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江川
急诊科是一个容错率很低的地方,一场新冠疫情,让各地急诊面临的医疗风险更是有增无减。
而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和急诊所面临的另一种风险有关。这种风险的发生率更低,但潜藏的隐患可能远超医患纠纷本身。
这就是诊疗过程中遇到的刑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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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事情还要说回四年前。
我当时所在的医院附近有很多酒吧和夜店,两三个街区之外就是外籍人员的聚集区,每逢周末深夜,多元文化的交织加上酒精的催化,辖区里自然少不了各种融合和碰撞。
而那时我们在急诊最怕遇到的,除了精神疾病,就是这类酒后事故了。
「融合」的故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说说「碰撞」的事。
与前者不同,对于大部分急诊医生来说,「碰撞」就是字面意思。
这种病人多数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性,心中都藏着各种超级英雄梦,有时是遇到了摩擦,有时是碰见了心仪的姑娘,几杯酒下肚之后,纷纷现场表演梦想成真。
情节轻微一点的就单独对线,朋友多一点的也可能直接开团,好在现在治安清明,大家也出不了什么装备,闹事者大多在出人命之前就让热心群众给按下了,一般最多就是个皮外伤。
但那天晚上的情况有些许不同。
还没接班,我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那天的急诊大厅里泾渭分明的坐着两拨人,和往来不停的就诊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隔着半条走廊都能闻见酒气,门外还有警车正闪着灯。
刚走进内科诊室,我就接到了外科医生递来的病历夹,原来是两帮外籍人员酒后斗殴,双方伤者被前后脚送了过来。
按理来说,急诊有急诊的工作原则,内外妇儿骨、口腔耳鼻喉,各科有各科的适应症,这是明明白白写在教科书上的。
无论普通外伤还是多发伤,大部分都还是外科骨科的处理范畴。但刑法老师也说了,有原则必有例外。
「遇事不决,请内科会诊」,就是属于急诊的例外。
2
「他们都说自己要死了。」外科同事指了一下清创室门口。
我抬头一看,门口的凳子上坐着两名年轻男性,都是二十出头,亚洲人。
其中一人右肘缠了绷带,另一个人倒是没什么明显外伤,旁边的姑娘时不时用纸巾给他擦着鼻子,可能是鼻腔有点出血。两人身旁各站了一名民警,其中一个正在不停地接打电话。
我又仔细看了一眼,两名伤者面色尚可,目光有神,没有明显开放性创伤,病历所载心率血压正常,也不像有大量内出血的样子。
「这俩人什么情况?」我问同事。
「徒手斗殴,外院只做了 X 光,说沟通不畅,让 110 带着转过来了,片子看着骨头没什么事。但是那个人」,外科同事指了一下正在擦鼻子的伤者,「据说他在路上吐了几口红色胃内容物,但是标本没留住,还没送 OB。」(注:OB 即潜血试验)
「他们喝的什么酒?」我问外科同事。
「据说是红酒混洋酒。」
「为啥老是据说?」我把病历夹合上。
「大夫,你先给我看看成吗?我在这等了好久了。」同事还没来得及回话,内科诊室里的病人就打断了我。
我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诊室心电图床上,手里攥着一本病历。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神经兮兮的,怀里抱着一个透明塑料桶,里面装着小半桶澄黄色液体,看着像是食用油。
我心里嘀咕了一下,但并没有时间多想,我让诊室病人稍等,准备去问问那两个外伤的病史。
我向民警出示了一下我的工牌,他点点头,指了一下胸前的执法记录仪,提醒我目前还在录像。
「会讲中文吗?」我问伤者,病历显示他姓朴,理论上应该懂点汉字。
「他们不会说中文。」民警在一旁回答道。
「那会讲英文吗?」
「他们英文也很烂。」民警又帮忙答道,「翻译去前面登记了,等会回来。」
我还是有点不死心,指着那个朴姓年轻人,「Pain?」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指向了自己右上腹的位置。我顺着用三指压了一下肋下,小伙子表情明显变得很痛苦。
