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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万里荣华,万人臣服,不好吗?”我看着萧昀的眼睛,他眼里透出的狠戾一点一点散去,竟显出几分孤苦来。
我从来不知道,萧昀也会有常人的感情吗?帝王也会动真情吗?
他身上流着萧家的血,秉着萧家自开国先祖以来的血性与手腕,却要告诉我,他不喜欢帝王的位置,帝王的位置给他万般孤独,万种无奈。
我被他气笑了,身为帝王,他永远迫不得已。囚禁了兄弟是迫不得已,杀死了养母是迫不得已,万般于他皆是不情愿的。
我错看了这么多年,这才真真实实地想到,萧昀,他是帝王,帝王眼中,唯有自己。
1
钦仪夫人和侍卫私通的事情被我戳穿了,那个往日里最喜欢对我蹬鼻子上脸的人如今衣衫不整跪在我面前,乌黑的长发遮住她还算姣好又带潮红的面庞。
我从前对她不感兴趣,她在萧昀面前婉转承欢的时候,我在荷花池里摘莲藕;她跑到我宫里耀武扬威的时候,我在跟安贵妃玩叶子牌;她生下长子的时候……我因为逃出宫看聚会被萧昀罚了禁足。
可是我太放任她,也叫她忘了,我徐穗和才是这个北朝的皇后。
钦仪夫人的声音很好听,从一个歌妓上位夫人,她的嗓子帮了她不少的忙。
如今她在我面前求饶时发出的凄苦呜咽之声,嘲哳难听,已然是被我毒了。
“既然韩氏私通之事确凿,那辩无可辩了。”我对桃李挥了挥手,她心领神会,来人剥去了她的贵妃制服,赐她补药三百碗,此药让人上瘾又吸人元神,甚至她不必喝下三百碗,便将如同槁木。
她从前对徐娘娘使了什么手段,我如今五倍十倍地还到她身上。
消息很快传到萧昀耳朵里,他亲自来见我,肩上还落了雨。我笑盈盈地替他换下沾雨的外衣,把他挂在腰间的玉佩随手扔在地上。
碎了。
他捏着我的手,不悦与愤怒一点一点爬上他的眼睛,我却依旧笑,伸手捂住他的嘴:“当年徐娘娘要是有我这般,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了?”
萧昀怨我已经不似从前那个能够陪着他一步一步走天下的人了,还怨我杀了现如今能好好陪在他身边的人。
我用力地拥着他,凑到他耳边:“看来宫人们传话有失偏颇,分明是你心爱的小歌女不要你了。”
“陛下,万里荣华,万人臣服,不好吗?不臣服的人就应该被杀掉,这是陛下教给我的。”我看着萧昀的眼睛,他眼里透出的狠戾一点一点散去,竟显出几分孤苦来。
我要他万里荣华,也要他万里孤独。
萧昀最怕孤独,我伴着他走了漫漫长路,陪他归国,陪他复国,他的心性我早已了如指掌。
当今陛下与中宫皇后是患难夫妻,全天下都知道;当今陛下最恨中宫皇后,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穗和,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的心是会痛的。”
我在他面前大笑不止,心?我早就没有心了,从他登基称帝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伴君如伴虎,最不能动的就是心。
谁动了心,谁就是傻子,谁就是阶下囚。
我们尝尝在争吵过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扮演恩爱,他把着我的手要作一幅雪夜梅灯图,我却不肯。
他画的梅一点都不好看,要血红色的梅,在雪地中才最耀眼。我又一次戳到萧昀的痛处,他气急败坏地把笔一扔,头也不回地陷入吃人的黑夜中。
桃李劝我不必如此强硬,可这点事情才不影响我的心情。浸了雪水的梅花瓣泡澡最润肤,我沐浴完,用被子把自己裹紧。
北朝数九寒天最是冷,这么多年我也没有习惯。
桃李来为我暖了汤婆子,我问她要不要听故事。
“娘娘讲来讲去都是民间最俗气的故事,这有什么好听的?”
