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在众多母亲节的宣传标语中,这无疑是引发过最多争论的一句。
有人认为,这仅仅出于对母爱的歌颂,并无他意。
但也有不少反对派,她们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道德绑架”的意味,并本能地表示反感。
言下之意,就是拒绝以赞颂的名义来实现对女性与母职的过度捆绑,把丧偶式育儿进一步合理化。
而日剧《坡道上的家》的对白,恰好成了助攻。
究竟是这届网友太玻璃心,在女权的路上不自觉地走偏了。
还是说,我们过去对于这套话术太过习以为常,以至于忽略了背后的真实含义?
先别急着回答。
在这漫长的世纪之旅中,我们兴许能找到更有说服力的答案。
01.
家有贤妻
1958年,一部名为《一口菜饼子》的“迷你剧”拉开了故事的帷幕。
在这部中国电视剧史的开山之作中,我们能看到荧幕上首位传统女性角色的身影。
剧中的母亲为了解决儿女的温饱问题,省下仅有的一口菜饼子,最后死于饥寒交迫。
多年之后,如果要论最有资格的继承者,当属《渴望》中的女主角刘慧芳(张凯丽饰)。
刘慧芳为人极其善良温和,她不仅帮助丈夫王沪生一家渡过难关,还把捡来的孤儿刘小芳抚养成人。
在物质和精神生活都相当匮乏的年代,《渴望》就像是一口乳汁,滋润着国人干涸的心灵。
顺便,也把为爱牺牲、无私奉献的母亲形象倒灌进观众心中。
在此之后,刘慧芳成为了国产剧构筑母亲形象的完美范本。
而善良、贤惠、温柔、隐忍、奉献,则是刻画人物精神面貌的“万能钥匙”。
就比如《我的丑娘》中的翠菊。
翠菊偷偷卖掉祖宅,只为进城帮儿子操办婚礼,结果却被嫌贫爱富的儿子扫地出门。
但为了儿子的婚姻幸福,她甘愿忍受着精神上的煎熬,每天偷偷从窗户里看看儿子和儿媳。
如果要论催泪程度,《我的三个母亲》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延饰演的柯立,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承受着母子分离的折磨。
当她终于有机会做出弥补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牺牲自我,先是捐肾又是挡刀。
最后,她以生命为代价抹消了儿子小山对她的怨恨。
如果抛开拍摄时代的限制,咏梅在《地久天长》里饰演的王丽云也不失为另一个现成例子。
她的情感重心全都放在家人身上,儿子的先后离去,使她的生活变得黯淡无光。
面对丈夫出轨的打击,习惯逆来顺受的她也只不过淡淡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想离婚,我会同意的。”
类似的角色设置和剧情也同样出现在《中国母亲》《母亲的忏悔》《母亲是条河》等剧中。
她们大多出身底层,生活条件艰苦,为照顾家庭子女任劳任怨。
纵观这一时期的母亲形象,基本被局限在“贤妻良母”的框架之内。
她们不仅是传统价值观念的化身,甚至还是道德层面的完人。
她们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家庭和子女奉献一切,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
如此扁平单薄的角色设定,一方面是创作者想象力匮乏的体现。
另一方面,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概括,以及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
02.
婆媳战争
随着社会文化和时代的变迁,传统的家庭伦理剧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以2006年为起点,新的宠儿婆媳剧开启了霸屏之路。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拿起遥控器,分分钟就会被卷入一地鸡毛的战场。
柴米油盐的烟火味儿里夹杂着闹哄哄的吵骂声,是当时观众最熟悉的“家庭交响曲”。
▲海清也是在这个时候喜提“国民媳妇”
相比起过去的单薄无力,此时的母亲形象变得更鲜活饱满。
但很可惜,依旧没有跳脱出单一化的桎梏。
说白了,无非是在“恶婆婆”与“势利丈母娘”之间,左右横跳。
就拿婆媳剧的鼻祖《双面胶》为例。
剧中的小夫妻原本过着有滋有味的生活,但婆婆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个家的宁静。
东北农村老太太vs上海俏媳妇,堪比火星撞地球。
小到家务琐事的归属,大到生活理念,两人从头到尾都在battle。
甚至,就连媳妇在饭桌上多吃几块红烧肉,她也要叭叭念叨几句。
“你妈现在跑到淮海路上,拿块砖头一扔,一下子砸了十个人,五个老外,四个房地产老总,一个没用的就被你刨回来了。”
“我从小连块手绢都舍不得让你洗,你倒出去给我找乡下人。”
直到现在,我还对丽娟妈初次登场时的这段台词念念不忘。
透过短短几句话,编剧就为日后国产剧丈母娘的形象定好了基调:
精明、市侩、犀利、毒舌。
相比之下,归亚蕾在《麻辣婆媳》中饰演的秦思平,也值得揣摩。
这个人物算是一众婆媳剧中少有的“两面派”:
对着婆婆,她逆来顺受,姿态乖巧。
冲着儿媳,她刻薄犀利,主动引战。
在她身上,你能看到“婆媳矛盾”宿命般的延续,还有数不尽的戏剧冲突。
艺术源于生活。
婆媳剧突然走俏的背后,暗藏着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潮的交锋。
农村婆婆,象征着顽固不化的封建思想,同时也身兼父系权威的代言人。
娇生惯养的都市媳妇与强势霸道的丈母娘,则代表拥有独立思想的现代女性。
而后者,正逐渐成为主流。
03.
