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英国BBC、美国国家地理等拍摄纪录片担任中国队摄影指导第一名,艾美奖候选人潘光平刚满30岁。
年纪轻轻跻身于竞争激烈的全球野生动物摄影师之林,他认为很需要幸运;但从一名摄影专业的普通学生成长为可独立承担项目的摄影指导,他觉得只有一个诀窍,“必须非常非常地热爱”。
从发现自己喜欢上动物摄影的时候起,潘光平就投入了全部的精力。自学摄像跨国拍摄取经、扛着几十公斤的贵重设备进山出海、探寻雪豹和神秘猴......无论是出没在厄瓜多尔的热带丛林,还是喜马拉雅冰雪覆盖的高山峻岭,在和野生动物的世界里,潘光平极少谈辛苦和危险。他以极高的专注和热情,参与奉献了BBC《完美星球》、《我们诞生在中国》等经典作品。
近日,中国国际大学生纪录片大赛组委会在华南理工大学举办了“前沿·科技训练营”,记者“趁机”采访了这位“行踪难觅”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文/September
采写于2018年7月
下午一点,潘光平拎着两个大包子和一大瓶水,回到了上课的教室。这是他的午餐。他打趣地说道,“这比在野外吃得好多了。”
训练营的学生对野生动物摄影这一神秘的职业充满了好奇,才下课不久,他很快又被学生团团围住了,一边分享一边快速地嚼着包子。而其实,他离开学生时代也不久。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潘光平21岁才上大学。
他的父亲是一位电脑工程师,爷爷经营着一家公司。被寄予厚望的潘光平14岁随家人来英国求学。然而连续两年A-Level考试(英国学生的大学入学考试课程)不济,一度让潘光平的父母很失望。“他们想让我学数学、商业、会计,我确实很努力在学,老师也很认可,觉得不是A就是B,结果考了两年都是F。”潘光平回想起来满是无奈。“就是学不好,有阅读障碍。”
十六七岁正是叛逆时期。高中未毕业的他离开家,来到一家酒吧兼职,一做就是五年。他边存钱边做些旅游和拍摄,随后报了个两年的摄影专科。毕业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拍摄的“都跟自然和动物有关”。好像闯入了一个新世界,2009年,他成功申请上法尔茅斯大学的海洋与自然历史摄影专业。这是英国唯一开设此专业的大学,正是第二年招生。
一开学,潘光平就跟老师要求,毕业要去国外拍摄从未拍过的东西。到最后一年,他却遭遇了几乎所有老师的反对——“从没有学生这样做过。”此时“拍照”专业的他还不知如何使用电视摄影机、怎么拍,也没有专业设备。
为此,潘光平在一个月时间内给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和科学家写信,发了几百封邮件,终于逐渐缩小研究范围、确定方法,并联系到了一家在厄瓜多尔的研究项目。
但老师仍然不放行。固执的潘光平强说无果,在六月生日当天直接买了张去厄瓜多尔的机票。“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为恶补摄像功夫,他一面看BBC纪录片花絮,去图书馆补习,一面软磨硬泡,在用餐时间苦求老师教他使用机器,潘光平说着就做双手合十状情景再现,“拜托教教我。”他的苦求奏效了,“最后他们都屈服了,愿意帮助我。”他也如愿以偿从学校借到了贵重的拍摄机器。十二月初,他将行李装三大箱,投入全部积蓄4万元,只身前往厄瓜多尔。
野外拍摄,要穿上迷彩服作为保护色。
行业竞争激烈 想当志愿者都难
当时系里共有纪录片摄影、美术摄影和野生动物三个方向,大多数人都是前两个方向。跳出单一摄影转向纪录片制作,潘光平觉得自己“很幸运”,“那时很年轻,有热情”。
他介绍,英国有全球自然历史行业最成熟的城市,绝大部分野生动物影片都是在布里斯托尔制作。“野生动物摄影师是英国多年来被投票公认为最好的职业。这个行业的人才有几千人,在其他国家拍摄的也主要是英国摄影师,人才泛滥导致同行竞争非常激烈:想当志愿者都难。很多东西都拍过了,必须用更好的手法,更有突破性,拍以前没拍过的才行。”
他去厄瓜多尔正是以志愿者身份,帮助美国科学家在当地展开研究,除必要的志愿者工作,他还能做拍摄。这是潘光平第一次在野外驻地拍摄,热带丛林的湿热、蚊虫困扰、语言不通完全没有阻挡他的兴奋,“学会了基本的摄影技能,就想着今天能否拍到好镜头”。
