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天。
江秋莲拿到了那份久违的判决。
“现在我要去看江歌，把这个（判决书）带给她，告诉她，妈妈做到了。”
江秋莲诉刘鑫生命权、身体权、健康权纠纷一案，一审宣判：
被告刘鑫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原告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49.6万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0万元，并承担全部案件受理费。
根据央视《法治在线》提供的庭审细节，法院从四个焦点问题，认定刘鑫皆存在关键过错：
事发前是否阻止了江歌报警
刘鑫是否预知危险却并未告知江歌
刘鑫是否反锁房门阻断了江歌的逃生出路
江歌受伤后刘鑫是否积极施救
对于江歌妈妈来说，一场心力交瘁的长跑，暂时告一段落。
说暂时，是因为判决结果仍然不是她的出口。
2016年11月3日，在日留学女生江歌，被其闺蜜刘鑫的前男友陈世峰残忍杀害。
本来是“江歌陈世峰案”，经过舆论的发酵，却成为了“江歌刘鑫案”。
知道今天，大家关注最多的、声讨最多的，不是杀人的凶手陈世峰，而是一度和江歌面临死亡威胁的刘鑫。
Sir不会不理解，这是舆论的代偿：
板上钉钉的杀人罪名，自然有法律审判。
那些不受法律制裁的恶，才加倍招来愤恨。
于是舆论自告奋勇，成为审判的力量，和正义的补充。
自从“江歌案”在网络上曝光，Sir已经写过不止一次。看到五年后的这份判决，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刘鑫，网络对她的抨击已经够多。
对江歌妈妈，外人所有的安慰都太苍白无力。
但Sir也发现——互联网有记忆。
大家到今天还是没放过。
可互联网的记忆又是那么模糊。
我们能够将几个名字和简单的“恶人”“无辜者”等标签对上号，却对网络热点的迭代演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
江歌妈妈还在继续她的维权。
但可以预见，判决公布后大家的关注也会退场。（如果刘鑫不继续做出刺激公众情绪的事的话）
没人能为整个事情一锤定音。
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个出口：从头回顾，事情是如何发展到今天的。
01
时间回到2016年11月3日。
那是江秋莲生命中天塌下来的一天。
她收到从日本的来电，听到的却是爱女江歌被害的消息。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谁？
凶案发生在异国他乡，案件还在进一步侦办，凶手在逃。
江秋莲在痛苦与崩溃中，对真相望眼欲穿。
她唯一的消息来源，能抓住的稻草，刘鑫。
江歌的室友，也是凶案在场的目击者刘鑫。
江秋莲第一时间联系刘鑫。
然而，只等来对方寥寥几句回复。说辞相似
正在配合警察办案，无法透露。
根据刘鑫后来接受采访时的说法，她被警察要求禁止向外透露案情信息，且每日处在巨大的压力与恐惧之中，因此无法回复江秋莲的问题。
一个绝望的母亲，每多一秒的等待，就是多一分的折磨。
2016年11月5日，案发后的两天，抵达日本的江秋莲未见到刘鑫。
情急无助之下，她发送了一条微博求关注。
“初步怀疑凶手是同寝室刘鑫的前男友。”
可以看出。
刘鑫和江歌妈妈，一个想回避，一个要追问。
这两股相反的力量，没有得到化解，反而是逐步激化，成为两个人解不开的死结。
在第一次曝光了刘鑫的名字后，舆论跟进很快，引发了案件还未侦破前的各种说法，也成为了江秋莲与刘鑫第一次冲突的导火索。
刘鑫发来微信，指责江秋莲在网上提及自己引发无端猜忌，并表示：
再出这样的新闻，她就停止协助警察。
11月7日，凶手陈世峰被日本警方抓获。
江秋莲第一次在微信上，对刘鑫质疑起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有没有锁门。
刘鑫予以否认。
江秋莲在日本处理女儿后事的16天里，一直想要见到刘鑫，亲口听她讲讲，江歌被害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当时的江秋莲看来，她仅仅是需要一份刘鑫道义上的面对。
这个不是法律责任
这是一个做人的道德
