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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淌，时光飞逝。这天，在江苏扬州城里经营洗衣店的周忠燕，风风火火地赶回丈夫的老家——高邮市送桥镇神居山村。她要去收拾整理老屋里的物品，因为这里很快要搬迁了。
在老屋里，周忠燕打开一只暗红色的木箱。她看到了婆婆心中的宝贝：一顶军帽，一条军用领带，和一摞摞做布鞋用的千层底。千层底一共三十六只，三十二只已经纳好，四只尚未完工，针和麻线还绕在上面。捧着这些千层底，周忠燕那曾经痛得快要撕裂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撞击……
一
那是2009年6月24日。西藏山南市错那县边防某团汽车队队长胡永飞，带着官兵为高山哨所运送物资。当胡永飞等人的卡车经过一处盘山路急弯处时，突遇道路塌方，他们连人带车掉进了悬崖，驾驶室里三个人全部摔出车外。已经受伤但仍清醒的胡永飞，眼看一块被车带落的大石头朝他们滚过来，他一把推开身旁昏倒在地的战士刘波。刘波得救了，胡永飞却被滚石砸中，壮烈牺牲。胡永飞后被评定为烈士。
那时候，周忠燕和胡永飞结婚才四年。得知噩耗的周忠燕强撑着赶到部队。她抱着丈夫的遗体，哭得声嘶力竭。平静下来后，周忠燕忍住悲痛为丈夫整理遗容，她从丈夫衣柜里找到一双新布鞋，给他穿上。
刚结婚时，周忠燕在高原部队里住过，见过这双布鞋。听丈夫说，那是他刚入伍时妈妈给做的，让他一定要带上。他心疼妈妈操劳，一直舍不得穿。丈夫还说，等转业返乡时，他要穿上这双布鞋，踏上老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回到妈妈身边。周忠燕忘不了丈夫说话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再次穿上这双布鞋，却是在这样的时刻。周忠燕一边流着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对丈夫说：“飞哥，穿上这双鞋，我带你回家看妈妈吧!”
二
胡永飞牺牲时才三十一岁，周忠燕二十八岁，他们的儿子胡博文刚刚十六个月。回到高邮，周忠燕看着年幼的孩子，反复对自己说：孩子还小，需要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为爱撒一个谎，向孩子隐瞒爸爸牺牲这件事。小博文喊爸爸找爸爸时，周忠燕就告诉他，爸爸是一名军人，在西藏高原。刚开始，周忠燕编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慢慢地，小博文开始不断地追问她，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周忠燕只能拿出丈夫的照片给儿子看：“谁说博文没有爸爸？爸爸是解放军，在西藏保卫边疆哩!”
从小博文上幼儿园开始，周忠燕就和每位老师做了一个约定：为了孩子的快乐成长，请他们一起对孩子隐瞒爸爸牺牲这件事。尽管如此，聪明的小博文还是觉察到一些不一样。每当看到其他小朋友有爸爸接送时，他就失落地问妈妈：“爸爸怎么不回来看我？是不是不爱我了？”周忠燕总会认真地对儿子说：“爸爸最爱博文了，他每次写信都会问到博文。爸爸不回来是因为工作太忙，实在走不开。”平时，周忠燕会主动给儿子讲述关于爸爸的事情。小博文也会经常得到一些玩具，还有牦牛肉干等西藏特产。周忠燕告诉儿子，这些都是爸爸托人从西藏带回来或者寄回来的，其实都是她自己从网上购买的。
可是，小博文毕竟越来越大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妈妈的转述。周忠燕和老师商量：孩子渐渐大了，要给他一个表达感情的出口。于是，他们引导小博文给爸爸写信，把想对爸爸讲的话写在信里，然后由周忠燕充当爸爸的角色回信，表达思念和鼓励。博文又跟妈妈提出：“听说高原也通飞机了，我想坐飞机去西藏找爸爸。”“飞机票太贵了，等我们以后有很多钱了，就乘飞机去。”听妈妈这么说，博文就不再开口了，他知道妈妈赚钱养一大家子不容易。他默默下决心，先好好学习，等以后家里有钱了，再买飞机票去看爸爸。
直到小博文过了十岁生日，周忠燕决定把真相告诉儿子。那一年清明节，她把儿子带到高邮烈士陵园，带他去认爸爸的墓。母子俩在胡永飞墓前的草坪上，整整坐了半天。周忠燕掏出纸巾，仔细擦拭墓碑上丈夫的照片，轻轻抚摸着那张她最熟悉的脸庞。她有好多话要对丈夫说：“我们的儿子已经十岁了，以后我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地来看你了……”
接着，连续两年，周忠燕带着儿子上雪域高原，登边防哨所，住连队宿舍，努力追寻爸爸的足迹。周忠燕在每一个曾经同丈夫合过影的地方，和儿子拍照纪念。她想以这样特别的方式，让一家人相聚在一起。爸爸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也逐渐变得清晰、立体起来。同时，在与爸爸生前部队官兵的接触中，胡博文也更加读懂了军人的大爱。从西藏回来后，他就给在西藏的解放军叔叔们写信，信中写道：“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没有见到过我的爸爸，妈妈以前总是骗我说‘爸爸在西藏’，去年才知道爸爸早已牺牲了。爸爸是一个英雄，这两次在高原部队里，我看到了无数个和爸爸一样的英雄!我要像你们一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三
捧着这三十六只千层底，周忠燕心里推测，这些应该都是婆婆十多年前一针一线纳制出来的。
1998年，家中独子胡永飞当兵走上高原，公公婆婆以儿子为荣。胡永飞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婆婆便把对儿子的思念，一针一线纳进一只只千层底中。有人见婆婆不知疲倦地纳千层底，就想向她要一双。婆婆把千层底往怀里一搂，说：“这是给小飞做的，他在部队上整天穿皮靴、胶鞋，那个没有布鞋养脚。”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06年的一天，公公在去上班的路上，突然遭遇车祸不幸身亡。好在，婆婆坚强地挺了过来。从此，儿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那时，周忠燕和胡永飞结婚刚一年。为了照顾好婆婆，让丈夫安心驻守边疆，周忠燕说服远在四川老家的父母搬到高邮来一起生活。很快，农家小院里又充满了生机。婆婆一有空闲，又会静静地坐下来纳千层底。她说：“趁着自己还没有老，多纳一些鞋底存放着，以后再做成布鞋，给高原上的儿子慢慢穿。”
可是，胡永飞的突然牺牲，让婆婆手里原本可以纳出生活希冀的线绳，再次变成了一团乱麻。从那以后，周忠燕再也没有看见婆婆纳过千层底。婆婆经常手里拎着一双新布鞋、一块咸肉，在门前的小路上走来走去，逢人就说：“要给儿子送去哩!”
