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的我,沉默地像个影子。”
一个时代的美丽与忧伤,看完《立春》和《孔雀》,顾长卫已经成为我心中比肩张艺谋,陈凯歌的大师。
不得不说的一句,顾长卫《孔雀》中的功力可谓厚积而薄发。
摄影师出身的顾长卫导演凭借超人的镜头表现力,让《孔雀》不仅重现了一个时代的轮廓面貌,更有对生活细节的精细雕琢,使得影片具有一定的怀旧色彩,为影片奠定了感伤凄美的感情基调。
在《孔雀》的艺术视野中,虽然其着眼点与第五代传统意义上的表达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其同样将故事背景置换到了与现实有着距离感的过去。
顾长卫回到了他熟悉的上世纪七十年代,通过兄妹三人经历迥异却又结局相仿的成长历程,将老一辈人青春的挫伤与迷茫,灼热与疼痛娓娓道来。
1、《孔雀》的历史背景
虽然《孔雀》是顾长卫转型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但并非切入心仪已久的题材,他最初希望拍摄热门电视剧改编的《青衣》,请来当时还籍籍无名的李樯操刀剧本。但当创作班底全都就位后,追求完美的顾长卫却始终对几经修改的剧本不满意。眼看好事就要黄了,李樯翻出他早已写好,却无人敢拍的剧本《孔雀》。
顾长卫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剧本,于是才决定改拍《孔雀》。
这部电影为什么要叫做「孔雀」呢?
曾有人就此询问导演顾长卫,然而他讳莫如深的表情让这个命题更加难懂。没错,影片结尾的确出现了孔雀,不过一同入画的还有已走过青春之路的三兄妹,如此说来,孔雀指向着一群人甚至是一代人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正如编剧李樯所说:“每一个人都像孔雀,身上长满了故事,一生中经历了爱恨情仇,如同色彩各异的羽毛长满了人生。”
影片开头的一句“七十年代的夏天”的时代背景基本已经奠定了影片的大致故事走向。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小城,名叫鹤城。
小城市,人不多,但在世俗所构架起来的这个空间里,一个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家庭和家庭之间、个人与环境之间,随时都在发生着意识的碰撞。这一点也跟那个所处的时代有关,70年代正是“动乱”期间,安稳的生活原本就是奢侈品,更何况要在这其中寻找理想和自由呢?
1957年出生的顾长卫,青春时代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他也把自己的青春情结放入影片。
他也说过:“如果观众只是看起来觉得影像美,我会很内疚的。”
幸好,他拍出了属于他那个年代的风味。
编剧李樯是这样定位《孔雀》中如安阳般在七十年代的中国遍地都是这样的小城的:
“就像是无数流落民间的技艺之人,在他们当中有着劳苦无常的命运的证据,不被诉说的沉寂衰败的时光。”
《孔雀》所讲述的虽然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却让观众感受到了作为时代囚徒的人们一边生活其中、一边建构囚牢的悲怆。这是一部政治性很强的电影,顾长卫把这个最难的题材控制在一个最低的层面去表现。
很难想象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者说,会有这么多让人看后感觉切身的经历。
《孔雀》将镜头对准上世纪七十年代小城里的姐弟三人,分段落描述了三个年轻人各自的一段生命历程与生命状态,呈现出来的是理想幻灭、精神萎顿,以至尘埃落定的过程。
影片中的小城名为鹤阳,实则取景于河南安阳。安阳虽不如同省的洛阳、开封有名气,但实则是一座有3000年建城史的古都。可以说是历史厚重,也可以说是负重前行,与电影气氛倒是相得益彰。
故事发生在诟病的70年代末,正值伤痕文学思潮盛行的年月。
顾长卫极其用心地还原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和普通人的生活状态。有许多微小的细节:
比如用葡萄糖的瓶子装番茄酱、《排球女将》热播后小孩子练倒立,虽然跟剧情关系不大,却潜移默化地将观众带入那个特定的年代。最重要的是对文革后从伤痛中走过来的底层人民心理和人性刻画。
这种刻画是隐忍和极其含蓄的。几乎察觉不到电影对社会大事件和历史变迁的描述,似乎故事只是单纯地围绕一家三姐弟。