就冲这份情义
就冲这个事实
你有道义上的责任
你应该来面对我
△ 图源：《局面》，下同
但刘鑫躲了。
在日本，江秋莲没有见到刘鑫。
之后，刘鑫开始失踪，微信电话不回。
每天，只有江秋莲不断在微信上质问她，给她发陈世峰的照片。
没有回音。
刘鑫越是逃，但逃不掉，因为江秋莲越发认定：
是刘鑫反锁了房门，导致了江歌的死。
她万分迫切地，想要从刘鑫口中得知真相。
在接受采访时，记者问江秋莲：“如果刘鑫开了门，也许陈世峰进来会把她也杀掉。”
她答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两个女孩同时来面对她，有可能两个人都受伤，但是江歌不至于丧命。”
记者继续追问：“那也有可能两个人都会死。”
她斩钉截铁：“有可能两个人都不会死！”
02
2017年5月21日，距离江歌案的开庭审判，还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
此时，刘鑫已经消失半年。
走投无路的江秋莲，在网上发布了一篇轰动的文章：
《泣血的呐喊：刘鑫，江歌的冤魂喊你出来作证！》
她曝光了刘鑫的家庭住址，家人的各种隐私信息和照片。
一时间，网上掀起了对刘鑫一家的声讨与谩骂。
江秋莲说，我私底下找不到你了，只有公开来和你对话。
她要用这种方法，让失联的刘鑫现身。
果然，很快，江秋莲就收到了刘鑫发来的信息。
“我希望你撤回，你不撤回，我死了也不会去作证。”
第二天，江秋莲又接到了292天以来，刘鑫家的唯一一个电话。
双方各执一词。
刘鑫的父亲称，日本的庭审尚未开始，他们也在等。
她的母亲则情绪更激动：
“你去找杀人犯，别找着俺。”
江秋莲质问：“江歌是因为什么被杀害的？”
那边一句话，气到她发抖：“她命短了，不是为了俺闺女！”
不知道这是存心恶毒的诅咒，还是情绪失控的口不择言。
因为据刘鑫说，江秋莲又将印有刘鑫家个人信息的传单海报，张贴在街道上。
她们一家开始遭受危机：
刘鑫被单位辞退，整日躲在家中，面对着不间断的骚扰电话和短信。
在采访镜头前，她情绪失控地大哭。
“谁会受得了？”
她说，自己这么多天不联系江秋莲是做错了。
但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自己一家的信息凭什么就能这样被挂在网上？
而站在江秋莲的立场。
她说自己本不想走到这一步。
“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我可以去理解你。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你以后的这些态度。你如果第一时间来面对我，或者是你的父母积极来面对我，都不会有今天的事发生。”
但她无法容忍刘鑫一家，就这样逃过了法律之外的责任？
持刀杀人者陈世峰
自有中日王法
那么躲在门后的刘鑫
没有任何责任吗？
江秋莲不理解，刘鑫为什么躲避。
因为她在门里活了下来，因为凶手是她的前男友，那她就一定有责任。
刘鑫也不理解。
明明凶手已经落网，为什么她却面临比凶手更多的网络暴力。
刘鑫的逃避是为了自保。
可是她越逃避，就越激怒江秋莲，也越激怒网友，最终的结果是她更无地自容。
能不能为这种纠缠找到一个出口？
有过一次尝试。
也是刘鑫最主动的一次。
2017年8月23日，在记者的牵线下，江秋莲和刘鑫迎来了江歌遇害后第294天的第一次见面。
整个过程中，刘鑫不停地说对不起，我错了。
江秋莲斥责她，其实从未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是因为你们家现在生活受到了影响
并不是因为江歌为你付出这条生命你错了
当新年夜，江秋莲一个人抱着女儿遗像时，无意中看到刘鑫滋润生活的自拍，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她无法忍受，他们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而这场会面，最终又绕回那个关键性的死结——刘鑫有没有锁门？
一个认定了，一个不承认。
注定在两个人的痛哭流涕中不欢而散。
而刘鑫对着镜头的忏悔与道歉，反而让大家骂得更凶了。
当她发现。
自己的道歉无法换来谅解。
于是她选择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她要走到底。
03
2017年11月，刘鑫因为家人信息被曝光，对记者说：
