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牧区,乡卫生所。
藏族女人卓嘎骑着摩托,独自来看病。男医生问她怎么了。
卓嘎羞涩地回答说:“不方便给你说,是女人的病。”于是继续等相熟的女医生。
男医生有些无奈: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
等女医生来了后,卓嘎才吐露实情:想做结扎手术,“不用再担惊受怕”。
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再生,违反计划生育,要被罚款的。
女医生笑了:上次不是刚给你们发了避孕套吗,怎么不用?
卓嘎红着脸说,用完了......
女医生笑着打趣,你家那口子是种羊吗?是不是到发情期了?发了那么多还不够。
卓嘎不好意思地说,他这两年变得差不多和年轻时一样了,没个够.....
临走时,女医生塞给了卓嘎一只避孕套。
因为床笫之私尴尬的,还有卓嘎的丈夫达杰。
有天,达杰看到远处的两个儿子,手里正拿着白色气球模样的东西在玩耍。孩子的爷爷很不解:这个玩意看着像气球,但又奇形怪状的。
当爹的秒懂,找不到的避孕套,原来被孩子拿走当气球了。只能一边尴尬地和孩子爷爷解释“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一边又安慰哭泣的儿子们,下次去县城买彩色气球。
达杰一家以牧羊为生,虽然不富裕,但温馨和睦,他从朋友那里借来一只上乘的新疆种羊,给家里的母羊配种。
种羊一般的男人,正兴奋地驱赶着种羊,奔向神色惊慌的母羊群。空气里飘散着荷尔蒙。
而避孕套被孩子当玩具后,这个小家庭的安宁正在被打破。
去朋友家归还种羊时,达杰接到儿子电话,说爷爷放羊时,意外去世了。
达杰去问上师,想知道父亲的亡灵转世到什么地方。上师说的是,亡灵会顺利转世回到家里。
就在这段时间,避孕套被孩子拿走,卓嘎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计划生育的年代,再生意味着罚款,卓嘎想要打掉这个孩子。
这个想法遭到了达杰、卓嘎的妹妹甚至孩子们的坚决反对,他们都认为这是死去的爷爷的转生投胎,怎么能打掉呢?
在佛教的观念里,逝者去世后转生到家里是一大幸事,何况还有上师的话作为加持。
生还是不生?
生,有现实层面的压力。
不生,则有信仰层面的压力。
当电视上播出世界上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的新闻时,这个藏族家庭也正在被生育问题撕裂。
《气球》里的两只气球,都和生育相关。
白色气球是吹足气的避孕套,是夫妻欢愉之时隐藏的危机。
而红色气球,是孩子们向往的县城玩具,是电影海报上卓嘎怀孕后圆滚滚的肚子。
这是一部先有意象、后有故事的电影。
万玛才旦说,在北影上大学的一个秋天,他在中关村的街道上空看到飘着的红气球,觉得这个意象很有电影感,于是一个气球的故事雏形在他的脑海浮现。
后来,他很快完成了剧本创作,直至改编成小说,再到如今的电影。
电影结尾,红色气球一只爆了,一只从孩子的手中跑脱,在蓝天中飘荡。所有人抬头仰望。
气球可以挣脱绳子,自由飘荡,但卓嘎圆鼓鼓的孕肚却不行。
这只“气球”的线,被夫家、宗教和社会观念攥在手心,唯独和孕育它的子宫无关。
这一冲突,被导演巧妙地用意象和隐喻巧妙揉入了电影。
是荧幕上播放世界第一个试管婴儿时,达杰父亲的那句:年龄大了,什么怪事都能遇到。
是母羊几年没下过崽儿,被单独圈了起来时,达杰的那句:“不产羔,老实有什么用。”
也是出家当尼姑的卓嘎妹妹,用轮回观念说服姐姐生下孩子:既然亡灵选择了你的肉身,那么拒绝他的降生,对他来说多痛苦啊。
讽刺的是,人们关心亡灵的投胎,却没有关心活人的感受。
想要堕胎的卓嘎并不是什么女权先锋,她不愿意生育,只是出于经济层面的考量。
可在丈夫眼中,她也近乎是个“妖女”,会接到丈夫一耳光。
播客节目“不合时宜”里,主播问万玛才旦,卓嘎对堕胎的坚持是不是一种勇敢的反抗。
万玛才旦说,在一个90%的人都有信仰的地方,要对信仰做出反抗,或者做出一个彻底的反思和质疑,发生在卓嘎这样的普通妇女身上不太可信,充其量只是模模糊糊的反思。
