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兔子
作者:凸雕和凹雕
爸爸把饥饿的手伸进树笼,抓住大白兔的两只耳朵,手缩成一团,树笼里传来了最大的兔子。
世界上没有比木笼中擒兔更简单的事了,瓮中捉鳖也不能比。你伸手捉鳖,鳖却一昂头咬了你的手往肚袋里扯,这到底是谁捉谁呢,显然,转瞬之间,情势逆变,反客为主了。兔子就不同。
兔子伸个又长又鲜明的耳巴子出来,就像火上茶壶伸个把,超市冬瓜伸个藤,仿佛没有别的功能,唯一的作用就是喊你一把攥了它,提拎起来。再说,窝在笼子里的短跑健将,还能是短跑健将吗?顶重要的事实是,兔子并不想跑,并不虚一对招风耳被父亲这样的主人家提拎。从小到大,兔子被提拎得还少么?放风般的敞放要提拎,给一窝小兔崽子喂奶要提拎,打扫兔笼要提拎,病了萎了打针灌汤药要提拎……提拎,几近大白兔的日课。因于此,一只手进得笼来,兔们欢喜了,盼着提拎呢。你看,大白兔被提拎出笼,次大白兔,再次大白兔,次次成了细尺寸的小白兔,全都嫉妒兼吃醋了。
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是要命的提拎。
除了父亲和我,兔们绝对想不到,这个和煦的国庆节的上午,有人会来这一手。
大套、粗糙的父亲,眼里飘过一线杀气。这是我的想象,一个山区小县城初中生的想象。事实上,父亲满脸都是喜洋洋呢。
知道父亲今天要杀兔,不知道怎样杀。
我家住的是县农业局宿舍,一排平房,端头的一间。得了端头便利,父亲就率领全家倾巢出动,倚山墙砌了一间牛毛毡偏房。端头就俩,另一个还没空地,这唯一的可堪造化的端头谁都想得,但没人争得过父亲。念过重庆中正中学、读过西南园艺学校的父亲,工龄长嘛,加之母亲也在农业局,双职工加分,端头房就非吾家莫属了。牛毛毡偏房,除了堆放煤炭、柴禾,摆设鸡窝鸭窝鹅窝,就是沿墙安置兔笼。兔笼有长脚,离地两尺许,笼下地面撒有炭碴煤灰,每天都换的;换走的,做苹果园地角菜畦肥料,换来的,刚从炉膛取出,把潮湿的地面弄得滋滋冒烟,一股熏人的兔尿骚味随烟扑腾,追着人咬。
父亲提拎着兔子,转身出了牛毛毡偏房。我跟在父亲屁股后边,到了房前坝子。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父亲提拎大白兔出来,还真是不想让木笼里的活物看自己对待它们同类的暴行。何况,木笼中是兔,不是狐,兔死兔悲,这样的悲,又比兔死狐悲,重了几成。偏房空间促狭,但用来要一条兔命,还是阔绰有余的。
坝子里早备了一个装满凉水的铁皮桶;铁皮桶花里胡哨,显然为废弃的油漆桶。桶面,风吹起水纹,水中漆斑缤纷,像贴着桶壁游弋的,一尾一尾的丁丁鱼。父亲看了眼水桶,我跟着看了眼。几乎有些明白了,今天的水桶,之于大白兔,不是逼供的刑具,而直接是子弹、铡刀、绞绳。
父亲又看了眼提拎在右手上的大白兔,我也随父看去。我看见大白兔最大限度拉长着身子骨,两只肥厚的后腿自然下垂,俩前脚不完全贴身,半伸出去,朝下略弯,呈最舒坦的松弛状。这会儿,大白兔该弹命的吧,却这么安详、柔顺,一点没体会到危险已然逼近。水桶一动不动,但它作为杀手的脚步声,却砰砰响起;响得太响,我都听见了,大白兔咋就听不见呢?大白兔的眼睛红彤彤的,却不是急火攻心瞬间充血的红,更不是革命的红,它是它本来的红——本来的,红包的红,红双喜的红,大红灯笼高高挂的红。大白兔翻眼朝上望着父亲,甚至还插缝横扫了我一眼。父亲伸出无事可做闲得慌的左手,把大白兔捋抹了一遍,从脑球开始,经过背脊、臀部、短尾、大腿,直到后脚趾结束。父亲手广大无比,经过后腿时,一把箍了俩后腿。这样,俩后腿,就像在一个山洞中奔跑,并从虎口处噔噔噔一跃蹿出。整个过程,看上去,父亲的捋抹,像极了一位柔情万端的男人对着一团雪花倾心抚摩,亦像一位胸挂十字架的牧师在为死囚喃喃祷告。
我注意到了,父亲捋抹大白兔脑球时,有意躲开了那对大红眼。难道,那是两笼烫手的火炉?
父亲一边捋抹,一边说话。不是我要杀你,真的不是。我是不想杀你的,这个,你应该知道。可我又不能不杀你,不能不杀呀。谁让你长这么快这么大呢?你不长大不行吗,咋这么傻呢?可身为兔子,又必须往大处长,必须裹人腹,这是你的命,也是兔之为兔的正道啊。
其实父亲一个词儿没有。上面的屁话,倘不是父亲说的,难道是我说的神说的不成?
