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降临》改编自美籍华裔小说家特德·蒋的短篇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这部小说聚焦于一个科幻作品很少关注的主题,那就是人类与外星文明如何实现交流的过程。显而易见,这是任何描写人类与外星人接触的科幻小说家首先该解决的问题。但大多数作者都选择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第一这个问题太难解决;第二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运用语言学,语言学属于一门社会科学,而社会科学相较于自然科学,总被认为是不严谨的科学;第三探讨该问题很容易变得像做一场冗长沉闷的学术研究,这无疑会失去大部分小说或电影受众的青睐。
不过,努力呈现人类与外星人交流的过程的科幻作品也不是没有。1997年,由罗伯特·泽米基斯指导的影片《超时空接触》就花费了巨大的篇幅来描述人类与外星人沟通。在影片中人类和织女星的外星人通过数学和逻辑学的方式交流。导演和编剧由浅入深,将这个过程处理得引人入胜,从一段天外传来的质数数列到希特勒的电视演讲,再到复杂的密码文本,层层递进,令观众仿佛是在欣赏一部卓越的推理小说,不时为巧妙的解谜方法感到惊叹不已。
首先要肯定的是《降临》的制片方选择将《你一生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展现出了巨大的勇气,因为小说的内容的确不太容易改编成具有强烈张力的电影情节,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小说里语言学家班克斯破解七肢桶语言的过程,也是有层次性的。她最先接触到七肢桶的口语,接着转战到七肢桶的文字,经由研究文字渗透到它们认识世界的方式。
在学术研究中,从低层次攀升到高层次的阶段正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正像足球比赛中进球的时刻。一个优秀的足球比赛摄影师绝对会尽全力捕捉进球前运动员是如何传球、绕过防守,以及进球以后运动员在场上雀跃的姿态。
在《降临》里,导演却完全不懂得把握和渲染好这些时刻。结果电影观众完全不会意识到班克斯每一次思维迸发火花的时刻,这怪不了他们,是因为导演根本没有给这些时刻特写。
尤其是最关键的变分原理给班克斯带来的启发,被导演阉割掉了。也许此举是为了照顾电影观众的理解能力。但恰恰是少了变分原理和其他的相关说明,使得观众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学个外星书法就能让人获得预知未来的超能力?
在原著中物理学家盖雷用一个简单的例子为班克斯讲解了变分原理。光线在折射过程中,总是选择距离最短的路径。这种描述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因为它仿佛把光说成了一种活物,会根据目的制定行动,是一种典型的目的论。目的论实际上是先叙述了事件结果,而我们知道科学是先叙述事件原因的机械论。先讲事情的原因还是结果,其实仅仅是叙述顺序不同而已,对于事件本身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对事情本身没有影响,讲话的方式却反映了讲话者认识世界的方式。特德·蒋认为人类是一种典型的按照从原因到结果这种线性模式认识世界的生物。这存在争议,很多学者认为人类的思维先天倾向于目的论,而非机械论,这就决定了人类更容易相信宗教,而不是科学。
但是让我们先把争议放到一边,暂时认同特德·蒋的设想,人类是按照从原因到结果的模式认识世界的。而七肢桶认识世界的方式和人类完全不同,它们同时看到了事件的原因和结果。所以七肢桶的文字不像人类文字这样按一条直线排列,七肢桶的文字是多维度排列的。小说里表现为横向、纵向、比例、弧度等多种维度,电影做了简化处理。事件的各种叙述顺序就同时蕴藏在不同的维度中。
但七肢桶的口语没办法做到像它们的文字这样多变,因为讲话受到时间的线性法则制约,一次只能发一个音,没办法同时发两个音。所以七肢桶的口语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文字才是能真正反映七肢桶思维的语言。
20世纪,两个语言学家萨丕尔和沃尔夫共同提出了语言决定论,即语言决定思维。他们认为语言不仅是反映思维的一面镜子,它还塑造了思维的方式。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当我们默默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脑袋里便会回荡着一个讲话的声音。这正是语言习惯渗透到思维里的结果。讲汉语的人脑袋里回荡的是汉语的声音,讲英语的人脑袋里回荡的是英语的声音。最有意思的是,习惯使用手语的人脑袋里产生的不是声音,而是比划手语的图案。
尽管萨丕尔和沃尔夫的理论有些激进,招惹了很多反驳意见,但并不是完全错误的。既然语言至少影响了思维,那么学会了另外一门语言就意味着同时学会了另外一种思维方式。班克斯正是在学习七肢桶的文字书写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学会了它们的思维方式,同时看到事情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导演没有想过如何把这些理论以富有视觉张力的形式展现出来。在影片中整个过程平铺直叙,没有一点波澜。每一次理论发现都被平静的对白带过去,最后导演大概自己也不耐烦了,就用一段旁白快速的把原著剩下理论概括掉。结果整部影片看下来叫观众忍不住打瞌睡。
然后,导演试图用狗尾续貂的方法在最后一小段时间挽救整部影片。让中国莫名其妙地向外星人宣战,再让班克斯突然进化,并成功阻拦了中国的军事行动。这严重打乱了影片的叙事节奏。
而且为了让宣战看起来不是非常唐突——其实到最后还是非常唐突,导演又不得不在电影前面插入大量的背景情节,这就导致了导演的第二个败笔。为了腾出时间来做铺垫,导演只能牺牲叙述班克斯及其女儿的故事线。而这条故事线在原著中却是与外星人故事线平分秋色的。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两条故事线彼此互相穿插错落有致,同样的叙事手法也运用于特德·蒋的另外一篇小说《除以零》中。为什么作者如此钟爱把一个硬科幻故事和一个温情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呢?按照大多数人的理解,科学诉诸理性,因此它便永远不可能和感性调和。电影里的天才科学家几乎全是情感上的傻瓜。只有少数人能敏锐地感觉到科学和感性的内在和谐。一颗飘入均匀电磁场中的电子划出的轨道和冰上芭蕾舞演员的动作蕴藏着相同的诗意。特德·蒋无疑是能够发现这种联系的少数人。
预知未来和实现未来是神话和科幻小说中的经典悖论。一个人预知了未来,就会产生规避未来某些不如意的事情的想法,一旦规避了未来,就会导致预知不成立。解决悖论的方法,就是用不可抗的力量将预知者强行拖入未来。正如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他渴望逃离自身受诅咒的命运,但最终却坠入了命运的陷阱。
特德·蒋却用使命感取代了宿命论,他相信一个人在预知未来以后,同时会催发出一种使命感让他去实践自身的命运。这种命运的实现方式是普罗米修斯式的。这位前思之神尽管预知盗取天火后自己将会受到严厉惩罚,怜悯人类的情感仍然使他义无反顾地承担罪责。
特德·蒋将种使命感与母爱结合了起来。班克斯通过学习七肢桶的文字获得了预知未来的力量,她预知自己会有一个女儿,以及这个女儿将会过早的离开人世。但母爱还是令她接受了这段幸福而不幸的命运。这种伟大的母爱原本应当是影片的抒情核心,可是导演却稀释了这份感情。
也许导演始终想把这部靠走心和扎实的语言学理论取胜的小说改编成一部典型的好莱坞商业大片。这样的定位注定了《降临》最终会落得口碑和票房双失利的下场,因为《你一生的故事》完全不具备成为商业大片所需要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