因此,《气球》里没有呐喊,没有控诉,也没有直接的对抗。
有的只是一丝女性觉醒的萌芽,和横亘在冲突之间巨大的混沌感。
这种混沌和焦灼的感受,融入了公羊呆滞的眼神里。
卓嘎在日头下倒映在水的倒影里。
人物双方被电线杆和窗户切割的构图里。
以及草原上忽闪忽灭的灯光里。
电影中这种模模糊糊的反思,更接近日常,也更接近人性。它发生在喧嚣的社交媒体之外,更辽阔的偏远世界。
映后见面会上,万玛才旦说,电影从剧本到小说再到成片,耗费了差不多十年时间,自己并没有刻意迎合当下流行的女性意识。
《气球》不是女性电影那么简单,但故事的核心——也就是女性生育问题,足以让每一个当代女性产生共情:卓嘎的困境,是所有女性的困境。
前几天,#山东一女子因不孕遭婆家虐待致死#还挂在微博热搜上。
22岁的山东女孩方洋洋被婆婆、公公、丈夫三人合起来虐待,用棍棒打、饿饭、软禁、罚站雪地,死的时候,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脚趾头都被冻得发黑。
她的公婆和丈夫的供述里,之所以虐待她,是因为她“不孕”。
被虐待致死后,尸体还没火化,方洋洋又被娘家人安排了阴婚。
案发后,方洋洋的公婆分别获刑三年和两年两个月,丈夫获得缓释。
在女孩惨死快两年后,她的故事因量刑过轻的争论,通过热搜才被我们看到。(具体内容点击查看轻读前日推送:被嫌弃的方洋洋的一生)
原计划今天,也就是11月27日,“方洋洋案”将被重审。结果开庭取消,重审再次延期。
且不说《气球》里上世纪90年代的藏区,即使是2020年的东部沿海省份,女性身上依旧背负着沉重的生育枷锁。
而那些在城市里的中产女性甚至成功女性,又好到哪里去呢?
面对的也是“丧偶式育儿”和繁琐的家务。
脾气火爆如世界网球冠军李娜,在上个月播出的一档节目里,忍不住吐槽丈夫姜山 ,说自己在厨房忙得手忙脚乱,丈夫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全然没管两个孩子的呼喊......
这,简直颠覆过去对李娜丈夫的印象,什么甘愿做女王背后的男人,看来在家里和其他男人也是一个样。
网球女王都要面对丧偶式育儿,何况其他女性?
11月26日,BBC报道称,根据联合国妇女署最新的全球数据显示,新冠疫情可能会让他们为之努力的性别平等工作倒退25年。
由于疫情,女性从事家务和家庭护理的工作大幅增加,她们丧失就业和教育机会,这让女性的身心健康可能会变得更差。
仅在9月份,美国就有约86.5万名女性退出劳动市场,而男性只有20万。其中大部分原因是护理负担重,没有其他人可分担。
如果说,电影《气球》里,人的信仰和现实的撕扯是永恒的难题,具备穿越时空的力量。
但1990年代藏区女性遭遇的生育困境,在今天依旧能让城市女性产生情感共振,实在是一种可悲。
悉尼大学教授伊丽莎白·希尔认为,在较低的经济水平上,妇女权利,平等和女权主义的整个概念不是一个选择。她们每天都在工作,要养活自己。她们正在应对生存危机。
“我鼓励在一个层面上进行对话,但我认为距离我们看到改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电影《气球》要拍的,正是一场发生在藏区的对话,一段女性觉醒路上的晨雾。
它不负责提供正确答案,甚至用开放式结局,拒绝提供答案。
只是让你感知到道路漫长。
可惜,这样意涵丰富的电影,很多人却无缘电影院。
即便它早已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多伦多电影节等数十个国际电影节,获得芝加哥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等十多项大奖。
这个时代缺的不是观点的争论,缺的是设身处地理解和感知每一个当事人。
与其在网上争论“不生孩子是不是人生失败”之类的话题,去站队和表明立场。
不妨耐心了解一下身边的女性,保洁阿姨、食堂大妈,包括你的母亲,女性觉醒意味着什么,她们又是如何看待自身权利的?
《气球》这样温和又意涵丰富的电影,正是我们跟随导演感知这些的一种途径。
希望红色气球飞升得更高,让那些孤独的女性抬起头,看到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