我挥了挥手:“不听算啦,就是些你最感兴趣的本宫的过往罢了。”
桃李年纪还小,并不是最早跟在我身边的伺候的,同她一样办事干脆利落的宫人不少,我却独独爱她这一份澄澈,她替我坏事做尽,却依旧单纯。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把过往说尽。
2
元成二十一年三月,春芽已发,春花含苞,我坐在去往京城的马车上,母亲搂着我,温热的液体滴到我的手背上,她轻轻用帕子拭去眼泪,不想我早已发现。
到京城父亲身边应当是一件开心的事,我不懂母亲为什么流泪。等我见到父亲,我就不再是安陵乡野没有父亲的可怜孩子,不会被人嘲笑了。
外祖母去世前告诉我父亲有无边的荣华,我憧憬着到他身边以后,母亲不用熬着眼睛缝衣度日,我看见糖人也不必只是馋嘴了。
欣喜说多了,我仍旧忐忑。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直到如今我满了十岁,一位面生的婆婆来到我家,请我母亲带着我去与我父亲相会。
婆婆和一众人对我母亲行了好大的礼,可是她们穿得比我母亲还要华美得多。
母亲拉着我带我走进无与伦比的宫殿中,我甚至不敢踩到地砖上,生怕鞋底的泥把砖踩脏了。
她对着龙椅上坐着的人行跪拜大礼,嘴中念叨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万万不曾想到,大梁的九鼎之尊会是我的父亲。
我呆呆地站着,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母亲用力地拉我跪下,让我见过我的父亲。他坐得那么高那么远,我怎么看得清他?
此番见面打破了我对父亲所有美好的想象,他不像丫丫的父亲会把她抱到脖子上,也不像昌昌的父亲总是一脸憨厚地笑,他只是沉着脸,让我很害怕。
我的母亲被封为丽贵人,而我则作为大梁唯一一个没有封号的公主,每天被教习嬷嬷打手,只为了皇帝那句不要丢了皇家的颜面。
我终于知道皇宫是个趋炎附势的地方,母亲地位卑微,又住在最偏僻的阳春宫,我也不得皇帝宠爱,宫人们便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就算母亲有孕时,克扣炭火月俸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从他们闲余的谈话中,我才知道,母亲原是烟花女子,皇帝亲自到安陵治水临幸了她,一次就有了我。
安陵水灾过后,皇帝回京,什么也没有留下。
数年后大约记起还有母亲这个人,放言不忍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才派人接我们母女。
我又一次被教习嬷嬷罚站,德妃的中阳公主和林贵妃的灵佳公主经过,对我好一番奚落。
我这时把母亲教我的忍耐全部抛到脑后,抓起地上的碎石就朝她们掷去,灵佳公主躲避不及,脸上被我划了一道口子。
她们身后的宫人就要对我挥巴掌时,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拉着我跑到身后人都没影了为止。
“我是萧昀。”
这是我和萧昀第一次见面,他不卑不亢地介绍自己,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破碎的糕点给我。
我从没吃过这么精致的糕,哪怕破了仍见其完好时模样,后来的宫宴上我才知道,这是千层姜汁糕,公主宫妃们都嗤之以鼻的糕点。
我本不爱姜汁味,可余生数载,我都只吃这姜汁糕。
萧昀比我高出一个头,我见他下巴上还有一个没愈合的伤口,他把我头上快要滑落的簪子扶正,告诉我,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3
我一生所有的大胆,皆因萧昀而起,他是最不得宠的皇子,被父亲送到遥远的大梁当质子,我是最不得宠的公主,连父亲的面也见不到几次,我一度觉得我和他简直是天生一对。
被萧昀扔了石头的两位公主很快把状告到宫内最得盛宠的两位娘娘那里,我被皇后召去凤仪宫时,萧昀正不卑不亢地站在皇后面前,腰背也不曾弯一下。