后娘道时代
1918年,《人民代表法令》正式通过,数百万英国妇女争取到了与男性同等的投票与选举权。
这既是女性从私人领域走向公共领域的里程碑,也是世界范围内的第一波女权运动的辉煌战果。
百年之后,蝴蝶跨越时光之海,在遥远的彼岸掀起了一场微型风暴——
《娘道》开播不久,喜迎崩盘。
乍一看《娘道》的角色设定,你就知道制作组铁了心要走“文艺复兴”的老路。
主角柳瑛娘从卖身葬父,再到嫁人生子,她的生活完全围绕丈夫和孩子打转。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如果按照官方的说法,那就是“生而无求,哺而无求,养育而无求,舍命而无求。”
在这等圣母光环面前,恐怕连丑娘都得低头。
面对能说出“为了生儿子,我这条贱命算什么!”的瑛娘,观众们忍不住口吐芬芳:
“物化女性、思想糟粕、梦回大清”。
无论是路人还是官媒,都对《娘道》中无处不在的“女德”思想表示出了强烈抵触。
但戏谑的是,在万众一心的讨伐下,这部“女德神剧”依然登顶收视榜单。
倒颇有几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强者风范。
由此可见,网络用户群体与传统收视主力军之间已经出现了难以逾越的“次元壁”。
想象一下,你前脚刚转发了一篇怒喷《娘道》的10W+。
你的老母亲后脚就掏出遥控器,把你摁在沙发上,陪她一起刷剧、抹眼泪。
那场面,啧啧啧。
可即便《娘道》再火热,也无法阻挡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
随着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市面上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大女主剧”和女性职场剧。
就连满身槽点的《我的前半生》,也成功触碰到了“家庭主妇逆袭”的爽点。
与此同时,家庭矛盾的焦点也由婆媳关系转向代际关系。
有关“原生家庭”的话题开始进入主流视野,现实主义家庭剧成了自带流量和讨论度的香饽饽。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但仔细梳理之后,你会发现影视剧中有关原生家庭的悲剧,大抵可以分为三类。
首先,是由重男轻女引发的家庭冲突。
随手举几个例子。
明明是亲妈,《都挺好》中的赵美兰对待女儿却如此冷漠。
光看她教训苏明玉的场景,就让人觉得血压飙升:
“你是个女孩,怎么能跟两个哥哥比呢?”