见我的神态有些异样,既亢奋,又沮丧,既勇往直前,又战战兢兢,父亲说话了。父亲说,你要害怕,就背过身去。我听出了,父亲使了一招激将法,目的是不让我背过身去。我从小胆嫩,父亲借杀兔之机,逼我练胆。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哪扛得住父亲老谋深算的招数?当即脖子一梗,说,谁怕呢,谁说怕了,我吗,才不!父亲笑了,说,等会儿,你给我当下手。我瓮兔子的时候,你上来搭个手按住它,免得它乱弹。我毫无底气却老气横秋地说,嗯,要得。说话间,父亲迎着铁皮水桶,一个马步,立定。来,把袖子给我褊高些。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提拎大白兔的右手支向我。我避着大白兔,不让身体碰着它,在此前提下,把父亲右手衣管捞住,尽量往上挽,直到捞不动为止。
仿佛是为了考我反应,父亲只说了两个字,好了,就连同右手把提拎着的大白兔脑袋深深地瓮进了铁皮水桶中。顺立的兔,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成了头朝桶底、尾对长天的倒立的兔。桶开始地震,水怪出现,并伴有沉沉的闷响。父亲的动作,飞快,突然,弄得我措手不及。更弄得兔子措手不及。先是四蹄发飙,群魔乱舞,乾坤大挪移,跟着水懑了出来。由于大白兔太大,父亲的高褊及臂的衣袖都打湿了,大白兔的两只后脚还有小半截没有入水。作为父亲的杀兔助手,我的帮忙是下意识的。应承着父亲的动作,急忙扑向水桶,伸双手,让俩手掌平摊开,最大化,化身桶盖,向下方桶口盖压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团净水自下而上泼来,又一团泼来,白白的,柔柔的;以为是兔呢,不由吓得连连后退,兵败如山倒。待抹了眼睛上的水块,喘过气来,才得知大白兔早蔫了气。大白兔应该是有气泡在水面上咕噜咕噜闹出动静并被我瞥见的,只因杀兔的动静太大了,大得抹去了气泡的市场。
待大白兔不再动弹,完全消停,父亲把它提拎出水,向我递来。父亲说,拎着。我不想拎的,但还是壮着胆子用右手接过来拎了。父亲手一松,大白兔沉得直往地上坠,我不自觉地伸出左手托它的背,谁知刚一接触到它的皮肉,却又怕兮兮起来。我接触到的哪是硕壮的皮肉,分明是刚分娩出的连皮毛也无的瘫软如稀泥的幼婴身体。大白兔从我手中滑落,出笼以来不声不响的大白兔,此时发出啪一声巨响。
水淋淋的大白兔,铺在坝子石板上,像一床永远不能洗净的旧絮。
父亲倒掉铁皮桶里的水,弯腰,一把抓起大白兔,扔进铁皮桶。之后,父亲让我从火上提来一壶鲜开水,往桶里倒。这时,母亲也来了,还有二弟三弟,一家人绾了衣袖,围着大白兔,开始一爪一爪扯毛。褪尽了毛的兔,已不像兔。猫尸、大鼠尸、小狗尸?都像,又都不像?它纯粹就是一坨白生生的带皮的肉了。父亲说,连皮带血一囫囵吃进肚家坝,一点不抛洒,划算。父亲的意思是,杀兔,哪需动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刃具呢?
吃兔肉是午后两点,我和父亲去火车站接了婆婆回家才开伙的。婆婆从重庆来,是幺爸送来的。父亲收到电报后,就起了杀兔的念。母亲做的是粉蒸兔,底子是洋芋坨坨,尖尖一盆。一大家子围着伸筷,大盆很快见了底。刚开始,我总觉得粉蒸兔还欠点火候,没熟过心,有一股血腥味。可一见大家伙儿如狼似虎抢得凶野,也就赶忙加入到争抢的阵仗中。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对着我们三兄弟蹬鼻子揪眼,但没用,就说话了:抢什么抢,多给婆婆拈几筷子嘛,你们细娃儿,一辈子要吃多少好东西!