德妃和林贵妃并不给皇后面子,大约是她早与陛下情薄,膝下又无子嗣的缘故。
“穗和,你来。”皇后唤我名字,满眼满脸的仁慈。
皇后狠狠训斥了德妃和林贵妃教子无方,又以不礼待皇姐的名头罚两个公主禁足,萧昀则被罚抄写《心经》,还唤自己的贴身宫女为我上药。
德妃和林贵妃在皇后处落了委屈,又告到陛下那里,皇后自知陛下非长情之人,自请禁足,却要了我与萧昀在身边抚养。陛下还未发话,皇后已脱去凤袍,差人将凤印送到崇明殿。
很容易料想陛下多大的怒火,可我不管那么多。她是除了我母妃和萧昀以外合宫上下对我最好的人,我以为有她在,我就不会受伤,萧昀不会,母妃也不会。
毕竟她是皇后。
母妃也赞同我住去凤仪宫,我们不要母女团圆,我们只求在血色的宫墙里活着。
我与萧昀被她养在膝下,皆唤皇后徐娘娘。
元成二十二年二月初,是母妃要生产的日子。徐娘娘拉着我在产房外急切地等,等到一声洪亮有力的婴儿啼哭撕破了夜的静,她方才安下心来。
陛下子嗣众多,多了一个皇子与他而言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早有适龄皇子能够站上太子之位,幼弟的威胁,又算得了什么。
偏偏这夜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长夜,观星台多嘴的道士跑到崇明殿大呼是吉星降世,陛下欢喜地跑到阳春宫,册封母妃为妃,赐我胞弟名子曌,悬而未定的太子之位也在这晚定了下来。
是啊,日月凌空普照大地,不必说也知道陛下对他寄予厚望。
徐娘娘和母妃跪求陛下收回成命,他哪里肯?年岁上来后他痴迷炼丹,把身子搞虚弱不说,对那些道士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这其中的危险,唯有危险中人才得以知道。林贵妃育有两儿,皆是文韬武略;德妃的大儿子早被封了亲王,二儿子也已弱冠,娶妻生子;贤妃的儿子与萧昀同一年岁,背靠着贤妃母家滔天的权势,且不说还有贪玩的三五个皇子,上面这些,谁人没有继位的可能,换作是谁都要为皇位搏上一搏。
仅是一晚,大长宫外的王公睡不着了,大长宫里的嫔妃也睡不着了。
没有多久,母妃就因为身子虚弱殁了,陛下把自己关在崇明殿里好几天没出来,又以皇贵妃的名义安葬于帝陵。
我与萧昀皆把此当笑话来看,人生在世时不懂好好珍惜,如今人去楼空却来扮情深。
宫里没有很多人为母妃伤心,徐娘娘忙着把子曌接到自己身边照顾免得他遭人暗算,又自请住到行宫去。徐娘娘也是有私心的吧,之前答应照顾好我,母妃才会放心把子曌也交给她,她怎么甘愿被妃妾压下一头,子曌是她唯一的筹码。
我守在母妃的灵位前,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好像不会哭了。
萧昀却叫我放心:“徐娘娘既然如此,定会拼尽全力护住子曌。”
他还说:“徐娘娘不在,你也不要怕,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
他才几岁,做质子的年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竟主动担起保护我的责任。
大梁的冬天不算很冷,这年却下了很大的雪,从前没有人给我撑伞,如今萧昀却撑着伞,陪我一步一步走。
我们两个就像无人庇护的嚣张小兽,在白天张牙舞爪,夜里的时候相互安慰,舔舐伤口。
4
元成二十六年春,一晃眼萧昀都已经十六岁了,最是男儿血气方刚时,他却得知了北朝被大梁和南周军队所灭的消息。他不能赶回北朝,见不上自己母妃的最后一面。
我也是失去了亲生母亲的人,到底有多痛,我自己知道。
萧昀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屋子里,乍暖还寒时也不上炭火,执拗地不接受任何人照顾。徐娘娘听了消息匆忙从行宫赶回来照顾他,也被他拒之门外。
他不想见大梁的任何一个人,我想。
“穗和,他应该只想见你。”徐娘娘告诉我。
我去他的屋子前叩门,整整两柱香的时间,他终于把门打开了。里面的空气似乎要比外面还冷一些,他双眼红着,直直将我抱住。