三个月拍完后,他又在几天内学会剪辑软件,并在一个月内剪辑出一小时的纪录片,不久便受邀在美国各州展播,还获得去美国国家地理总部的机会。
为难的是,潘光平已经没钱买机票了!“聪明”的他计上心头,在毕业聚会趁系主任喝醉时赶紧问“能不能给我钱去美国?”“当时系主任特别慷慨说‘可以啊去吧!”他哈哈大笑起来,“结果第二天清醒酒了,说‘我们需要再谈谈’。”最后,学校资助了他来回机票,“毕竟这是第一个在英国以外完成的毕业作品”。
美国之行也开启了他回中国拍摄的缘分。他结识了“野性中国”团队,因语言和技能优势,担任摄影指导合作三年拍摄了《香格里拉神秘之猴》,一举收获艾美奖提名。
而这只是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潘光平在野外拍摄。
每年多达280天在野外
现在,潘光平是一名自由摄影师,这段时间正是他的休假期。“六七月是野生动物拍摄的淡季,故事内容比较少。到九月秋季来临,野生动物有新的活动,也很适合拍摄。”
每年,他至少有200天在野外度过,最多时有九个多月。“时间长,常没信号”对有些人来说枯燥得难以忍受,对潘光平却是家常便饭。除了将重达五十多斤的设备背上山,他也会带上家人的照片和高倍望远镜观察动物。
在河北唐家河自然保护区拍摄羚牛和血雉时,他到达营地需要爬6小时的山,从营地还要每天爬山3小时到拍摄点。居住在没电没热水的营地木屋,潘光平常常日出前就出发,等到完全日落漆黑一片才回到营地。
拍摄期间,他经常一个人待在帐篷。“运气好吃点酱牛肉,没条件就带小面包和巧克力,一天到晚这样过。”潘光平一直很专注地看,并不觉得漫长。“不会饿,没什么食欲,都是在忙的。”他不敢放过一丝一毫动静,“野生动物的习性与季节有密切的关系,今年错过就只能等明年。”从动物出现的第一时刻起,他在心中预判数秒,“一、二、三……”争取不错过动物入画的每一个镜头。
他记得在四川拍摄野生熊猫的时候,一连等了28天。“什么都不能做,就一直听一直看。”一听到有叶子摩擦的声音,他就静静地屏气凝神。“碰到有人恰好过来送饭我就骂一顿,担心惊扰到。”
但有时需要点运气。“做了很多研究,花了很多钱,动物却没有做应该做的事情。”潘光平摊开手很无奈,“无法解释。”
每天拍完,他还是期待着明天将要拍的。可惜的是,这次拍摄周期没能捕捉到熊猫的足迹,潘光平不住感叹“太伤心了”。
他们是我的老师和朋友
除了一只猫,潘光平尽量不养动物。“经常不在家对它们很不公平。”和动物在一起,潘光平觉得很舒服。一张照片中,一只泛红色的大蜘蛛趴在他的脸上。“这是它白天在睡觉呢。”有时候不怕人的猴子爬到他头上,他也会一动不动地拍摄不打扰。
一般而言,潘光平会控制自己的情感和安全距离,但有时太兴奋也会让他失去应有的冷静和判断能力。一次在山脊位置拍摄熊猫时,“两只熊猫突然向我冲过来,我没注意,直到护林员用刀敲在竹子上,熊猫受惊吓拐了个弯,我才躲了过去。”潘光平有些惊慌地说,“不然肯定撞上”。而有次拍摄金毛羚牛时,潘光平距离不到十米。“它们已经作出一些危险的信号,后腿蹭地了。”专注的拍摄让他一度忘记危险。
他解释说,“动物的任何动作都有警示,一旦有明显的不要再靠近的信号,我就不会再往前。他们是我的拍摄对象,也是我尊重的老师。”
让学生们惊讶的是,硬汉也有柔情的时候。潘光平声音突然有些低沉,“经常哭。例如动物失去捕猎的机会、被猎杀等,尤其是跟了好长时间的。”他记得有回第一天拍摄就认识了一只独臂猴,只有一只母猴跟着他。有时口中含着食物,独臂猴需要一直守在树上,有时碰到它的儿子来抢走食物或者打架失败。“他们像人类一样很亲密。看到他们受困,就像看到朋友。”后来发现这只独臂猴死了,潘光平很伤心,护林人平淡地告诉他,“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在野外待太久,他不太习惯城市的繁华。前年年底,他开始搬去云南大理居住。休假的时候,他仍然喜欢爬山观察动物,不做任何拍摄。
口碑比作品更重要
1988年出生的潘光平六月刚满30岁。这也是他作为野生动物摄影师的“而立之年”。“在英国,这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工作,很难进入圈子。30岁,人们会更加认真对待我。大多数人认为40岁才能精通。”而他已有不少英美纪录片制作经验,也拍摄了《鸟瞰中国》、《我们诞生在中国》等诸多中国境内的作品。