如果将来有一天
心理扭曲变成一个坏人
我绝对不会害人
我会自杀的
2017-12-21日，陈世峰在日本一审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
判决后一小时，刘鑫的微博就发布长文：《我是证人刘鑫！我不再沉默！（1）案发现场》。
被顶到最高赞的网友说：
看完一个感觉，刘鑫明明耳聪目明记性良好，文笔也不错嘛，怎么到了关键之处就又聋又瞎又记不清了呢？
另一边，则是江秋莲在记者见面会上喊话刘鑫：
“陈世峰是杀害我江歌的直接凶手，你在我江歌被害案中，你扮演什么角色？回国之后，我会和你对簿公堂！”
据判决书所说，刘鑫曾给江秋莲发送刺激性言论。
过年时发送短信：“阖家欢乐”。
微博上发私信说：血馄饨好吃吗？
“你有过明明知道实现不了，还会去想的事吗？”
“我特别希望我在日本开庭那天，变成一个超有武功的人，我过去一下子把陈世峰……”
这是回国后，江秋莲接受《封面新闻》采访时，对记者说的一段话。
跨国案件，取证艰难，2019年年底，案件才正式进入司法程序。
而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江母一刻也没有停下。
母亲节，江秋莲第一次独自走进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一个母亲的复仇》。
同一个月，她决定将网友谭某告上法庭。
对方发文捏造说：江歌不当介入了陈世峰和刘鑫的感情纠纷。
就因为这句话，江秋莲决定，必须告。
△ 图源：封面新闻《江秋莲的这几年》
此后，她马不停蹄地奔走于诉讼。
2017年的“冷眼萌叔”，江秋莲认为，那是“刘鑫的铁杆粉丝，我为什么不能回骂？”
还有，2018年借江歌案炒作的林某国，把江歌画进讽刺漫画并获得千万点击的张某宁……
2020年1月，疫情来临。
但江母无暇顾及，因为“冷眼萌叔”的案件，要在网络上开庭。
年底，江秋莲在家里坚持锻炼，因为医生告诉她，因为心情郁结，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2021年2月，别人都在赶春运，江秋莲却赶往安徽淮南，忙着出庭“张某宁案”，被告人是……
一位1997年出生的女大学生。
她说：阿姨，我想回家看妈妈。
那一刻，江秋莲是难过的。
可下一秒，她的语气硬了起来：
截至目前，江秋莲已将10位网友告上法庭，取证截图超过2000张。
因为疫情反复，审判多次延期。
但江秋莲说：不着急，慢慢来，一个一个来。
从“江歌陈世峰案”，到“江歌刘鑫案”，再到江歌妈妈和极端网友的对战。
牵涉其中的人，还没有结束。
04
江歌的被害，原本并非一场全民目击的公共事件。
有时候舆论的声量并非和事情本身成正比。
而是“戏剧冲突”能否刺痛大众的神经。
这样的张力，存在于江秋莲和刘鑫之间，如果不是江秋莲的执着，如果不是刘鑫的回避推诿，事情可能都无法发酵成后来的样子。
2017年，接受《局面》采访。
江秋莲说过两句话：
“江歌的命不是她自己的。”
“江歌身上系着三个人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是妈妈的，更是姥姥的。”
直到现在，江秋莲还会给江歌的微信发消息。
还保留着她房间原来的样子，不愿按照家人说的，把江歌喜欢的东西烧掉，送到“另一个世界”。
她走不出来。
或者说她根本不想走出来。
当网友劝她好好生活，她反问：
一边打工赚钱一边打官司
这也是我的生活啊
怎么样才算是好好生活
恰恰相反的是，刘鑫是一个太想走出来的人。
恨不得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
这样的反差，才是最能让网友情绪上头的地方。
而不少网络文章，也悉知这样的传播规律，“创作”出更多的戏剧张力：
比如刘鑫在江歌去世后不久，开开心心烫了头，买了包包。
然而事实是，图片是刘鑫与江歌生前拍摄的。
“她和朋友去聚会吃饭……这时离江歌去世才2个月，尸骨未寒。”
“距离事发100天左右的时候，刘鑫做了新的头发，换了美美的微信头像，在朋友圈发了笑容满面的自拍……”
如今有了判决。
但整个事情中太多的畸变，已经无从识别了。
就比如起初对刘鑫也并非一边倒的抨击，有人能够理解她回避见江歌妈妈。
有人坦诚，换做自己也不敢开门。
有人质疑江歌妈妈的某些做法是否已经过火，比如评论区屡屡出现过激言论。
这些，也是她后来和部分网友产生法律纠纷的原因之一。