我要开口安慰,他率先打断:“阿穗,别说话,就让我抱抱你。”我们两人之间,大多是他安慰我,我被宫人苛待,被公主皇子欺负,他都护在我身前,如今也换我给他一个臂膀,让他靠一靠。
他好像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或者是把爱恨都藏在心里,面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回到翩翩公子如玉的温润来。
他这副温润最讨人欢喜,连不可一世的灵佳公主都总是对他讨好,也因着如此原因,灵佳公主比任何人都要讨厌我。
她讨厌我跟在萧昀身边阴魂不散,总是给我使各种绊子,那又如何,最后在萧昀身边的人只能是我,是他选的我,我也认定他。
北朝被灭后,萧昀在这宫中的处境越发困难,他连质子都不算了,他总是十分平淡,荣辱不惊,母妃从前说萧昀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现在看来,也是的。
春末夏初的大长宫游园会,是林贵妃特地求请陛下所办的宴会,为灵佳公主择婿,她看好了李家二公子,灵佳公主却什么也不要,大闹游园会。
李家夫人乃一品诰命,被素来娇纵的公主一闹,脸上也挂不住了,转而向陛下求娶德妃的中阳公主。她长大变得落落大方起来,也不与灵佳公主胡闹了。
“林贵妃想将公主嫁出去的心思未免太急了些。”我与萧昀照例是没有资格参与游园会的,我们在后院饮茶吃糕,倒也落得清闲。
萧昀二指持杯,轻轻一笑,他的笑声自心上发出,有些讥讽,又有些魅惑。
我继续道:“她当然急,大梁早已不是如日中天之时,与强势的南周协同作战,必然要接受最终割地赔款的结果以友邦邻,谁料南周王还要求娶一位公主。适龄公主大都出嫁,除了中阳和灵佳,再无别人,如今中阳也已许配,林贵妃不舍得灵佳嫁一个皇帝年岁相当的人,要么尽早谋划亲事,要么……让皇帝送我去和亲。”
我笑,萧昀也笑:“阿穗,她做不到的。”
我当然信林贵妃做不到,就算她做得到又如何?萧昀这几年结交了不少旧臣与死士,也断不会让我嫁过去。
林贵妃果不其然来了阳春宫。
大约受过宠爱的人都蛮横,也不懂怎么求人吧,她是客,却要坐在主位上,毫不惭愧地告诉我,我是宫中唯一能嫁给南周王的人。
她们都习惯了我在她们面前伏低做小,也都以为我是一向胆怯的,我只能为她们出谋划策。
“贵妃娘娘太高看穗和,按照南周的规矩,先王若故,新妇需再嫁给新继位的王。”我一面抹着泪,“如今的南周王年事已高,不过苟延残喘,最有继位可能的,就是他最小的弟弟。”
南周十六王的事迹在大梁女子中流传甚广,可谓风流倜傥,是上好的夫婿人选,林贵妃也曾考虑过,奈何距离太远,和亲又非出降,到底要受委屈,她肯定不舍得。
“二嫁之事,倒也只有你能使得。”林贵妃瞪着我。
“若是换一个使臣,让姐姐只嫁一次呢?”
林贵妃是个蠢的,我早就看出来了。
等送走她,萧昀从屏风后面出来,终于笑出声:“阿穗扮得一幅小白兔模样。”
就在当晚,云栖客栈传来有使臣被杀害的消息,慌乱过后查出杀人者乃是林贵妃的人。一个“忍”字落笔没写好,我把纸团起来扔了开,正好扔到来传话的内侍刘喜公公身上。
他僵了脸:“陛下传公主去崇明殿一趟。”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见到皇帝的机会,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林贵妃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林家。
皇帝想除掉林家很久了。
无论林贵妃对我如何指控,他不听,只问我是否趟了这趟浑水。
我自然说没有,一个他眼中无权无势的深闺女儿怎么会这种事呢?他的昏庸,正是我最好的利剑,我不管他信不信任我,也许他也把我当利剑来除去林家。
我早就想除掉林贵妃了,如果不是她急不可待下手,我的母妃岂会那么早过世,她已经想动我了,趁她把手伸向子曌之前,我要扳倒他。
灵佳公主和亲那天,林家已经全族流放。她诅咒我:“你敢说你没有陷害我母妃。”
“我没有。”在她离开之前,我都要放低姿态,再说,有又如何?