再比如《欢乐颂》里樊胜美的母亲。
从一出场,她就致力于压榨女儿,填补家中的无底洞。
无论儿子闯下什么祸,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女儿来买单,硬生生把樊胜美祸害成了“扶弟魔”。
苏大强、潘贵雨、刘美兰、谢广坤。
在这个全员恶人的阵容里,我相信《安家》里的潘贵雨绝对有资格做“四大恶人之首”。
▲四位选手在“国产剧奇葩父母”评选中高票当选
比起其他几位选手,她的心更狠,招招致命。
因为连生四女,她差点就把房似锦扔进井里。
后来她不仅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还把女儿当成ATM机。
对方不肯给钱,她就闹,非要把“家丑”闹到人尽皆知。
总而言之,美强惨主角vs吸血鬼父母,成了国产剧刻画“原生家庭之恶”的标配。
其次,是以父子关系为主要冲突。
比如《阳光普照》,便是对于“中国式父权家庭”的绝佳写照。
父亲阿文生性沉默笨拙,空有满腔的牺牲精神,却不懂如何与子女沟通。
由于他的冷漠和偏心,小儿子阿和自甘堕落,沦为问题少年。
许光汉饰演的阿豪,因为始终无法摆脱父权阴影的笼罩,最终走上绝路。
再举个例子。
“与父权的抗争”,是贯穿李安整个导演生涯的母题。
也有人认为,这是李安对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执念。
而证据就是他的成名作《推手》《饮食男女》《喜宴》,即所谓的“父亲三部曲”。
▲李安与父亲
我还记得《喜宴》中最耐人寻味的一幕。
郎雄饰演的父亲在回国安检时,突然背对着儿子高举双手。
结合故事情境来看,这既是放手,也是投降。
长大成人的儿子,在精神上推翻父亲的强权统治,从而消解父系权威。
在李安的设想中,这大概是“父子和解”的唯一出路。
最后,是围绕母女关系产生的矛盾。
说到这里,我想先介绍一件艺术品。
那就是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创作生涯中最出圈,也是最重要的雕塑作品——
《母亲》(Maman)系列。
这些蜘蛛雕塑大多外观奇异,有着与庞大身躯不成比例的纤细蛛腿。
再仔细一看,这些蛛腿竟以极小的支点,撑起了宽阔的空间。
一连串的反差意象,唱响了一曲隐秘的赞歌:
母亲的爱既柔软纤细又坚实可靠,能够提供令人心安的庇护。
然而,除了赞颂之外,作品也指向了另一层隐喻:
蛛丝织成的蛛网既是安全网,也可以是无处可逃的牢笼,紧紧束缚着它的“猎物”。
《小欢喜》里的乔英子,恰恰就陷入了一张温柔而又危险的蛛网。
剧中,宋倩几乎把女儿视作生活的全部,愿意为她倾其所有。
但在无微不至的呵护外,更多的是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际交往、人生理想,一切都必须顺从母亲的安排。
一旦出现反抗的苗头,立刻就会在对方或温柔,或歇斯底里的情感洪流里熄灭。
这份“以爱之名”的束缚和压迫,最终把乔英子逼进了抑郁的深渊。
悲剧的根源到底在哪儿?
事实上,问题的关键依旧指向了丧偶式育儿。
剧中共有三组家庭。
方一凡的家境最是理想,童文洁负责唱红脸,和事佬方圆负责打圆场,一家人总是其乐融融。
季杨杨的家庭氛围虽然偶有火药味,但“慈母严父”的配置总算还能维持平衡。
唯独乔英子家全程都处在失衡状态。
父母早早离婚,父亲乔卫东常年缺席。
被逼无奈,作为单亲妈妈的宋倩承担着所有的生活压力。
再加上无处可去的负面情绪,她只能把所有的关注和焦虑尽数投射在女儿身上。
或者借用陶虹的话,“当父亲缺席,母亲的情感无处依托的时候,那孩子就要来承接。”
除了家庭内部压力,母亲还必须要应对来自外界的“增压阀”。
“面对现实吧,好父亲的概念大约30年前才出现。在那之前,人们指望父亲沉默。”
“他们容易犯错,我们因此爱他们,但人们绝不会接受母亲有同样的感受,无论是从生理还是精神上。”
正如《婚姻故事》中诺拉的激情独白所说,我们可以容忍缺席的父亲,却绝不能接受母亲的失职。
“连个孩子也管不好,怎么当妈的?”
“一看就知道,这个熊孩子肯定是他妈没教好。”
日常生活中,我们见过太多类似的指指点点。
家庭与社会合谋,不断挤压着女性的生存空间,让人喘不过气。
在此语境下,母亲们不得不转嫁压力,使得母子关系总是陷入“你进我退”的僵局。
而过去影视剧中精心构建的“完美母亲”,也正是为了回应社会的期待。
▲《82年生的金智英》
04.
