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华
电影《雾都孤儿》的译名与狄更斯的另一部著名小说《远大前程》改编的电影译名《古城血泪》有相似的翻译思维。
通过强调主人公孤儿身份、渲染辛酸苦楚的悲惨遭遇,制造一种情感力度与悲剧色彩,同时又给观者制造悬念,是一种简洁又通俗化的表达。与此同时,“雾都”指代伦敦,文字给人一种想象空间、带有一种神秘幽深、诡谲莫测的气息。伦敦作为世界工业文明的先驱城市,与上海这一近现代崛起腾飞的大型工业城市,形成了天然的对照。而奥利弗与三毛相似的生存境遇——流离失所、漂泊不定、尝尽世间辛酸人世浮沉、阅尽生活万象世态炎凉。因此,在很多电影评论、交流的场合,《雾都孤儿》也被看作是英国版的《三毛流浪记》。
01.《雾都孤儿》片名“Oliver Twist”的真正含义:“吞噬”(Swallow)与“扭曲”(Twist)
影片原名“Oliver Twist”一语双关,片名的字面含义“奥利弗·退斯特”即是主人公的姓名,而主人公的姓氏“Twist”在英文中是“扭曲”、“异化”的意思。教区干事班布尔先生按照字母顺序给孤儿随意取名字,主人公奥利弗恰恰排在斯沃洛(Swallow,即“吞噬”)后面。
“吞噬”与“扭曲”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19世纪狄更斯创作的黄金期正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重合。在这一时期,高速的工业化进程加剧了经济方式的更迭、资本聚拢过程中利益之上的逐利性对传统价值观有着很大的冲击,因此催生了贫富差距分化的阶级鸿沟。
是什么“吞噬”着血汗,让底层劳动者变得穷困潦倒、怨声载道?又是什么“扭曲”了人性,让食利者愈发冷漠、尖刻、伪善?这正是影片所要思考的核心,从富绅贵族到盗贼流寇,上流社会的光怪陆离,底层人生的悲喜冷暖,共同构成了一幅千姿百态的伦敦浮世绘。
在拜金主义、利益至上价值盛行的资本世界,如何寻找到内心的安怡平静、建立正确的人生向导、实现自我的生命意义?是电影《雾都孤儿》所引发的思考。
02.狄更斯的语言魅力:幽默、讽刺、生动、隽永
除却对主题的准确把握之外,影片极大程度地保留了狄更斯语言的特点:集幽默、讽喻、戏谑于一体,意味深长,引人深思;无论是批判现实、反思文化、揭露人性,无一不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双城记》中那句深入人心的“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其中所蕴含的辩证思维、哲思力度,是令人叹服的。
电影《雾都孤儿》中同样有着以小见大、洞见深刻、幽默精炼的语言陈述:“我只知道两种男孩——一种是一无所有的,一种是牛肉脸的。”由此可见,作为作者,其兼有社会观察者的敏锐与思考者的深刻。
语言的生动性与讽刺感还体现在对人物的对白、动作的精准呈现上。不同风格的言行举止,对应着不同环境、阶层、品行、性格的人。与此同时,也调动起观众的喜恶情感,增加了语言的情感渗透力。
例如,在教区干事班布尔、贫民院女总管柯尔妮的对话中,恶毒狡诈的柯尔妮总爱故作哭泣来博取好感与怜惜,却不料丈夫班布尔却态度轻浮与傲慢:“尽情哭吧!哭可以疏通泪腺、洗净容颜、运动双眼、使得脾气变得温和,所以哭吧!”柯尔妮听闻此话,暴跳如雷,对其拳脚相向,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却留下了惊恐的泪水。短短几分钟,人物性格经历了多次反转,班布尔的“纸老虎”、柯尔妮的“伪装者”形象便十分生动贴切,更是充满着滑稽、诙谐与讽刺性。
03.奥利弗——儿童视角折射出的阶层鸿沟与生存困境
电影《雾都孤儿》令人欣喜之处在于,没有落入二元对立、肤浅控诉(将底层人塑造成刻板化的单纯善良、贵族富人刻画成制式化的刻薄贪婪)的生硬套路之中,而是致力于还原一个更为广阔宏大、复杂多面的都市众生相。从贫民院、街头偷盗团伙到贵族生活圈,每个相对独立又彼此互相关联的“小社会”内部的复杂生态、运转方式,成了影片最精彩的地方。