“你既然还要撒谎,我便祝你,所爱皆不得。”
诅咒?我要活下去,还会害怕这区区诅咒?
5
我给桃李讲故事到半夜,自己沉沉睡去了,次日一早醒来,白雪盖了院里的花,透着彻骨的寒气。
我独自一人站在雪中,望着南边,天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对我的故国,我甚至一分怀念也没有,可故国里的人,却让我每每午夜梦回时肝肠寸断。
我总是做梦,梦见阿娘活过来了,梦见徐娘娘活过来了,梦见我爱的那个萧昀也活过来了。可梦醒时分,什么也没有,只剩枕衾冰凉。
桃李拿着食盒向我走来,这是我今日一大早亲手给子曌做的豆沙白玉卷、脆皮龙绣球、七彩水晶盏、黄金豆沙晶冰、莲藕羊羹。都是以前徐娘娘给他做的,忠安府里恐怕没有这么好的吃食。
子曌今年已经满了十七岁,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纪了。
他很稳重,是徐娘娘教导得好。“阿姐,这年的雪下得可真大。”
我没有回答。
“阿姐,我不甘心。”
我能做什么?我的胞弟被我的丈夫囚禁,我又嫁给了杀死我养母的仇人,可我什么也做不了。萧昀知道我是顶会做谋划之人,他知道我酷爱看兵法,所以他登基后,兵权碰也不让我碰,与其说是让我在后宫养尊处优,不如说是把我囚禁在了北朝的宫殿中。
“子曌,你如今是斗不过他的。”这是我唯一能对他说的话,我已不像徐娘娘一样求他有君王抱负,我只想他平平安安好好活着,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他是我最后不能再失去的人了。
我从忠安府回到凤仪宫,他端坐在里面,炭火温热的烤着周围的空气,他气定神闲地斟了一壶茶,旁边摆着姜汁千层糕。
“你去看子曌了。”
我打算绕过他,把手放在暖炉上暖一暖,顺便融掉披风上的雪,他来握着我的手,我被他手上戴着的玉戒硌的生疼。
“子曌在忠安府里被磨掉了棱角,叫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软禁在小小的府邸中,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极少软下性子求他,“阿昀,求你,放他出来吧。”
“阿穗忘了,你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被锁在高高的宫墙里,甚至没有好心的阿姐送我爱的吃食给我。我何必要针对他呢?忠安府里要什么有什么,不算苛待。”我最讨厌萧昀笑里藏刀的样子,故作柔和,实际上在心里已把人杀了千百遍。
“他做错什么了?”
他轻轻地笑,甩开我的手,我被暖炉烫到,却浑然无觉,只听他说出多杀人的话来:“他错在是大梁的皇子!错在徐娘娘教他如何做君王!错在有不臣之心!”
“是不是不臣的人就会被你杀掉,像徐娘娘一样?往后是子曌,再是我?”被烫到的地方这才隐隐作痛,却不及心上痛的百倍。
“阿穗不知道吧,你眼中安守本分的子曌,要用毒针杀我呢。”萧昀袖中拿出一个锦布包,捻出里面的一根细针。
这根针只有头发丝这么粗,很难被发现。我顿时抖如糠筛,直直跪下来哭:“子曌只是一时年少气盛才会犯这样的错误,阿昀,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好不好?”
“阿穗,这世上本无什么年少气盛。年少气盛也不该被原谅。”他抬起我的脸,“什么时候开始,你只有为别人的时候才会唤我阿昀了呢?”
就像我年少气盛时爱上他,这算我酿下天大的祸,本不该被原谅。
他恨我对他情薄,竟也有脸?