找到摄影方向后,潘光平收到的评价总是不错。“我不觉得是天分,就真的很爱很爱这件事。努力和口碑很重要。”
130来斤的他保持着极好的身材。不工作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花三四个小时泡在健身房。即便工作繁忙,也要抽一小时锻炼,但依然保证每天8小时睡眠。
他特别注意自己的健康状态。“以前做滑板、蹦迪等极限运动,经常受伤,戒了。工作也不会冒不必要的险。”
他一有空就看纪录片,观察拍摄手法和故事内容。“有时一分钟的画面做分镜头表要一个小时”,但他仍然觉得幸运。“很少有人知道,BBC经典的蛇吃蜥蜴的6分钟镜头,花了6个摄影师,2个导演,耗时三年才拍到。”
相对其他类型的拍摄,野生动物摄影师收入较低。但潘光平的收费标准较高,一年到头几乎总是在工作。“必须让自己处于最高水准。”他有着超于年纪的成熟。
他没有太多生活的需求,但会花很多的钱购买设备上。“有国际背景的圈子也很重要,需要和人打成一片,几百万的拍摄完全交给你做,导演不来,就靠你的口碑和经验。”
接下来,他还将参与BBC《冰雪世界》和高原野生动物记录电影。“两个月休假太长了,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新工作啦。”潘光平兴奋地说。
潘光平在准备拍摄。
记者手记:和动物跳舞的摄影师
湿湿热热的大雨时断时续,赶上暑期学生放假,室内空调无法启用,教室就像个大蒸笼,闷得人头昏脑胀。坐在不进风的拐角的潘光平,没一会儿,胸前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
原定的午间采访改到晚上9时多开始。潘光平已经讲了8小时课程,课后又与学生交流了两小时。
尽管口干舌燥,当记者递上会场内的350ml小瓶水,潘光平却放在一旁。直到工作人员拿来一瓶1.5L的矿泉水,他才痛快地饮上一口。记者问起缘由,爱与人打成一片的他有些面色凝重地说,“这都是塑料”。
为了少用塑料制品,喝大瓶水已经成为潘光平的习惯。他特别注重在环境中的行为,但不喜欢口头上的“教导”,“你问说明你关心。不问的话,我不会说的。”
面对学生对这一职业的好奇,他会不厌其烦地详细解答所有的问题。他的语速极快,说起与野生动物的故事,言语间时时迸发着激情。
为了深入浅出讲解,他给学生示范一系列的动作。他身材结实,拎起重达十几斤的设备,手臂粗壮的肌肉立刻凸现,手上爆出条条青筋。但当他演示“晃镜头、平移、上焦”,手扶机器作势推拉、上扬,双脚流畅地划着步子,他的动作,轻盈地像在和动物跳舞。
对话:
最关键是热爱这份工作
记者:在中国与在其他国家拍摄野生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潘光平:最大差别在于这个行业已经高度商业化观众的需求。在拍摄方面,中国的拍摄环境相对更野外一些。而国外的保护区设施更加完善,注重原始森林,需要更多背工,需要保护区去帮忙协调和协助拍摄;在中国拍摄更需要团队性的合作,很多内容需要和科学家聊,比如动物的习性,才能知道拍摄的故事内容,而国外通常在出去拍之前已经设计好了。
记者:从普通摄影师成长为野生动物摄影师,最关键的是什么?
潘光平:最关键的只有一件事——热爱,非常地热爱。这个和别的工作性质不一样。不像拍电影、拍新闻或纪录片等,每个人分工比较明确。做野生动物摄影师,每个人都需要担当很多角色,写镜头表、设计脚本、做场记,甚至自己导演,那么大的压力和需求下,没有特别大的热爱很难去做这件事。
记者:你最喜欢拍摄的动物和拍摄环境是什么?
潘光平:最喜欢拍猴子。灵长类我拍的比较多。个体之间、物种之间,他们的习性和智力很不一样。我喜欢观察他们,能看出来他们的情感,这样把故事内容拍得更好、更人性化。最喜欢在高山松树林拍摄,不热不凉,不怎么下雨。除了蚊虫和蚂蝗以外,条件、光线都特别好。
现在是培养人才最好时机
记者:从2013年回中国拍摄以来,中国的野生动物摄影市场有什么变化?
潘光平:现在大家对野生动物摄影有机会做最基本的了解,对像无人机、VR等新技术也比较感兴趣。几年前大家只是觉得很神奇,但不知道纪录片拍摄是怎样运作和形成的,不会考虑太多。
现在是培养人才的最好时间。中国也有一些公司开始做野生动物摄影,有很多人愿意去参与,包括前期调研、现场导演、或者喜欢创造故事和情节等。
记者:目前中外的职业野生动物摄影师情况如何?