面对这样的情形，周忠燕在内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能倒下。凝望着院墙上那张红艳艳的“光荣人家”，她忍着剜心的疼痛，带着婆婆四处求医，回家还要照顾老人的饮食起居。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周忠燕成了顶梁柱。她对自己说：“现在，我是这个家的一棵大树，在精神上千万不能倒，我一倒，这个家也就塌了，儿子和三位长辈就都完了，我要撑起这个家!”她强打起精神，每年春节时，她都会像刚结婚时那样，顶着寒风，骑着电动车，带上礼品，逐一拜年看望胡家二十多户亲戚。
“有我在，家就在!”“我一定为你撑起胡家门面，带着一家老小往前走!”每当夜深人静时，周忠燕总会在丈夫的QQ上留言，还会发上几张儿子的最新照片，写上一段儿子的成长故事。虽然她知道，她的留言永远得不到回复。
四
为了能让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2011年，周忠燕拖着行李箱，走进扬州城择业谋生。她卖过服装，销售过汽车，开过家政服务点，几番闯荡过后，她在城西杨柳青路上租下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洗衣店。她独自到上海、苏州等地，学习洗衣技术，掌握了近三十种洗涤液的用途。从此，小小的洗衣店，每天都是她忙碌的身影。
由于每天都是站着干活，而且通常是右手拿电熨斗，日子久了，周忠燕落下了腰痛的毛病，还导致两只胳膊一只粗一只细，肩胛骨一边高一边低，有时酸痛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晚上睡觉时只能把胳膊压着，才能减轻些疼痛。她经常扛着一把长长的铝合金梯子，爬上爬下，为客户卸取悬挂在高处的窗帘。只要有生意，能赚到钱，不管有多苦，她都不嫌累。她一边没日没夜地干活，一边还要照料儿子、婆婆。忙碌的她，从来没有在夜里12点钟前睡过觉。她把闹铃设置成军号声，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在闹铃声中起床。如同燕子垒窝一般，周忠燕一点点地经营着这个家，带着一家老小往前奔。虽然才四十岁，但她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发，手上尽是老茧。
周忠燕的坚韧顽强也打动了很多人，来自社会各方的关爱鼓舞着她苦涩的心，给她带来春天般的温暖。慢慢地，周忠燕一家的生活也从一团乱麻中渐渐理出了头绪，日子过得也安稳了。得到关爱的周忠燕，传承烈士精神，铭记爱，传递爱。稍微有了空闲的时间，她就加入扬州太阳雨爱心志愿者团队，和大家一起捐助西藏错那县两个乡的小学的贫困学生，并在那里建起了两所“胡永飞爱心书屋”。她还和志愿者一起，悉心照顾扬州周边五位烈士的父母。在为生活奔波的同时，她经常挤出时间，参加志愿者团队的各种社会公益活动。在她的倡导下，志愿者团队还成立了“周忠燕巾帼志愿服务队”，以期成为服务妇女儿童的民间公益联动平台。曾经，生活暗淡无光，周忠燕却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并照亮更多的人。
现在，周忠燕依靠一双勤劳的手，在扬州城里拥有了新房子，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新房，让婆婆离开了那个伤心的老宅，父母也成了她洗衣店里的好帮手。小博文已经在扬州城里上初中，还成为“江苏好少年”。在周忠燕新家明亮的客厅里，摆放着“全国最美家庭”“江苏省道德模范”“山南市民族团结模范个人”等奖杯和奖牌，在暖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从记忆中走出来的周忠燕，抱起暗红色木箱，来到门前的空地上。她把一只只千层底铺摊在门板上，然后，把三十六只吸饱了阳光的千层底细心包扎好。她要把它们带回扬州市区的新家。这些千层底，是婆婆的念想，也是她的念想。
夜深了。周忠燕坐在新家房间里，轻抚着一只只充满婆婆浓浓母爱的千层底。那一刻，她的思绪又飞到了雪域高原的遥远边关……这天夜里，周忠燕做了一个梦：她的飞哥穿着一身英姿飒爽的军装，脚穿妈妈做的千层底布鞋，迈着矫健的步伐，大步向她走来，走在春意盎然的家乡田野上。
《 人民日报 》( 2022年01月17日 20 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