如果说电影对贵族生活道貌岸然、徒有其表、虚张声势、矫揉造作的讽刺与批判,尚属英式题材最常见范畴,那么电影对充满欺诈、霸蛮、倾轧的底层生活的具体展现,令人叹为观止。从贵族社会到底层、边缘人群体,每一个社会生存链条下的个体,在利益法则下都无法独善其身,因此滋生了丑恶阴暗、文明堕落、道德沦丧。
“贼头”费金一角,将这种底层边缘人之间的利益倾轧、相互蚕食的丑恶展现得一览无余。他并没有因为共同的卑微处境而对奥利弗心生怜悯,反而是不断地教唆、调拨、愚弄那些涉世未深的孤儿孩童。他的狡猾、丑陋、精于心计、老于世故,与很多写实类电影中“纯善忠厚”的底层群像角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饰演费金的是英国著名实力派演员亚利克·基尼斯,有着“千面人”之称的他堪称是英国最好的“性格演员”(区别于“本色演员”)之一,曾凭借《桂河大桥》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南茜一角又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她身为盗贼的同伙,对年幼的奥利弗心怀怜悯,却因为触及到了“贼头”和同伙的利益而被残害致死。南茜对奥利弗的爱护、怜悯中所展现的“母性”与主人公奥利弗所代表的孩童天性——纯真、正直、良善,正是影片所呼唤的“善念”与“正义”。
04.大卫·里恩的影调掌控:幽闭空间·鬼魅造型·魔幻色彩
作为英国电影史上成就最高的导演之一(英国电影学院的最佳导演奖以他命名),大卫·里恩自然不会让影片成为完全的故事主导观众心理的“情节推动型”电影。比起日后让他享誉全球的史诗片《日瓦戈医生》等,尚未进入好莱坞工业体系的大卫·里恩,在影调的把控上更显凌厉与锋芒。
大卫·里恩将原作中那种略带悲观、阴郁与感伤的基调注入到影片的视觉风格中。影片的开头,枯树、乌云、水草,在鬼风呼啸之中,有着摄人的阴森恐怖之感。
影片在影像造型的设计上,注重室内空间的对比反差(流浪儿生活空间的狭窄逼仄幽闭与贵族生活的明丽宽绰);在伦敦都市景观的宏观呈现上,通过非常规视点、倾斜构图、强化画面纵深感的“收缩透视”,使得烟雾缭绕、氤氲弥漫的雾都伦敦,产生一种魔幻般的鬼魅色彩。
在奥利弗庭审一场戏中,导演使用了虚焦的主观镜头,来表现外在的力量、异化扭曲的贪婪之人对他的精神压迫。除此以外,导演善于利用气候的阴晴不定、变幻莫测来营造一种恐惧与惊悚的氛围,这种外化的情景正衬托着奥利弗内心的孤苦与失落。
05.“大团圆”童话式结局所未能解决的现实忧患
电影《雾都孤儿》的结尾,奥利弗在亲生外祖父的倾力相救之下,终于回归到他的身边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尽管这种结局在当时看来是皆大欢喜,但细究之下,仍旧未能解决很多现实问题。
一方面,这种过分理想化、浪漫化甚至带有强烈童话气息的人物设定和情节走向消弱了角色的典型性。奥利弗的圆满结局充满着太多阴差阳错的巧合,而奥利弗的外祖父布朗洛以其所代表的贵族富绅的塑造也略显理想化,具有超脱常人的责任感与仁爱之心。
另一方面也是核心问题所在,成长、生活环境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习性,注定难以让奥利弗适应未来的生活、从流浪汉融入贵族阶层(即是萧伯纳《卖花女》所揭示的阶层鸿沟)。而更多以盗窃为生的街头流浪儿,在贼头被取缔后,他们的物质生活又将如何通过其他方式补给?没有财富接受教育的他们又将如何融入文明社会?
尽管影片对这些方面的探讨没能更深一步,很大程度也囿于时代创作背景、舆论氛围、认知水平所导致的局限性。但在对社会怪象、人世百态的揭露与反思上已经具备了深度与广度,而影片所呼唤的一种价值观也通过奥利弗这一孩童形象的塑造给出了饱满又动人的诠释:无论身处何处,永远不要放弃内心的善念与心中的火焰,对生活抱以热情与希望,对他人抱以友爱与尊重,对世界抱以悲悯与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