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毅是中学生,考试总是垫底。
天,老师让她去办公室谈话。
本以为又要挨训,结果她拿到一张演讲比赛报名表,题目:影响我最深的人。
梁芳仪纳闷得很。
她刚转学回国,中文都还说不利索,老师怎么挑她去比赛?
原来,是她发到网上的一篇日记把老师打动了。那篇日记名叫——《妈,我恨你》。
梁芳仪为什么恨她妈?
在她的演讲稿里,有段“控诉”很戳人:
我最不想要成为的人,是我的母亲
最亲近的,最为陌生;最深爱的,最为痛恨。
#亲情,何以成仇?#
无法与原生家庭和解的,远不止梁芳仪一个。
去年的这部金马七项提名作《美国女孩》,丝丝入扣地拍出中国家庭的痛。
怨
梁芳仪(方郁婷 饰)的家,是一个破碎的四口之家。
五年前,母亲(林嘉欣 饰)带着她和妹妹(林品彤 饰)去美国念书,留父亲(庄凯勋 饰)一人奔大陆挣钱养家。
这事儿在当时(1998年)不稀奇。
亚洲金融危机的震荡还没过去,台湾经济很不景气。
惊喜配角曾宝仪
就像大部分传统的中国家庭。
父爱沉默无声,化作为妻儿生存的奔波;母爱潺潺如溪,渗入孩子成长的鸡零狗碎。
这对父母选择牺牲自己,来把孩子脱轨的人生拽上轨道。
走出去后,似乎一切向好。
梁芳仪考试经常拿A,在美国是拔尖的资优生。
只五年时间,她和妹妹都说得一口地道英文,就像不折不扣的“美国女孩”。
父亲也常常从远洋通话中,幻想出一幅阳光普照的景象:
什么东西都是美国好,美国棒
那时候,美国梦吸引无数失意的青年,让他们做着一场逆袭翻身的美梦。
既然如此,如今又为何回来台湾?
一个变故——母亲患上乳癌。就像冲洗胶片的显影剂,曝露出这个家庭的真实面貌。
2003年团圆夜,新生活的开始。
迎接母女三人的却是灯光暗黄的老破小,拨不上号的网络,和掉落在地板上的白色壁癌。
父亲的生活索然无味,和她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美国的生活真就美好?
如果是真的,走出去后,又何必半路倒车。
大到付不起医药费,小到三餐得靠折价券省吃俭用。美国的花销,是这个家不能承受之重。
看似一切向好,其实锚在原点。
梦醒了。
这便是电影的中心——梦醒之后,如何直面彼此和生活的疮痍。
如果你看惯了强情节的故事片,或许会认为《美国女孩》不够味。的确,全片看下来,仅仅是一家四口的日常。
吃饭、上学、吵架、治病......琐碎得就像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贾樟柯曾这样评价尤里斯·伊文思的《雨》:
虽然电影有讲述故事的非凡能力,但电影也可以不讲述故事。电影可以拍摄一种抽象的感受,模模糊糊的诗意,就是朦胧的诗意,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美感。
这种“抽象的感受”放到《美国女孩》,就是一股气。
中国家庭里无时不在的,莫名的——怨气。
就像团圆那晚,安顿好孩子后,两夫妻坐在床头叙旧的对话:
-你还好吗
-不好又怎样
-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住的
-就这样住啊,怎么住
短短四句无效的单向沟通,和双人床上方的婚纱照形成互文,道出他们的“熟悉又陌生”——
明明想说“我也很关心你”,说出口的却是“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这家人的关系,如同滋生壁癌的旧屋,潮湿,又暧昧。
是长期分居让感情褪色,还是文化差异让一家人生出罅隙?
在肉叔看来,以上只是导演借助的外力。
中国家庭里飘忽又根深的痛——被这层外力一把扯出了清晰的脉络。
恨
回到开头的问题:
梁芳仪为什么恨她妈?
更准确地来说:
这一家四口,为什么互相憎恨?
是的,恨着母亲的同时,梁芳仪也被她母亲所恨,起码在她看来是这样。
从母亲口中,梁芳仪通常听不到什么好话。
母亲递来果汁,她推回去说:我不喜欢喝这个。回应她的,却是一句没来由的怨言:
你长大之后,你得癌症就不要怪我
对孩子健康的紧张,出口时却更像诅咒。
同样,梁芳仪帮手术后的母亲搓澡,本是母女俩的温情时刻,对话却不受控地脱轨:
母亲:反正妈妈可能也活不久
吵架时更甚,母亲还会把癌症怪在梁芳仪头上,说自己是因为孩子才搞得人生没得选。
我不是为了你们待在美国的话
我哪会得癌症
母亲的癌症,如同定时炸弹。
总是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炸开,伤及所有人。
留下的,是一次次自我防护的回房关门声。
同时关上门的,还有心房。
站在梁芳仪的视角看,自己才13岁,要怎么消化这一切?
不就是反叛、对抗?
正如她演讲稿里的“控诉”:母亲的恐惧变成了她的恐惧,母亲的软弱使她变得更加软弱。
与母亲的共生,正拖着她往下沉,让她想逃,想高飞。
她常说:我想回美国。她的房间贴满了马的照片,她形容在美国骑马的感觉:
像世界停了一下,然后什么都不重要
说完,她露出了在家人面前不会有的笑容,是对自由的一丝回味。
但,梁芳仪真就那么喜欢美国?也不见得。
从转学报到那天起,她就不断被中式教育里的规矩一点点规训。
原本长长的辫发,被修剪成乖巧的学生头;一口地道的英文,在应试教育面前反而水土不服。
老师和学生间严格的长幼有序,也让她不明就里:
为什么接过作业本,要用双手?为什么说出自己的意见,会被理解成顶嘴?
