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黛玉在老太君两宴大观园、刘姥姥回去之后,以“母蝗虫”打趣刘姥姥,宝钗对这个笑话评论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第四十五回脂批),宝钗对黛玉的这个笑话作出定评,脂砚斋称之为“千古定论”。那么,黛玉的“母蝗虫”笑话里蕴藏了怎样千古不易的真理?
《红楼梦》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大悲剧,十二钗册页和《红楼梦曲》都明确无误地显示,十二钗即使能够渡尽劫波幸免于难,也免不了入了“薄命司”的结局。
第一回甄士隐解注作者的化身之一一一跛道的《好了歌》中,“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展眼乞丐人皆谤”、“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等句,以及第十九回脂批指出八十回后宝玉将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情节等等,都表明宝玉和诸芳的富贵繁华、诗酒歌赋的大观园生活终将只是幻梦一场,宝玉和幸存下来的诸芳最后必然会陷入困顿的境地。
那么,有没有什么救赎之道呢?答案其实就在文本中!作者“具菩萨之心”(第五回脂批),悲剧的《红楼梦》里,蕴含着人生的大智慧和处常之道。
秦可卿和警幻,一个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一个与贾宝玉并列为“通部大纲”,两者名不同,本质上是同一人,都是隐指谥号“密”的胤礽,就如脂砚斋指出钗黛实为同一人,是“作者用幻笔也”。
警幻仙子司掌的太虚幻境其实是建构在胤礽人生悲剧之上、又超越了悲剧的“道济天下之溺”的文学寓言之境,第一回甄士隐解注的《好了歌》中有“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句,脂批指出:“太虚幻境青埂峰一并结住”,即暗示太虚幻境就是人类的心灵故乡[注1]。
宝钗佩戴的金璎珞上所錾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茫茫大士癞僧给的;所服的“冷香丸”,药方、药引子也是茫茫大士癞僧给的,宝钗可谓是天生自带太虚幻境。天生自带太虚幻境的宝钗,其实就是一个隐喻,隐喻一种心灵的境界[注2]一一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这种境界可称作宝钗之象征物一一“冷香丸”之境界,也可以说是作者“开一觉世觉人之路”(第五回脂批)。文本中,宝钗看起来明显象是诸芳的人生导师,原因就在于此。
“冷香丸”之境界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但“冷香丸”的药方极为繁琐,条件苛刻,而薛宝钗竟很快配全,薛宝钗说:“只难得`可巧'二字”,“可巧”这两字暗示拥有冷香丸,须要机缘,服用之人须具有慧根。薛宝钗“幸而先天壮”就是她的慧根,因此,脂砚斋对薛宝钗“幸而先天壮”所作的批语是"浑厚故也。假是颦、凤辈,不知又如何治之?”
就象孙楠歌曲《不见不散》中所唱的“就算你我有前生的约定,也还要用心去寻找”那样,即使宝钗天生自带太虚幻境、天生有慧根,但要抑制先天“热毒”,也还须自身努力,如第四十二回,宝钗向黛玉提及小时候怕看正经书,偷背着看杂书,后在大人的训诫下,自己只拣那些正经书看看也罢了,不再看那些杂书,怕移了性情[注3]。
对于天生并不自带太虚幻境也不具慧根的大多数人来说,“冷香丸”境界可望而不可及,想要完全达到,无异于痴人说梦。那么,有没有更亲民、更易行的道路?