不完美的她
从全球视野来看,2019年是属于女性主义电影的大年。
《惊奇队长》《哈丽特》《爆炸新闻》《小妇人》《燃烧女子的画像》《82年生的金智英》,随手就能列出一串。
当然,还有不得不提的《送我上青云》。
“我觉得女性题材就是一块荒地,可能没有那么荒,但还不够繁茂和丰盛。”
诚如导演滕丛丛所说,国内的女性主义电影依然相对稀缺。
但好在本片不仅突破了对于女性情感和欲望的惯常表达,也在这片荒地上播撒了希望的种子。
铺垫了半天,机智的朋友说不定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聊的对象了。
是的,《柔情史》与《春潮》。
除了不约而同地对准“母女关系”之外,两部电影同样展示了非典型的母亲形象。
就说一个细节。
《柔情史》中母亲和老情人通话的场景。
要是这时候女儿小雾推门进来,估计会被吓一跳。
一向话里带刺、交流靠吼的小雾妈居然一边跟人撒娇,一边在床上打滚。
注意她的表情。
含羞带怯,妩媚灵动,从眼底里透出笑意。
与之前总是麻木哀怨,苦大仇深的模样一对比,判若两人。
不夸张地说,简直是从祥林嫂变成了怀春少女。
更微妙的是,在两人各自投身恋情的期间,这场亲情拉锯战也跟着熄火了。
原本见面就吵的二人居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完了一顿羊蝎子。
饭毕,母亲主动叮嘱小雾要保护好自己,别被男朋友欺负。
“我期待你的小说”,女儿也跟着释放了善意。
正如前文所说,我们过去对母亲寄予了过高的期待和憧憬。
一旦女性承担起家庭和育儿责任,她们作为个体的欲望、情感、痛苦,就被统统忽视。
久而久之,她们的情感空间就变得分外狭窄。
电影里,本就生活不易的小雾妈化身怨妇,不停地上演着互相撕扯的闹剧。
然而她一旦暂时搁置“母亲”的社会身份,重新找回女人的快乐和价值,母女关系自然也跟着缓和。
哪怕联系到现实生活,也是如此。
都说细节见真章。
同样是饭桌戏,《春潮》却演绎出了暗流涌动的意味。
先说姥姥纪明岚(金燕玲饰)。
她在外头向来是热心讲义气,广结善缘。
但转过头,对待家人却是尖酸刻薄、阴阳怪气。
明面上,是数落孙女的不识好歹。
暗地里,字字句句都在挖苦女儿。
细品她的眼神。
面上带笑,眼底藏刀,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想从女儿身上剐下一块肉来。
反观女儿郭建波(郝蕾饰)。
她也在两种人格之间,切换自如。
身为调查记者的她,仗义执言,敢于戳破社会的不公。
然而这样一个看似潇洒的职业女性,关上家门却一言不发。
但她真的是无话可说吗?也不尽然。
在漫长的互相折磨中,她早已学会如何用无声的方式,表示反抗。
把烟头戳进饺子皮、故意放水搅和纪明岚的社区活动。
被母亲嘲讽后,用手指狠戳仙人掌,仿佛想用疼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对母女的关系就像是一团乱麻,但我们依然能够揪出那根线头:
“母亲一边诅咒自己的人生,一边又将同样的人生强加给女儿。”
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所写,二人的互相撕扯其实是种命运的轮回。
多年以前,纪明岚曾被母亲的薄情伤透了心。
于是等到她成为母亲之后,“转嫁伤害”变成了一种本能。
所有生活中的不幸,都被她归咎到丈夫和孩子身上。
痛批丈夫的丑恶、猛揭女儿的伤疤、在外人面前的自怨自艾,是她与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
由于安全感的缺失,成年后的郭建波转而从亲密关系中寻求安慰。
但渐渐地,她也丢失了一部分母性——
即使有心疼爱女儿,却不懂陪伴的重要性。
甚至还在深夜里丢下孩子,去找约会对象。
如果只靠简单粗暴的母女对立,那么《春潮》只会走向狗血。
我更看重的,是电影对于女性欲望的诠释。
回到单身宿舍,郭建波在卸下女儿和母亲身份的同时,也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比起小雾妈那隐秘而短暂的快乐,沉浸在情欲中的郭建波显得更放肆,更直白。
眼波流转,似笑非笑,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春潮涌动。
影片的结尾,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春潮。
涓涓细流顺着砖缝,止不住地流淌。
时而轻盈,时而奔涌。
它先是蔓延过纪明岚的病榻,接着又带领女儿郭婉婷一路从城市走向农村。
最后汇成一股浪潮,流入大海。
有人说,这意味着沟通与和解。
但我想说的是,很多人忽视了这场带有魔幻色彩的春潮的源头——
郭建波的性幻想。
她坐在盲人按摩室的阶梯旁,幻想着自己与新来的台湾小哥耳鬓厮磨。
在两人的纠缠中,春潮缓缓从门缝中涌出。
正如那首老歌所唱:“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能够化解这场母爱悲剧的,也只有爱。
过去,我们目之所及的范围里,只有千篇一律的“圣母”或“吸血鬼恶母”。
如今,我们亲眼见证了“完美母亲”形象的崩塌。
如果非要二选一的话,我选择后者。
因为不完美意味着走下神坛,也意味着窥见“母亲”这个符号背后真实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意识到人的复杂性。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