老大的做派死乞白赖地上演“追(前)妻火葬场”,让观众忍俊不禁。
而小说中无辜但样貌丑陋的刁菊花,在前半段把观众气得牙痒痒后,后半段也有所成长,嘴硬心软,还善良到给流浪狗花钱治病,演员凌孜脸小腿长,只是故意没好好打扮。
剧版甚至给她安排了一个真心相待的富二代,无论菊怎么无礼和羞辱,二代始终痴心不改,人设是否脱离现实还一度成为热议话题。
原著作者陈彦曾解释了这么做的原因:“观众接受起来也比较愉悦,这是按照电视剧的创作规律进行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文学和影视承担的功能相同也不同:相同的,都是引领社会的真善美;不同的,可能文学的处理方式会更丰富、多侧面,但这在影视剧呈现中也许会带来歧义,所以影视剧会更简洁、清晰一些。”
花了心思,却差一把火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我们得扎扎实实唠叨生活”
如今,打开荧屏,国产剧里的穷人似乎集体“失踪”,无论是农民,还是普通市民,整体形象都像加了一层滤镜,生活条件可能比现实中的中产还滋润。
鸡娃题材剧《小舍得》里,剧情演技都没得说,但南俪家在一线城市高档小区的精装大平层、交辅导班学费时每门课几万都不眨眼的支出、俩孩子的名牌衣服和大量玩具,跟夫妻俩人均每月1万多的收入、原生家庭几十万的支持,实在无法匹配。
偶像剧里的北漂穷女孩呢,开车撞了人没钱赔跑了,结果镜头一切,她住在层高4米的豪华loft里。
国产剧就算到了工地,角色也是一个比一个干净讲究,根本没给干苦力活的人太多镜头。
“滤镜滤空了我们的生活真实性,误导了从生活到艺术的审美判断,这是创作与审美活动的双重悲哀。”《装台》原作者陈彦感叹道。
艺术高于生活,但终归来源于生活,普通百姓的生活状态,观众都有着深刻体会,哪个地方不对头,大家会立马感觉“假”。
但电视剧《装台》,没有低估观众的审美判断,他们尊重原著精神,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都是奔着现实主义去的。
剧评人李星文透露,张嘉益看完小说就提出了翻拍的想法,作为艺术总监,他亲自去搭班子、抓剧本,全程参与度非常高,甚至发行都是他在努力推动。
为了还原装台人的真实面貌,开拍之前,张嘉益等主演就提前一个月到西安刁家村,每天跟装台人一起干活,熟悉装台工种。
剧里饰演铁主任媳妇的“丹麦人”任小蕾,更是地地道道的秦腔、眉户、碗碗腔旦角,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
制作团队也没拖后腿,以刁家村为例,为了还原城中村风貌,剧方在西安实景搭建取景街道与社区,任何一个镜头扫过,大到民房、门店的坐落,小到一块宾馆的灯牌,都充满了质感。
导演李少飞接受采访时称,整个摄制组,从演员到主创团队全是西安人。在对地方的文化理解上,他们没有隔阂,就连城中村,很多演员都生活过,或者他们家旁边就是城中村。
有观察,有体验,剧才拍得真。
被问该剧为何没有流量明星,女主闫妮称:“现在谁的流量大就让谁来演,可是他是否适合这个角色?你不能让他演不适应的角色,最后观众看得也不适应。”
标准上去了,好演员才有发挥空间,把一群浑水摸鱼试图借题材剧抬咖的非实力派排除在外。这样的门槛,对不少苦于没戏拍的中年实力女演员们,倒是一件好事。
对编剧来说,也是个提醒。小说作者陈彦就认为:“作家不要当专业作家,这可能会固化自己的圈子和认知,不免影响创作。作家深入生活的方式是多样的,其中一种就是你本身就在现场,这可能对写作会更好。”
而《装台》的编剧马晓勇(《重案六组》),就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从小在文艺团体大院里长大的他,父亲是著名戏曲音乐家,剧中的美食美景、发展变迁和剧院文化,都是他根据耳濡目染的经历自然展现的。
值得注意的是,联合出品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和西安曲江影视投资集团,都是推动影视陕军走向全国的主力。同时,拍摄地的各级政府宣传部门也给予了大力支持,《装台》甚至登上了《陕西省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被归为陕西文化事业繁荣发展的证明。
所有人合力,才让观众看到了这样一部诚意之作。
市场和官方,就应该慧眼识珠,将资金和支持多提供给这样的实作,让影视工作者相信,认真拍剧,即使没有流量,也是有人爱看的。
“我们得扎扎实实唠叨生活。”陈彦这句话,是观众想说的,也是国产剧应该做到的。
好在,上周公布的白玉兰奖,用7项提名给《装台》正了名,让它凭借“最佳中国电视剧”“最佳男女主角”等奖项的入围,在一众大热剧中刷了波存在感。
作为文化商品,能得到有份量的行业奖项的肯定,多少会给创作者带来鼓励,让人相信,把现实题材拍扎实了,总有机会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