答案其实还是在太虚幻境。第十三回,秦可卿魂托凤姐,“语语见道,字字伤心”,不仅说出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的千古不易之真理,而且还给出永续的长策,其中蕴含着耕读传家的古老大智慧,就是近在所有人身边的可行之路。
其实,“冷香丸”境界里就已经包含了耕读智慧。从第四回宝钗刚入贾府开始,文本便描写道:“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脂砚斋对此批道:“这一句,衬出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后文中,关于宝钗,还时不时提及针黹诗书。
如第四十五回又提到:“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脂砚斋又批道:“‘复’ 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第四十二回,宝钗引导黛玉,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若读书不明理,倒不如耕种买卖,闺阁则该做些针黹纺织事,认得了字,就该看正经书,守住本性。宝钗这一番关于耕读的深刻见解,更是让黛玉折服,感叹那些是好话,自己实在自误了,两人也从此情同姐妹,合二为一。
文本也时不时强调耕读的智慧和平凡人家的幸福。如第十五回,宝玉送秦可卿灵柩去铁槛寺途中,与凤姐、秦钟等于附近村庄歇息。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庄农动用之物,皆以为奇,既不知名称,又不知其用处。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脂砚斋对此批道:“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并指出:“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
第十八回归省庆元宵,元妃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第二十五回,受镇后的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脂批又指出:“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时一簇腾腾大舍。”;第七十一回,鸳鸯说到家里你争我斗,探春感叹,大家族看起来何等风光,其实里面有许多说不出来的烦难,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清贫,却可以大家快乐。
刘姥姥虽然目不识丁,但她一生都要在耕种劳作中度过。从第一次睁眼看世界,到最后闭上眼睛,都要和乡野泥土打交道,用她自己的话说,“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虽然艰辛,也有自己的烦恼,但她的人生不乏农家的智慧和庸常的快乐,可以避免宝玉和诸芳必将要面对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从而安享天年。
同一回,黛玉在打趣刘姥姥是“母蝗虫”之后,继续和惜春开玩笑,说大观园盖才盖了一年,惜春画大观园,“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在通部书中对众人作定评的宝钗又评论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宝钗的定评,其实就是作者在暗示,虽然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大观园是幻境中的存在,但是,文本“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幻境中的惜春所画的大观园却应该以“真”视之。
黛玉接下来继续开惜春的玩笑,“愈出愈奇”(脂批)一一“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并且还说,她连题跋都有了,起了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黛玉的这个笑话,更是意味深长,暗示“母蝗虫”正是繁华落尽之后的大观园里的宝玉和诸芳处家之常所必不可少,那时候的他们,为生计而奔波,也将不得不象“母蝗虫”刘姥姥一样大吃大喝大嚼,到尽兴处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哪里有闲情逸致去谈什么优雅的吃相!
虽然刘姥姥并不是文本中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串联整部书的一条重要的线,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脂批就指出:“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
巧姐在前八十回,几乎就是个似有若无的存在,但她却能位列十二正钗,真正的原因在于她在佚稿部分将与刘姥姥有重要的交集。她的判词中云“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而第四十一回,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的大姐儿(巧姐),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众人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大姐儿(巧姐)。脂批指出:“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因此,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本中,荣府事败之后,她将在刘姥姥的帮助下,逃过劫难,与其孙板儿结成夫妻。如她的册页上的画“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所暗示的那样,虽然艰辛,却能在耕读中获得一世安宁,避免其母“哭向金陵事更哀”、其姑元春“虎兕相逢大梦归”之类的悲惨结局。
因此,第四十二回黛玉淡淡的几个笑话,其实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宝玉和幸存下来的诸芳,将以太虚幻境之“薛宝钗”境界为心灵的天空,以耕读智慧为脚下的大地,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坚韧而诗意地活下去。
当年宝玉和诸芳笑话的“母蝗虫”刘姥姥,却正是未来落魄的宝玉和诸芳最易行的救赎之道。作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常常在云淡风轻之间,写出人生荒诞的真相一一人生需要笑话,也可以讲笑话,但人生的际遇往往会让人哭笑不得。
风月宝鉴就是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是戒妄动风月之情”(脂批凡例),其实就是警示天下苍生,世间种种繁华不过只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的幻相。沉溺于其中,“反认他乡是故乡”,重则如贾瑞命丧黄泉;轻则繁华终有落尽之时,“登高跌重”,痛彻心扉之余,人生却无路可走。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脂砚斋在回前总批中指出:“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薰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一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因此,“母蝗虫”刘姥姥,不仅是落魄之后的宝玉和诸芳的救赎之道,还是警示身处繁华中的他们的一面风月宝鉴。只是身处繁华,“乱花迷人眼”,又有几个能明了这一点?
当然,“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的“贾赦、雨村一干人”和“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的“贾兰、贾菌一干人”,也可以从“母蝗虫”刘姥姥身上,获取警示的风月宝鉴和处常智慧。
因此,《红楼梦》真正是作者“具菩萨之心”所创作的一部“道济天下之溺”的博爱之作。黛玉的这几个笑话,必须要由宝钗作出定评,或许就是因为宝钗所隐喻的境界里包含了耕读智慧。
而这几个笑话必须要由林黛玉来讲,除了黛玉的性格设定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我认为在于“母蝗虫”里有耕读智慧,而隐指胤礽的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因此,胤礽就是文本的悲剧源头,包含了耕读智慧的太虚幻境因他而有,胤礽谥号“密”,而黛玉堪称文本中一个真正“密”之女子[注4]。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14《太虚幻境,“四字可思”》
注2、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6《通往太虚幻境之路》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0一44宝钗系列
注4、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21林黛玉一一末世哀歌,“九十春光寓言”》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欢迎关注我的头条号:少读红楼,为你讲述不一样的名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