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无益君
图 | 半隐云藏
《长安十二时辰》不期而至,突然就火了。
看这部剧,第一感觉是情节紧凑,绝不拖泥带水,堪称真正的爽剧。第二感觉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煞有介事。无论是场景、道具,还是人物表演、情节推进,都让人感觉挺是那么回事,相信满足了不少人梦回唐朝的心愿。
当然,最吸引无益君的还是扑面而来的各种法律史的意象和信息,让无益君开始怀疑马伯庸可能也是圈内同行。
该剧一开头,长安城光德坊靖安司大牢,“长安第一死囚”张小敬蓬头垢面、步履蹒跚出场。虽身陷囹圄,却霸气侧漏:“我是张小敬,我所犯之罪乃十恶之九,是不义罪。刑部和大理寺已定了斩刑,永无赦。”
咔,画面定格,法制史课堂开讲。
胡子拉碴三个月没刮的董重须老师隆重登场,气定神闲,向同学发问:“张小敬所犯‘不义’罪到底指的啥?为何是‘永无赦’?”
贾明柏同学举手回答:“义者,宜也。不义就是不合时宜。张小敬曾为不良帅,一定是因为性格耿直,与其他人合不来,与整个官场格格不入,所以被定为不义。”
董老师顿时有气血翻腾的赶脚。
甄福途同学第二个站起来回答:“不义就是不仗义,这张小敬有可能出卖过朋友,说不定调戏过兄弟的女朋友,因此被投入大狱。”
老师气得背过气去,半天才悠悠醒转过来:“来人,把唐律拿来!”
旁边同学递过来一本《唐律疏议》(中华书局1983年版),老师用颤抖的手翻到第15页,“你们看好了,正确答案在这里!”
九曰不义:“谓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见受业师,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及闻夫丧匿不举哀,若作乐,释服从吉及改嫁。”
老师解释道:“‘不义’与‘十恶’有着直接的联系。”
齐思仁同学在旁边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老师,‘十恶’和‘四大恶人’是啥关系?”
老师白了齐思仁一眼,继续解释道:“唐律继承了北朝以降律典的传统,将最严重的十类犯罪放在律典的篇首,以引起全社会的注意,名曰‘十恶’。‘十恶’包括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而‘不义’正居其九。按照律典的解释,‘不义’具体包括了四种情况:
一、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
二、杀见受业师;
三、闻夫丧匿不举哀及作乐、释服从吉;
四、居夫丧改嫁。
可见,不义不是一种罪名,而是一类犯罪的总称。那么,问题来了,张小敬属于这四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呢?”
“应该是第一种情况‘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他不是杀死了自己的上司吗?”刚通宵撸完《长安》的庄博学同学神情萎靡,但语气坚定。
“乍看上去,张小敬的行为似乎符合的‘杀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官长’罪名描述。”董老师语气顿了一顿。“可是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张小敬杀死了自己的上司不假,可是那个上司只是一个县尉,连县令都够不上。在唐代,万年县属于京兆府辖县,规格比一般的县高,但是万年县的县尉品级也只有从八品下。所以很明显,张小敬杀死万年县县尉不构成‘不义’,只是一般的杀人罪。这是该剧的一处技术纰漏,当然,这事儿不能怪导演,责任在小说作者和编剧。”
“老师,张小敬不仅杀死自己的上司,还杀死了三十四个马仔。虽说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可是张小敬的手段也忒残忍。您刚才说‘十恶’里有‘不道’,那么张小敬构不构成‘不道’?”艾夏翔同学热情地发问。
“这个问题问的好!”董老师连连点头,以示鼓励。“‘十恶’之五是‘不道’。什么是‘不道’?‘不道’就是特别残忍恐怖的害人行为。包括三种情况:
一、杀死非死罪的一家三口人;
二、肢解人;
三、制造、蓄养蛊毒、厌魅。
张小敬连杀三十多人,这在今天就是一杀人狂魔,可是这三十多人不是一家人,所以自然构不成‘不道’,只能是普通的杀人罪。”
“明白了。”同学们异口同声。
“还有,一定要记住了,学生杀老师也属‘不义’,所以你们这群家伙千万不要对我动歪心思!”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老师您尽管放心。”同学们信誓旦旦,语气诚恳。董老师的气色终于回复到正常水平。
“那‘永无赦’是咋回事?”又有同学发问。
“刚才有同学问到‘十恶’和‘四大恶人’的关系。这个怎么说呢,二者其实没啥关系。不过,在古代立法者心目中,犯‘十恶’之人无疑都是穷凶极恶、恶贯满盈之徒。所以,不仅‘特标篇首’,而且绝对是唐律打击的重点。表现在刑罚的适用上:
一是不惮于适用最严厉的刑罚,常常是‘不分首从皆斩’;
二是‘常赦所不原’。
国家发布赦罪诏书,所赦免者通常只限于‘十恶’之外的普通犯罪,‘十恶’犯罪几乎没有被赦免的可能。这也是成语‘十恶不赦’的由来。当然,‘十恶’的犯人也并非绝对不可以赦免。在少数特殊情况下,‘十恶’也可以获得赦免。
例如安史之乱中,肃宗发布《即位赦》:
大辟罪以下,常赦所不免者,咸赦除之。
随后,玄宗也宣称:
大辟罪已下,常赦所不免者,咸赦除之。破家者一切与雪,流人一切放还。
这是针对当时异常紧张的政治局势而施行的赦罪,宽免力度空前。反之,在政局稳定的情况下,朝廷绝少发布这类赦书,更不可能为个别的一两个人开后门。说到底,大唐也是“法治政府”啊!剧中李必胡吹一通,说他能免去张小敬的死罪,那其实就是忽悠。后来事实也证明如此。别说李必一个靖安司丞没有这个能力,就是皇太子恐怕也没有这个能力。”
“哦!原来如此。”同学们疑团顿解。
“补充一句。剧中张小敬这个角色历史上实有其人。唐代有一个叫姚汝能的人,在安史之乱后写了一本《安禄山事迹》。其中提到马嵬坡之变中,‘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便即枭首,屠割其尸。’这个张小敬虽然是个小人物,但在马嵬坡之乱中,发挥了比较重要的作用,他的率先发难,结束了杨国忠这个一代权奸罪恶的一生。除此之外,对张小敬这个人物我们没有更多了解,这也就给了作家尽情发挥的空间。其实,真实的历史可能比小说和电视剧更精彩,只不过被堙没了而已。”
同学们把崇拜的目光投向董重须老师。董老师两眼眯缝,微微颔首,陶醉在高(hu)谈(shuo)阔(ba)论(dao)的满足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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