「三大常规、全腹 CT 和外科那套我都已经开了,」外科医生说,「你看看内科还要查什么,赶快写个意见我帮你开吧,你诊室都快炸了。」
我回头一看,内科诊室里果然已经乌泱泱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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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说实话,我在急诊的那两年,内科的分流机制一直不太科学。
内科主班不光要负责院前、诊室和抢救室三个板块,还要接急诊其他科目的会诊,随便耽误一点时间,后面的病人就很难看得完了。
「再查下肝功能、凝血功能和心肌酶学吧,呕吐物有了就送 OB,心电图也要拉一个。」我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在病历上写下意见。「不排除肝挫裂伤,年轻人代偿能力强,症状来的慢,凝血垮了就完蛋了。」
年轻人打架下手没个轻重,一拳下去肝脾破裂判成重伤的大有人在,在症状不明显的情况下,肝功能和凝血功能是认定伤情的重要指标。
前段时间我刚经手了个腹痛病人,用药前没查肝功凝血,后来差点在我手上溶血,到现在我还心有余悸。
「结果出来之前,放抢救室,开放静脉通道、上心监。」我临走时跟护士交代。
我回到诊室时,那个抱着食用油桶的病人已经坐在了电脑旁边,我下意识的把凳子后撤了半步才坐下,门诊系统上显示他姓姚。
「姚先生,请问您是哪里不舒服?」病人给我的是一本新病历,除了封面歪歪扭扭写了个名字,并没有其他有参考价值的信息。
「大夫,我……」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应该是在顾虑什么。
「嗯你慢慢说不要急,我在听。」我避开他的眼神,刻意把语气变得轻描淡写。
急诊待了这么几年,我也学了一点识人断物的皮毛,一般这种遮遮掩掩的病人,多半是有些难言之隐,这时候医生要想办法降低患者的戒备心,不然很难问出真实情况。
「大夫,我被人下毒了。」
「哈?」我一时没忍住,抬起头来望着他。
「事情是这样的,」中年男人抹了抹鼻子,似乎是有点痒,「我前段时间交了个女朋友,后来闹分手了。分手完她给我们家送了一桶油。」
「就是这桶?」我指了一下他怀里的油桶。
「对对对」,病人把油桶摆上了桌面,「我们家吃到一半,就发现下面有沉淀物,大夫你看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油桶底部确实有一些浅色的不溶物,但也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
「您都怀疑被投毒了,怎么不报警呢?」毕竟在急诊见过太多癔症,我还是有点不信。
「报了呀!」中年人有点激动,「我们马上就报警了,警察说让我们赶紧到医院检查一下,我爸妈也挂了急诊号了,就排在后面呢。」
说着病人手一挥,指着不远处两个老人,老人看起来精神倒还挺正常,手里也拿着新病历,正在排队等叫号。
「那你有什么症状吗?你胳膊上是怎么回事?」我注意到病人前臂有块瘀斑,颜色不算很深,不高于皮面。
「哦,这个是在桌子上撞的。」病人又抹了一把鼻子,「就是觉得很累,全身没力气,心里头闷闷的。刷牙还有点出血。」
「这样跟您说吧姚先生,先不说是不是真的中毒,」我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查体——不出所料,除了几处瘀斑,并没有发现什么神经系统阳性体征,估计又是个癔症——在急诊,癔症是个需要时常考虑、提防的症状。
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们这里不是专科医院,无法进行毒物鉴定,很多重金属相关的检查我们也没有。您要确定在我这看的话,我只能给您先开点常规检查,看看有没有脏器损伤。如果没有什么发现,还是建议您去专科医院检查。」
「好的好的,我们想着这家医院近就先来了嘛不是。」中年男人拿起检查申请单,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夫您要不然给我爸妈的单也一起开了吧,反正我们都是一块的。」
我心里暗暗叫苦,心想着这癔症怎么还传染了呢,这时抢救室护士来拯救了我。
「江医生,那个外国人吐血了。」
4