但几十年的仇恨教育和文革劫难导致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极其浓烈,又莫可名状的疏离和互相抵触,这种冰冷的人际关系几乎贯穿了影片始终,实际上这种仇恨教育带来的毒害到如今也未有消除的迹象。
影片中的每个主角,都是那么孤单和被隔离。
那个年代,不是能随意奢谈梦想的年代。随着高考恢复等一系列措施,正是普通人大肆追梦的年代,顾长卫也正是在这个时期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但追梦的人多,实现的人却少,更多的是如影片中的姐姐高卫红那样的理想幻灭。
2、理想主义的涅槃
顾长卫说过,“其实我原本讲的,恰恰是理想的重生,但是重生就意味着一定要先幻灭,然后才能重生。”
“天远难穷休久望,楼高欲下还重倚。”
前半句也许可以对应《孔雀》,后半句仿佛在说《立春》。
姐姐所面临的时代是一个禁锢的时代,它禁锢着所有人;王彩玲的时代,看上去每个人都有了自由,每个人都有机会,其实更为复杂。姐姐的悲剧在于时代在和她作对,王彩玲的悲剧在于她在和时代作对。
从《孔雀》身上我们依然能看到不少《立春》的影子。
《孔雀》充满了一个时代的不可启齿的隐喻,影片中的一家人都是那个时代小城市里普通人家庭的缩影。在那个封闭而沉默的年代里,梦想是廉价又可笑的的存在。
姐姐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狂热理想主义者,她希望成为一名降落伞兵,以至于她漠视父母托人找关系给她介绍的一切工作,一心只想为理想而活。
有些智障又老实巴交的哥哥,希望自己能有吃有喝有老婆。
而最沉默的弟弟,似乎没什么明确的理想,但是青春年少难免有对爱情有憧憬。
而父母在片中大部分是沉默寡言的,他们的愿望,只是一家人能平安幸福的活着。
影片中的三个人物似乎象征着人生的三个阶段,年轻时的理想主义,中年的现实主义,老年的虚无主义。也正是这三种不同的思想,把片中三个孩子的人生推向了不同的方向,只是期待中看孔雀的开屏,却都错过了。
《孔雀》一开始,就是沉浸于手风琴中的姐姐全然不顾壶中烧开的水,正是虔诚信徒的形象写照,梦想是避免发疯的迷药,价值是拯救灵魂的直觉。姐姐的心在自由的天空,跳伞的意象如此丰富,伞兵因此成为她一生的最爱。
与干爸一起拉琴跳舞的时候,尝尽孤独滋味的她饮鸩止渴般的眼神,仿佛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成为一场狂欢。
如梭伦所说的一样,“神只是叫人看到幸福的一个影子,随后便把他们推上了毁灭的道路。”
张静初的脸有着这个角色所需要的难以调和的戾气,但姐姐绝非对现实一无所知,她懂得置办烟酒以疏通渠道,她知道笼络局长司机以达到现实目的。但从看到满载伞兵的军车离去的那一刻起,姐姐已经对现实背过了身,决然告别了普遍性和稳靠性而完完全全地活在了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在影片中,三弟是以第一人称为整个故事的讲述者。那个辍学前清瘦的男孩,将青春期的各种羞涩与拘谨,压抑与懵懂表现的恰如其分。
因为卑微,他性格内敛,孤僻寡言,沉默的像个影子,却渴望得到同龄人的接纳与认可。虚荣心的作祟使他容不得自己有病的哥哥公开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而在之后又自导自演了一出拙劣的闹剧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在他看来,自己的哥哥应该是一个英姿风发的警察而不是一个有点脑筋残疾、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智障患者。当自己的闹剧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揭穿后,女同学的一句“小骗子”深深地刺痛了他。一直以来他承受着物质生活的贫困,家庭氛围的冷漠,在自己构建的理想堡垒中,小心翼翼的活下来。
他怀揣着青春期的种种稚嫩与憧憬尝试着去接触这个世界,换来的却是现实一次次挑破理想鼓动的泡沫,使他在一次次的碰壁中撞得头破血流。
李樯曾经说过“面对这样的城市,我总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感慨。这些小城市,就像无数流落民间的技艺之人,在他们当中有着劳苦无常的命运的证据,不被诉说的沉寂衰败的时光。“