6
我想起那个时候林家被处死,中阳公主出嫁,宫中只有我一个公主了。元成三十年,皇帝也到了将死之时,各个有权有势的皇子盯着他咽气,兄友弟恭转眼间兵戈相见。
皇位是无上的尊荣,是无上的诱惑,登上这个位子要多少人的血肉,我数也不敢数。子曌就算拿着册封太子的圣旨也还不够与他们抗衡,徐娘娘带着子曌逃居北部,等着萧昀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萧昀是扫清了一切障碍,却不是为子曌和徐娘娘,是为他自己。
我跟着他一路冲锋陷阵血杀至皇位之争的胜利者面前,那位我素未蒙面的皇兄被打得措手不及,他大骂我是整个大梁的叛徒。
我要杀皇兄之前,还是刘喜公公赶来,让我看完了他带来的东西再想要不要动手。我仿佛看了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老皇帝临死前亲笔写下一封书信,说我母亲是他毕生最爱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着我与子曌。没有他暗中庇护,我这个飘零的小草怎么可能在宫中安稳活下去。
“周围危机重重之时封子曌为太子也是?”
“陛下总有糊涂的时候。”
我讥讽地笑道:“毕生最爱我母亲之人,却纵容自己的宠妃害死了她,真真是世上第一深情的人。”
“杀死你母亲的另有其人。”皇兄开口。
我指向他的剑顿住了,他见我有所心软,立刻开口告诉我他认定的真相,妄图得到我的宽恕。
他告诉我,我的母妃死得蹊跷,只见身子柔弱是不会极快过世,在母妃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见到了萧昀身边的暗卫。我的母妃与皇兄无恩,他自然把这事情烂在心里。
“穗和,他想杀了你唯一的依靠,这样你无依无傍,就能为他所用了。”
我对他们早已恨之入骨,我像一个杀红了眼的魔鬼,容他讲完,剑直直刺入他的心脏。我亲手结束了同父异母皇兄的生命,手上早不知有多少人的血。
他们的真相在那时的我看来,只是离间我与萧昀、让他们取得一条生路的圈套。
我伴着萧昀在大梁的大长宫称帝,又因着他的执念北上回北朝,杀死了他昏庸无能的嫡兄,复国立都,他拥我为皇后,宠我入骨,亦夺我手中兵权,杀我身边亲信。
没有封号的落魄公主,意外嫁给敌国皇子后,入主中宫受盛宠
我方才大梦初醒,他已是帝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帝王。
也就在我嫁给萧昀的第二年,南周王驾崩,各小王带兵作乱,十六王凭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来,无数人为他的王位做了垫脚石,他还有一个同他一起厮杀的发妻,兴许跟我与萧昀是一样的。
灵佳公主嫁了十六王为妾室,她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我害了她的母亲,毒了她最信任的父王,毁了她的终身幸福,她永远不会让我好过。
新王携妻妾到北朝给萧昀祝生辰那日,他们带来的礼物除了南周的珍宝之外,是一个歌妓。
韩氏唱得好曲子,新王说特地送来给萧昀助兴,灵佳笑盈盈地瞪着我,脸上早没了年少时得宠公主的娇蛮模样。
那时我正因为接徐娘娘和子曌来北朝的事情和萧昀生气,他顺理成章收了韩氏做妾室。
萧昀说徐娘娘和子曌如今一定不愿意回到北朝,可我一味急切地想与他们团聚。
“萧昀,杀了我母妃的人,是不是你?”他在韩氏的宫中与她调笑,我闯进去,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没有否认。
我居然会错信一个杀了我母妃的凶手,我何其蠢!我与他一直冷战到我的生辰宴,我几度想要杀了他为我母妃报仇,可我竟下不去手。
我爱他吗?多年的陪伴下来,说不爱都是假的。
生辰宴上,我见到了徐娘娘和子曌。子曌已经长高了很多,徐娘娘不愿意认我,她大约觉得我是个亡国公主,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大梁叛徒,也因为我帮助萧昀,害的她多年苦心经营化为泡影。
徐娘娘是卧薪尝胆之人,她不会放弃自己认定的事,她要子曌当皇帝。可她太过心急,心急到她来北朝的第一天就让萧昀看出她的野心。
萧昀把韩氏当自己的棋子,灌徐娘娘喝下灭神散,连连喝了三天,徐娘娘已如行尸走肉,自刎于北朝的雪天。
徐娘娘是极其畏冷之人,同我一样。
那时韩氏快要生产,桃李被人换走,我被禁足在宫里吃斋念佛,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道,还是子曌偷偷跑来我的宫中,让我去看看徐娘娘。
她躺在冰棺之中,瘦削得不似人样。
“萧昀!倘若不是徐娘娘护着你,你以为你活得到今天!”