太多人被一个不明所以的网络裹挟了。
不能理解，同样也有江歌妈妈。
在她的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没有同理心和刻薄。
但她也并非有的网友想象中“自己女儿死了也要拖人下地狱”的恶毒心态。
她知道自己日夜念叨女儿，一定会演变成“祥林嫂”。
所以她必须像自己起的微信名那样，做一个“胡杨女人”。
江歌案永远是一次“罗生门”。
没有人知道事情还有哪种可能。
但于江秋莲，她只有死死相信，“假设刘鑫做了不一样的选择，那么两个人都不会死“的这个可能。
不管是2017年的采访，还是2021年的跟拍，Sir遗憾地发现，江秋莲的状态其实没有变过
依旧矛盾痛苦，依旧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自己的情绪。
而这五年，她做过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
除了对簿公堂，她一直都在接收来自日本监狱的关于陈世峰的动态。
她说，必须好好学习，等到他回国的那一天。
2021年4月8日，江秋莲接到了刘鑫案的开庭通知。
她原以为，这个消息会让她感到欣慰或放松。
可是，她又进入了连续好几天的混乱：
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忘了放油。
一整天不想起床，一天不落的锻炼也中断了。
可到了开庭时，江秋莲开始强打精神。
她多次强调：我要的不是补偿，而是赔偿。我需要法律给刘暖曦的行为作出认定，给江歌的行为作出认定。
2022年1月10日，判决结果出来后，江秋莲确实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仿佛一切尘埃落定，重回光明
她也有了点斗志，对着镜头问：
“你们支持我做直播带货吗？”
“我会好好爱惜我的身体的。”
就像2017年年末那场审判一样。
迟到的正义，让江秋莲暂时缓了一口气。
但这依然仍不是尽头。
什么时候才是呢？
Sir想起了一部小说，一部电影。
一个是《活着》。
小说里，福贵的儿子，因为要献血给战友春生的妻子，意外身亡。
家珍一直无法原谅，甚至无法接受春生站在她家里。
而春生也已经做到了一个普通人，能做的所有补偿和道歉。
直到春生被批斗到不想活了，来跟福贵告别。
家珍才松了口，亲自去门外跟春生说：
你可欠我们家一条命啊，不能死。
另一个是《海边的曼彻斯特》。
男主的一时疏忽，导致一双幼年儿女在大火中身亡。
当前妻口齿不清，泪流满面地劝他：
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吗？
男主无言以对。
因为他的丧亲之痛，无人可责。
如果有人可责，那也是自己，所以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其实加深的，只是这个悲剧的无解。
有些痛唯一的治愈，就是一辈子都无法治愈。
所以回到江秋莲。
作为一个单身母亲，当她遭受到无法解释的厄运：
坏人陈世峰杀死好人江歌。
本该作出补偿的刘鑫，却一再躲避真相和责任。
这个悲剧，如同黑洞。
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不管做什么，她都很难找到出口。
对抗网络暴力，跟刘暖曦战斗到底，等待陈世峰的出狱。
于江母而言，其实都毫无意义。
而江秋莲当然也知道。
但这种 “无意义”，也只能是她生存的唯一意义。
也许刘鑫曾是这场悲剧中，唯一有出口的人。
在案发后，在庭审时，留给她坦承的机会，其实不少。
可是，她都错过了。
所以这辈子，她可以抹掉名字，却永远逃不掉。
在Sir看来，这份判决，也许无法结束两个人长达一生的纠结。
但迟到的正义，仍是正义。
它无法治愈悲剧中任何一个人。
但于我们，于整个社会，它依然是微弱且被需要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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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奇爱博士多店老板娘、凶手是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