而《孔雀》所要表达的除了希望与爱情,更多的是一种生活状态,每个经历过的普通人有过的生活状态。人物的命运和时代变迁交织在一起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只孔雀,只是有些人早早的开屏获得了赞赏;而有些人可能在大好年华却错过了开屏的那一刻。不管每个人是否曾经骄傲的绽放过自身的美丽,生活总要有希望。
就像结尾三个孩子都没有等到的孔雀开屏,该来的始终会来,哪怕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是碌碌无为渺小的存在。
凤凰涅槃的最后,或许必将是一次希望的重生。
3、姐姐与弟弟
姜文说过:
“我看过《孔雀》的剧本,但我知道我导不了,我知道有人导这个本子一定比我好,这个人就是顾长卫。老顾的这部作品我看了两遍,非常感动,《孔雀》在国内公映时,我还要进影院看第三遍。”
同样是对人物的描摹,顾长卫有着比王家卫更沉实的姿态,以及后者所没有的、洒热血的温度——这是他割开自己的血管,任殷红汩汩流下的温度。
而现实中的我们,或许正像顾长卫所说的那样:“我永远都不会向现实妥协,但我不如姐姐圣徒般执着;我也有现实功利的东西,也会有狡猾的时候,但我不如哥哥;相对于弟弟那样的勇气,以及他的消极面,我也没彻底地做得像他那样”。
同样的痛苦就像阳光,落到了所有人的身上,然而,尽管一生再黯淡,平庸的岁月再漫长,也总可以等到开屏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便足以将生命照亮。
弟弟因为画了一幅裸画而被父亲指责为流氓扫地出门。此时的弟弟不仅失去了家人对他的信任,更失去了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最后的幻想。现实的环境作茧似的束缚着他,他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自己身边的人。他在痛苦的灼伤中结束了自己的学校生活,在绝望的黑暗中开始了孤独的自我放逐。
他也终究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说自己哥哥的懦弱是因为智力的障碍,那么他的懦弱更多的是源于性格的扭曲和不健全。很多年前的他,会因为同学的嘲讽而闪躲与羞涩,而多年后的他回到小城时,已经被生活打磨成了一个混迹于酒场,行尸走肉的待业青年。
当挣扎看不到希望,他选择了向生活妥协。
他印证了昔日的同桌说过的一句话,像一条狗一样和一个歌女和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生活了一辈子。当他只能靠一个歌女来维持生活时,观众看到的只是他玩世不恭的神态和看到孔雀时麻木呆滞的表情。青春至于他就像孔雀美丽的开屏,虽然曾经拥有,终因自己的妥协与闪躲,擦肩而过。他也不是没有理想,只是对生活得懦弱。
与弟弟一味的妥协不同,姐姐面对现实曾进行了孤注一掷的反抗。只不过与弟弟的懦弱相比,姐姐的骨子里多了一份虚伪。
为了加入伞兵,她想尽一切办法讨好部队的军官。他之所以想加入伞兵更多的是想逃离这个她所厌恶的家庭和环境,但自身的虚伪使得她为自己的行为冠之以“理想”这个堂而皇之,自欺欺人的理由,努力使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因为这种虚伪,她可以为了讨回降落伞而在果子面前丢掉尊严,也可以为了逃避那群冷漠的女人而嫁给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领导司机。
而当加入伞兵的希望破灭后,她进行了一系列仪式化的、却是她必须进行的挣扎与反抗——带着自制的降落伞旁若无人地奔驰在大街上。这时的姐姐终于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母亲愤怒的目光中笑了出来。
作为电影中最出彩的人物形象,姐姐的个性最为鲜明,而最为鲜明也就意味着最具有反抗性和悲剧意味。她有着太多不切实际、飘渺不定的幻想,顾长卫试图将她的心态和生活态度通过外在的表现进行揭示。
她拉着手风琴的时候尽管没有全神贯注,可是她依旧没有打算为了关掉已经烧开的水的火而停止;她面对着蓝天中飘飞的降落伞,轻易地把自己的初恋和人生梦想寄托在一个可以自由飞翔的男人身上;在完全丧失希望之后她还能够编织一个降落伞挂在自行车后座来满足不羁心灵的放飞;她甚至在这样的时代勇敢地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裤子来换求降落伞的归还。