为什么下课铃响,不能下课?为什么成绩差,要被体罚?
但她所有的不适应,在老师和父母看来,都只是因为她不够努力。
没人问她,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换句话说,梁芳仪想回去的不是美国。
只要没有亲情绑架,没有规矩束缚,换作任何一个不是美国的地方,她都想逃往。
这样的梁芳仪,不就是很多人的过去?
谁没做过远走高飞的梦?谁的青春期不是一部与父母的对抗史?
但,凡事有个“但”。
以上只是梁芳仪的视角。
我们在谈论原生家庭时,往往会忽略——被责难的父母,他们的视角是怎样的?
爱
有网友说到点上:孩子的委屈比天大,那妈妈的委屈呢?
在梁芳仪看来,母亲的暴走是故意的。
她“死”字不离口,就是想把整个家搞得鸡飞狗跳,让全家人跟着她被病痛惩罚。
实际上呢?
当孩子“控诉”时,往往意识不到他“控诉”的对象——父母,同样是受害者。
片中有这样的一幕。
在阳台上烧纸钱,母亲喃喃自语:妈妈受礼后,就不能给外公外婆烧纸钱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毕竟对面的小女儿懂什么呢?
可小女儿却答她:那这样他们不是会很穷吗?
听完,母亲鼻子一酸,把小女儿叫过来抱住。
妈妈想要抱你一下
这时候的她没有怨气,是柔软的——这是患癌后,她第一次得到家人的理解。
切换到父亲视角看这一家,事情同样不简单。
他的形象再典型不过。
平时只埋头挣钱。母亲跟他诉苦,他没耐性听;孩子问他要自行车,他骂孩子不懂事。
小女儿因SARS被隔离。接到母亲电话时,他正准备上大陆出差,立马就火冒三丈起来:你在搞什么嘛,不是叫你不要去吗?
这话任谁听来都没有关心,只有埋怨。那,从父亲的视角来看呢?
后来一家人接到医院的通知:小女儿隔离结束,安然无恙。
父亲第一时间跑下楼去接她回家,跑着跑着,就在楼梯间崩溃成了泪人。
事情尘埃落定,他才敢示弱片刻。
那听上去像埋怨的火冒三丈,对他来说,不过是表达爱的笨拙方式——我不能倒下,我要撑起这个家。
又比如母亲。
她总是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谈死,破坏气氛。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对方的责怪和不欢而散:
今天本来好好的,你硬要讲这些事情
就不能开开心心的过一天吗
门一次次关上,就像往母亲的脸上,扇了一个又一个巴掌。
总把“死”字挂在嘴边,是为什么?
小女儿被隔离前,曾问母亲:妈妈,我会死吗?
看——母亲是怎么回应小女儿的,抱住她,安抚她:
妈妈在啊
这就是母亲需要的理解。
不是什么“我为你牺牲,你就得偿还”的亲情绑架,更不是“我被病痛惩罚,也要拉你们下水”的暗黑报复。仅仅是——
她的脆弱,需要被看见,被抚慰。
一句轻轻的“我在”,就好。
可“理解”二字,看上去简单,却是爱里最奢侈的互动。
去年另一部台湾口碑作《瀑布》里的母女,体现了同款心灵障碍:
母亲诊断出思觉失调,女儿问医生自己该怎么做,医生回答:最重要的是理解她。
这简单的八个字,女儿听完更不知所措:
我要怎么理解她?
是啊,书上没写,老师没教,连父母都只是“学生”。
内敛的东方人不仅对爱的表达很笨拙,给予理解的方式也常常搞错。
正如《美国女孩》这一家。
父亲和梁芳仪,从来没对母亲说过“我在”吗?
其实都说过,但,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你总是能选择
像这部电影大部分时长所展示的碎片——
对方在场时,爱是带刺的,甚至是恶毒的话语;往往是对方不在场时,爱,才是自然的,没有防备。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堆积的不是爱意,而是怨气。
在期待与践行的错位中:
那句“我爱你”,已被曲解成“我恨你”。
更何况,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里有一套“父慈子孝”、“家和万事兴”等被长期信奉的传统准则。
像梁芳仪对母亲的抱怨:她可以做得更好,这一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对方是好父亲、好母亲、好孩子。
可谁又问过:
父亲想不想像无情的钢铁一样坚不可摧,遮风挡雨?
母亲想不想被冠上“母性”的名义,为家庭无止境地奉献?
孩子又想不想被湮没个性,懂事又乖巧?
这些观念,常常拔高了我们对家人的期许。
期许演变成义务,再恶化成桎梏。
爱被封锁于此,动弹不得。
当对方展露出一点的“不配合”,就变成了破坏家庭和睦的搅屎棍。
被亲情绑架的受害者,又何止孩子?
这个家,也不总是在吵架。
最温情的片段,是父亲出差回来后,一家人晚饭前的打闹。
女儿们在帮父亲染发,母亲坐一旁择菜,时不时望向父女三人。
一幅阖家欢乐的画面。
此刻,他们是好父亲、好母亲、好孩子。
但,这样的温情如何长久?
生活总有风雨。
坏事不被谈论,它还在那里;问题不去解决,它不会消失;
家人的软肋你不去看,它依然会逐层渗透,刻进你的皮肤和血液里。
无论你逃去多远的地方,无论你生活在哪个别处。
幸而,片子的最后,梁芳仪悟出了答案。
逃避不是真正的挣脱。
解开枷锁的钥匙,不是远方的自由。
始于内心的自由。
今日打工人:假章刻制中心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