潘光平:中国现在还没有形成独立的野生动物摄影的职业,还是记录片中一个门派。请的人拍摄类型比较多,不是专门拍野生动物。但后者在拍摄手法、剪辑、云台操作等各方面
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英国,大部分团队成员都是自由工作,包括导演,制片人等。大家都是非常专注地去投入多年时间做一件事情。每类动物和特殊摄影技巧都有公认的专家。
记者:你个人的长期目标是什么?
潘光平:做更好的电影。让世界各地更多的人喜欢我做的事情,拍摄没有拍过的东西。尤其是中国,目前还有很多神奇的地方和动物没有被拍摄过。也想通过训练营和一些课程,帮助更多中国感兴趣的年轻人成长起来。
他们是我尊重的老师
记者:作为野生动物摄影师,有哪些防范风险的措施?
潘光平:英国的野生动物纪录片市场已经很成熟了,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我们在出发前,会给我的设备和我本人上保险,签订专门合同。会有一个风险评估,比如从一到五评估某地地震或其他灾害的可能性,有蚂蝗蚊虫、有蛇该怎么解决。
野外遇到的危险还是少。大部分动物比较习惯人,不然很难拍到。但我们对不同物种和地方做好充分准备,预先知道如何防御。98%的情况下不会对我们带来威胁。
记者:野外遇到的最危险的情况是什么?
潘光平:最危险的时刻是在青海拍雪豹,但担心遇到熊。雪豹很远就知道你的存在,你能看见它是因为它愿意给你看见。我们会在隐蔽帐篷外加个铁架。而熊属于危险性最高的,对任何东西都比较好奇,大部分时间在寻找食物。有时爬过山发现它就在那,需要相应的反应,不然扑过来很危险。我们在拍摄时会带上报警器和一次性灭火器,但目前我还没有遇到过熊。
记者:见过野生动物世界的残酷和自然法则,对你在生命的看法上有什么影响吗?
潘光平:我很尊重他们。他们告诉我生活很艰难,大部分时候都是生死的斗争。我总是在远处,尽量不打扰。如果要打扰,一定要有非常好的理由。
野生动物的死亡是很残忍的。经历过许多之后,我有时不觉得死亡是很大的事,就把生命看成生命本身,更加包容去接受,不像有的人接近死亡会觉得是种折磨。
我不认为这是造假
记者:野生动物纪录片的制作周期多长?
潘光平:平均2-4年计划和制作时间,前期调研最少6个月,系列片及大制作需要12个月甚至更长。系列片里每集都有自己的研发及制作小组,有独立分集制片人和导演。
选题是按预算投入及拍摄成功率而定:影片内70%的故事是由拍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种所组成的,只有大型制作系列片及纪录电影才能投资10%左右拍摄成功率低于百分之五十的物种故事。
我们按故事脚本来拍摄,现场会按实际情况做出改动,对画面和故事的要求越来越高,需要研发及使用各种特殊器材。
记者:如何看待BBC造假事件,以及自然历史类纪录片的真实性问题?
潘光平:记录电影和普通记录电影不同,基本要求是科学性要证实。
我不认为这是造假,而是不够公开导致的。纪录片的历史已经100多年了,但世界各地的人们仍在质疑,为什么我们有时需要在摄影棚内拍摄。大众需要了解我们拍摄的方式,重新理解并从感情上习惯它。
我们做的不仅是拍摄记录,还得让人明白背后的科学和故事。但作为制作方,如果讲出来,似乎会打破这种神秘感。这可能是BBC没有足够公开的一个原因。
记者:有时候不得已是通过剪辑完成故事的?(比如猴子淘淘看见《我们诞生在中国》中苍鹰抓走幼猴)
潘光平:很多的角色不是同一个动物来完成的。在一个种群家族中拍摄,得到有趣的故事的几率非常小,因为大部分时间它们就在吃喝拉撒。我们试图跟踪同一个,但它跑走、或者死亡,这是经常发生的。真实情况是,苍鹰可能一年都抓不走一只猴子,能拍到就不错了。我们按照脚本完成全部的动作,再通过剪辑成一个个体。
但在英国有一个严格法律,如果命名了一个动物,就必须始终拍摄这一个动物。美国不是这样的。
后记:潘老师在采访中透露了大量的真实行业信息,但很可惜,限于版面,只截选了很小一部分发表,蛮可惜的。第一次接触为BBC和国家地理拍摄纪录片的摄影师,虽然只是一节课的讲座,但确实觉得这是个特别需要热爱才能坚持下来的工作。潘老师是个让人敬佩的年轻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