「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赶紧把诊室交给副班,小跑进抢救室,那个朴姓年轻人正扶着床沿朝地上小口吐着什么。呕吐物量少质粘,还泛着酒气,当中确实夹着一抹鲜红色,不太像红酒的质地。
「病人进来以后有没有小便?」我问护士。
「说了不让他下地,给他插尿管,但他不肯,现在还没解过。」
「再开一条通道补液,补送一个交叉配血,让外科抓紧看一下 CT。」
伤者的脸色开始有些泛白,心率也飘了起来,好在双通道补液的情况下,血压依然可以维持在正常范围,扩容起到了作用。
处理完抢救室剩余的几个病人,时间已经到半夜了。
伤者的呕吐物 OB 提示潜血弱阳性,虽然不是特别典型,但我已经准备联系消化内科会诊。
急诊的好处就是不用把诊断搞得特别细,主要任务是先把病人生命体征稳住,给专科医生争取治疗机会。
「不太对啊?」外科医生走进了抢救室,「他的片子我看过了,腹腔脏器没问题啊。」
「那可能就是单纯的消化道出血吧」,说实话,让我看看头颅和胸部的影像还可以,看腹腔确实技不如人,大量饮酒后应激性出血也并不罕见,这种出血在影像上也不容易看见。
「口腔科来看过了没?」外科医生问护士。
「口腔来干什么?」我对这个会诊也没有任何印象。
「他被打到了牙床,来的时候有牙出血呀。」
此时我也开始觉得不对,但也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我转头问护士。「他的凝血出来了没有?」
「刚出来,又报了个危急值。」护士把危急值登记本递给我签字。
果不其然,本子上登记的患者 INR 超过了 4(正常值一般为 0.8~1.3),说明患者的凝血功能已经崩溃,如果不是正在服用抗凝药物,那就是肝功能严重受损了,真的要上伤情鉴定,起码是个轻伤二级。
「等一下,」外科医生看了一眼登记本,「这个外科病人姓朴,不姓姚啊。」
「哈?」我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高度异常的凝血功能报告确实是属于一个姓姚的病人,但我却没有什么印象,这么严重的病人,怎么会不在抢救室里?
「姚 XX!姚 XX 是谁!」
我冲到走廊上大喊。
「是我,大夫。」
只见墙边一个中年男人缓缓站了起来,他右手抱着一个塑料桶,左手正在抹鼻子,「我就是姚 XX。」
他把手移开,一缕鲜血从鼻孔流了下来。
他真的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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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进抢救室,告病重,吸氧心监约血浆,三个病人一套下来就到了后半夜。
慢性中毒,致使凝血功能延长,又是平民老百姓能拿到的药物,多半是抗凝药,请示二线之后,我们给患者一家上了拮抗剂,确定转运安全以后全部收进了病房。
另外一方面,医院也及时把情况通知了警方,警方第一时间控制了犯罪嫌疑人,便是姚先生的前女友。
后来听说那个姑娘在审讯中交代,因对男方怀恨在心,她在分手后将投放了老鼠药的食用油故意送给前男友一家食用。
好在姚先生一家都没有什么基础病,除了皮下瘀斑和少量黏膜渗血,一直也没有发现什么重要脏器出血,在使用了拮抗治疗以后很快就好转出院了。就在一家人出院的同时,那个姑娘也被采取了强制措施。
而那天酒后斗殴的外籍人员也排除了肝挫裂伤和消化道出血,最后以软组织挫伤和口腔出血的诊断出院,闹事双方都接受了警方的处理。
再后来,我在急诊又遇到了姚先生两次,他和家人一起回来复查凝血功能,说起这段故事,我和他都心有余悸。
直到不当医生很久以后,我还是不能忘记这件事给我的教训。
临床工作真的是不能有半点自以为是的心理,对于年轻医生,思维定势既是保命一策,又是无尽深渊。长此以往,运气再好的医生,也不过是一生平安无为。
虽然已经不是医生,但我现在新的岗位职能涉及 EAP(员工帮助计划,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s),所以还是经常有一些同事向我咨询身心问题。
不少人跟我说,和伴侣分手以后会觉得全身不适,问我如何调整,看病应该挂什么科。
出于职业习惯,一般这种时候我都会放下笔,谨慎地问一句,「请问分手以后,前任还有送过您什么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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