而为了更多地得到一些她认为的家庭温暖,她甚至不惜捏造自己父母对自己的虐待来换取别人的同情;而最后她在雨天中终于感受到作为自己这个家庭中的不屑和渺小的时候,她用自己的婚姻作为代价来换取不同环境的生活。她的生活始终充满着桀骜不驯和肆意妄为,她面对着无法改变的命运,始终渴望挣扎开内心中的痛苦。
我们看后无法对她横加指责。
她满怀梦想,充满斗志,尽管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是我们却还是见证了她的纯真和勇敢。企图改变不满的现状,去实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这样的欲望和动力在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着,只是她的迁就来之不易,她的迁就始终存在着挣扎着的痛苦。
电影的最后她蹲在菜摊上无声的眼泪该说明了一切了,而此时,距离她渴望放飞的心情应该是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她终究是要选择迁就的,正如她最后走过孔雀时说的“爸爸的老家漫山遍野都是孔雀”。尽管错过了,还会有更多希望的,不是吗
4、摄影与三段式结构
作为摄影出身的顾长卫不可避免的延续了以摄影机为中心的思维惯性,但是他却比以人物动作展示为能事的创作方法更清晰地展示了人物的心理,并能让观众在静默中加以细细体会。与此相得益彰的是仿如《立春》般的影调处理。
影调不仅对影片的视觉效果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更多时候,它是顾长卫内在性的一种强烈外化。例如《红高粱》烈酒般的红、《大红灯笼高高挂》压抑的灰、《阳光灿烂的日子》新旧驳杂、旧不掩新的黄等。
而《孔雀》的影调是一种回忆的蓝,一种悲伤的蓝。
故事采用三段式结构,这种将原本关系亲密的人分成段落叙述是很少见的。更常见的是将彼此不相干却又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和故事杂揉到一起,互相穿插,多线并行。
从摄影师转行做导演,顾长卫选择了这样一部怀旧青春片,无疑是想要借此向自己的经历的那个时代致敬和告别。其实越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自由的意志就越显弥足珍贵,有时被当作病态,也是难免的事。
若分开来看,一般观众仍能看出痛苦的青春这种“单车式主题”,但顾长卫以他的年龄不管是在阅历还是心路历程上都远远的超过王小帅、陆学长等人,绝对是这方面拿捏得最好的导演。
虽然时代背景是人物性格命运走向的决定因素之一,但是顾长卫却弱化了大背景,而将叙事的重点突出在小事件上,通过许许多多的小事件来折射出那个年代一个普通家庭的生存状态,让观众更关注于人物命运本身。
同时那种经历多多少少似曾相识,很容易让观众找到认同感。
而三段式的叙述,相对独立却又融为一体。对于导演来说,是非常考验对叙事方式和故事结构的掌控能力的。因为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让观众会觉得糊涂混乱。
如果采用整体的表达方式,那么时间是一条连续的线索,每个人物根据时间点发生不同的事,这样的表达更完整,但是缺点就是可能整片下来大家只注意到了姐姐的存在而忽略了另外两兄弟。
三段式的表达,在时间顺序上是错开的,并没有连成一线,相对又是独立的,在讲述一个人物时,故意弱化另外两个人,这样可以更突出人物性格,同时也更容易掌控故事的走向。
特别是对于很重要的剪辑来说,如果非要把这三个人的故事揉在一起成一团,那么剪辑就会不断在三个人身上来回转换,稍有不慎就会有混乱主次不清之感。而分开独立叙述,这样的风险就可以规避了。结尾处又通过动物园三个人按顺序出场到动物园看孔雀,让三条线又自然的融为一体,同时也再次强化了“孔雀”的主题,特别是在等待孔雀开屏那个长镜头,意味深远。
其实,他们无法“开屏”的原因可以看做是这个社会的束缚。当社会这只大孔雀尚未显露风采之时,任何其中有着妄想小孔雀的命运都是悲剧性的。这是那个时代背景中“孔雀正要开屏”之时所特有的现象,但也可以映射到现在的许多社会问题。
在影片的结尾,姐姐在街上遇见了少年时的心上人,试图重拾那片残破的感情,但一切均是徒劳。即便是泪水也无法洗净满是伤疤的心。
姐弟三人在动物园中相继看到了孔雀,但三人都渐行渐远之后,孔雀才缓缓的展开了自己丰润的羽屏。
他们三人只是一个时代悲剧的缩影,在社会的翎毛盛开之前,他们提前燃烧了自己的激情。而换来的,却是平淡的结束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