萧昀冷冷地看我生气,不紧不慢地推开我,理了理被我抓皱的锦衣:“徐娘娘对朕有恩,朕将以端孝仪太后的谥号追封她,并好好安葬,无需皇后担心。”
“她是徐娘娘,是你的养母啊!”我已经哭到无力说话。
“阿穗,不臣的人,就应该被杀掉,永绝后患。”
我恨自己发现他在大梁时就不臣,恨自己没能杀了他。
7
萧昀下了要处死子曌的死命令,我带着千层姜汁糕送子曌最后一面。子曌最讨厌姜汁,我也最讨厌姜汁,若不是第一次萧昀牵起我的手跑,若不是他去偷来姜汁糕给饥肠辘辘的我,我又怎会犯下这样落得无人生还的滔天大罪。
“阿姐,你平安便好,是子曌鲁莽。”子曌与我分别的日子比见面的日子多得多,因此与我并不亲,但一母同胞的姐弟终究有血缘纽带拉扯,我们谁也不愿意谁去死。
“子曌,阿姐还在,阿姐还能护着你。”
“子曌,阿姐不会让你死的。”
从忠安府出来,雪光映着的天光格外亮一些,我的眼睛有点痛。我叫桃李扶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宫中,相隔二十里的府邸与深宫,我从正午走到傍晚,身体越发地冷起来。
我宫中大殿之上挂着的宝剑,是我杀了无数人的剑,我如今要用它来和萧昀会面。
“桃李,去请陛下。”
萧昀姗姗来迟,落了一身雪。
“外面下雪了吗?”雪落下的声音太静了,我听不见。
他第一眼就看见我手握着的剑,似笑非笑地问我:“阿穗要杀朕吗?”
“怎么会。阿穗只是要用这柄剑来告诉陛下,阿穗从未爱过陛下。”
“真是好啊,朕的皇后,朕的发妻,执手十几年后亲口说,她从未爱过我。”萧昀自是不会信我说的这话,他警惕地看着我的手,我知道的,他好不容易忍辱负重走到今天,他太惜命了。
我用布擦拭了剑刃:“阿穗用自己的命,来换子曌的命,好不好?”
他眼里陡然生出一丝慌张,继而用无畏遮盖:“阿穗,你不会的,你舍不得。”
“舍不得?舍不得什么?有什么可舍不得?”我想我此刻应当是清冷到了极点,萧昀终于慌张,他警告我,若是我死了,子曌也不会好活。
我却扯开话题,让他陪我出去看看雪。这是我们看的最后一场雪了,其实我喜欢春天,但是北朝的春天总是很短,不比大梁,温暖漫长,百花盛开。
萧昀来不及阻止我,我已拔刀。待他要动手,剑已穿腹,再无生还可能。他这下才知道懊悔,一身的傲骨软了下来,抱我在怀里,他说要好好待子曌,只要我能活过来。
说什么屁话,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道理谁都懂,就他不知道吗?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信任萧昀的?我并不相信我死后萧昀会好好待子曌,只不过是活着喘息太累,我要让自己静一些了。
我早已给子曌找好了逃离的退路,至于萧昀,他本就命不久矣——是刘喜公公在我杀死皇兄后给我的一瓶大梁慢性毒药,让我自己斟酌,以备不时之需。
从子曌被关进忠安府那日我就给萧昀下药,解药只有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们就互相猜忌、互相恨着离开吧,不要再拉谁做垫背。
我想我躺在雪中的样子应当很美,是我最喜欢的雪夜梅灯图的效果,血妖冶盛开在雪之上,如同一朵朵艳丽的梅花。
其实我最怕冷了,可我不得不死在雪地之中,大约灵佳说的是对的,我这一生不仅所爱皆不得,还没让自己落得善终。(原标题:《花朝纪:春旧》)
本作品来自#昭昭有唐 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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