当天晚上,我发觉全家人都在打楚楚屁,不响,臭死人了,但没人承认。我是很久没打过奢侈的臭屁了,通顺,豪华,怪舒坦的。
经过了这码事,我看见那只铁皮桶,就总能听见一记一记沉沉的闷响。尤其黑灯瞎火起床屙夜尿,不小心一脚踢上去,咚一声,响上加响,奇响,让人惊惶不已。有一天,瞅家人不注意的空儿,我把它拎去废品站,换了小半把壳儿钱。父亲外号“魏大炮”,不知为啥,这次却不响,只生了几天闷葫芦气。
记得是次年春季开学报名的那几天中的一天,父亲盯着又一只大白兔,又一次起了杀心。
这次杀兔,父亲没有沿袭上次的水杀,也没施用刀杀、锤杀、醉杀、绞杀和不可能的毒杀。父亲用的是拔拉。而这次,我没有逃脱命运的安排,真正地勇敢了一回,真正地成为了帮凶。父亲可以不让我参与的,那样他就只能做弹簧拉力器的扩胸运动了,那样就很费力,达不到一招致命的效果,更不能让他腼腆得说话都脸红的大儿子练胆,和出息。
父亲提拎着大白兔的大耳朵,走到房前坝子,对我说,来,咱俩爷子来拔河。又说,你逮脑袋,还是脚杆?父亲在逗我呢,父亲知道我不会选择脑袋的。我确实不能想见,将包含了眼睛、眉毛、嘴巴、鼻子、耳朵、胡子等元件的脑袋,包含在自己的两片巴掌里——两片死亡之海里——会产生怎样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在田间地角扯的苦麻菜、芨芨草、马齿苋、桑叶等兔儿草,该不会呕吐出来,脏了我一手吧?一对大红眼,该不会凸鼓出眶,爆炸,液化成血吧?还有,鼻洞、耳芯,又会流出什么气味和颜色来呢?不敢想下去了,就站了个拔河身姿,让双脚与大地牢牢焊在一起,同时伸出双手,一把捉住大白兔俩后腿。因后腿体围偏大,就让箍了兔腿的手往后梭,一直梭到脚腕与膝头间,完全妥贴了,才住手。正是这一梭的过程,让我再次触摸到了兔的柔软,和我的不柔软。父亲的老手瘦骨伶仃,却有大巴山一样的峰剑谷刃。父亲先用空荡的左手扶住大白兔下腭,再让右手松了兔耳,联盟左手抱了兔头。
万事俱备。
大白兔腾空横在我和父亲的手钳下,像一条拔河的绳。这绳,短而粗,白而柔,结构复杂,有些炙手可热。
这一切,让大白兔觉得反常,不寻常了。
我想最后看一眼大白兔的脸部表情尤其眼睛表情,但父亲的一对大巴掌遮蔽了一切。但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父亲巴掌间缝跑出的声音,咕咕叫,尖叫,喷气声,还有牙齿错位锉磨出的声音。它们纠合一起,发出来,中心思想就一个,不要杀我,求求你俩了!但大白兔的声音太熹微了,因为父亲也发声了。父亲的声音是对大白兔声音的批驳与割裂。父亲的声音是喊出来的,一、二、三,拉!
咔嚓一声,很轻,很秀气。世界安静了。
拔河赛,我和父亲打了平手,唯有兔是输家。
父亲一松手,大白兔倒吊在我手上,大白兔一下长高了。被拔苗助长的大白兔,都有大半个我这么高了。拔河,已抽尽了一位少年的力气,他哪还有力气提拎起一条重如白云的命?大白兔滑落地上,这相当于我又摔了它一回。
大白兔从我手上滑落,还有一个原因。随着那声咔嚓的骨响,我看见大白兔短尾帘下肛门处,滚出了三五粒屎蛋子,软软的,像未成年的黑珍珠。风吹过来,一股异味杀入心脾,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父亲一换手,把大白兔车转了方向,头上尾下地吊在一棵梨树上,稍一用力,就脱了大白兔的衣裤。脱了衣裤的大白兔,全身上下,红得瘆人。脱衣扒裤时,父亲用他嫁接果树的锯条刀,从兔唇处下刀,一横,一竖,呈十字。父亲非常精致精美地剥开了兔脸的皮。尔后,十指环皮抓攥,身子下蹲,双手发力,皮开始一边翻卷一边向下走动。很快,一张鲜红如旗的囫囵兔皮脱了下来。父亲翻了皮,弄得里是里,面是面的,抖了抖。接下来,将一把一把谷糠从大开的兔嘴处塞入,直到一只肥硕而轻捷的大白兔诞生。后来,这只重生的大白兔,成了我爷爷棉大衣上的一匹温暖软和的领子。
上一只大白兔是为了招待远来的婆婆和幺爸。这一只是为了送给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怕杀生,却最喜吃肉,她是我的班主任,又是一名政治教员。
常年写字,让我患上了颈椎、腰椎的毛病。老婆说,龙泉驿商业后街有家“太乙正骨”,专治这毛病,据说很有效。遂办了年卡,开始正骨。别说,还真有效。但我很快就不再去了。这个决定,让年卡里的一千二百元人民币打了水漂,为此,我装着莫事,却心痛了好一阵。我不去,是怕那位比一头黑熊都蛮的正骨师给我端头。正骨的最后一个程序是端头。端头的时候,正骨师领我走出店门,背店面街,站在马路边,正骨师自己则站在路沿石上。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正骨师双掌环抱我的脑球,左摇右摆,右摇左摆,几摇几摆,摇摆成了滚动,且越滚越快,突然,提拎着我的脑球,向上一端。
咔嚓。
如果正骨师没有听见咔嚓的响,会非常丧气。他会让我放松身心,再来一遍,直到听见我颈骨的脆响。
正骨师哪里清白,我和父亲拔拉一只兔子,虽过去三十好几年了,我依然记得,尤其那轻微、秀气而要命的咔嚓一声。
这样的声音,让正骨师快乐,让我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