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的人群突然退潮,词源里寂静得只能听到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
濮阳瑾在看向楚清清时,充满愤怒的目光逐渐软了下去,让温柔与悲伤所代替。他靠近她,楚清清却‘啊——’一声尖叫了出来,身子还在往后躲,她根本就藏不到哪儿去了。“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筱筱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小姐,抬眸祈求太子不要再上前,然后安慰怀中之人,“小姐,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害怕,没事了。”
濮阳瑾脸上的血色尽失,一双深沉如星辰的瞳眸此刻若野兽般阴森。明显他为楚清清害怕疏离他而生气了,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将心中那么悲恸掩饰到天荒地老,只要她好好活在他身边就可以了。原来他的忍耐力并不怎么样,不过才见了这样的楚清清两三次罢了,就让他内心的悲恸瞬间冲突那层薄膜。
他不顾楚清清的怯怕与恐惧,执意疾步靠近。一手将筱筱推开,一手拉着她的手臂,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的张皇失措的泪目直视他真诚与坚定的眼睛,“你的骄傲一直都在。你不能这样拒绝我,难道你看不到我忍得很辛苦,看不到我心里的痛吗?你这一生的悲哀都是我带给你的,现在我有能力保护你了,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你染指。我们可以完完全全的在一起了,所以,我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不要折磨我,我快受不了了,我快受不了了。”
他带着凄伤的表情吼着令人窒息的话,那样的悲鸣声听入耳中,让楚清清浑身的血液似凝固一般,他真的将她慑住了,他可以是个有作为的皇帝了。可是,也将楚清清的内心剥蚀得清晰至极,耳边响着茗妃的话,响着濮阳瑾的话,还响着莫子灏的话。她就像躺在水底,看着水面上流淌着她这一生所想忘却却如何也抹杀不去的影像。那一场场,一幕幕,在她的眼线中窘迫、尴尬,一览无疑。
濮阳瑾在忐忑中欣喜楚清清没有拒绝他的靠近,没有反抗亦没有再挣扎。就这样四目相对,他是涩红了眼,她是已泪如雨下。
记忆的碎屑化作千万亿万片梨花瓣,洋洋洒洒的漾荡在她的整个世界。她痴愣的盯着濮阳瑾,彼此的青丝都在冷风中飘摇摆动。“你为什么要把我从北晋带回来呢?”夕阳的余辉很美,吹来的风却冰冷得刺骨。
楚清清又睡了五日,这些年来她睡得最好的一觉。却睡得其他人心惊胆战,若不是害怕时去探她的鼻息,真的会以为太子妃会有睡梦中就这样去了。
“小姐,你这一觉睡得可把奴婢吓死了。”筱筱的抱怨声时隐着担忧。“袖英已让珠子去通在太子殿下了,相信殿下一会儿就过来,你要不要先吃点儿什么?”
“我想喝粥。”依着榻头,楚清清虽仍是脸色苍白,却有着温和的笑靥。
筱筱闻言,不禁愣了。若是先前,不论她如何的寻问,小姐定会沉默,不然就说让她做主。今日,终于见到小姐有以前的样子了,忍不住喜及而泣,筱筱不住的点着头,“嗯,御医说小姐醒过来只宜喝粥,袖娟每日都煮了许多,就等着小姐醒过来呢,奴婢这就去端过来。”
筱筱的动作很快,楚清清投外窗外的视线刚看到一只麻雀停在枝头上,还来不及警惕的飞开,筱筱笑意盈盈的端着粥进来了,她的身后跟同样表神愉悦的袖英,说什么袖娟现学了几样小点心,要让她尝尝新鲜。
粥是燕窝粥,空敢里飘浮着丝甜的香味,很好吃,楚清清吃了一大碗。对于如此‘正常’的楚清清,袖英与筱筱的反应却是极不正常的,她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认为太子妃的行为实属反常。于是不敢让太子妃独自相处,怎么都会有人留在她身边随侍。
吃了粥,楚清清感到胸口暖暖的。珠子领进来濮阳瑾,还有一个跟班濮阳慕华。濮阳慕华终于有了一丝显老,不,那应该是憔悴罢。楚清清觉得他和几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筱筱无声的盈了一礼就退至一旁。看到楚清清醒了,濮阳瑾线廓上的兴奋也在想靠近床畔时缓缓隐去,随即后退几步,“清儿。”
楚清清有些不自然的浅笑,濮阳瑾如此为她,说无动于衷太残忍,只能说命运使然,他们都没得选择。“你没有对不起我。”随即又看向濮阳慕华,“皇叔,真是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我是不是失望了?”
他早就知道太子将楚清清带回梧惠宫了,他也想前来看看,可太子不让,他一直没找到原因,直到那日在御花园中的所见所闻,他才懂太子的用心。说实话那一幕的楚清清的确让人失望,与他记忆中的楚清清大相庭径,判若两人。但那种失望并不纯粹,只是让他觉得吃惊难过罢了。
然而此刻,仿佛氛围有什么地方变了,“你可没让本王失望过,你还活着不是吗?”
袖英早沏来了茶,筱筱帮忙一人递上一杯。可濮阳瑾坐在桌台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楚清清,根本没有接茶的打算,筱筱只好将茶搁在他手畔。濮阳慕华倒是很不客气的执起茶盏,从容的抿了一口,还道:“这又是晴妃那里的新茶罢,本王还记得几年前你还有说过让晴妃送些到本王的府上,可是你一直不曾履行承诺,这种茶水的味道可是很久违呀。”
“皇叔……。”濮阳瑾有些不高兴的轻唤,因为他提到的当年,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楚清清淡淡的将视线移开,胸口隐隐难过。正在此时,珠子徒然进来说:“启禀太子,朝中几位大大正在德泽宫外求见。”
珠子声落,濮阳瑾和濮阳慕华两叔侄一起浅显蹙眉,楚清清看到了,却装着没看到。听着濮阳瑾不耐烦的说:“今天的事情早朝上就说过了,若是还有事情让他们明日再奏。”
“太子还是去看看吧,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他们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前来启奏。”濮阳慕华拿着茶盖轻掠着杯沿说。
濮阳瑾看了一眼楚清清,她只是淡淡的笑着,眼中平静得不起任何波澜。起身道:“那好,我去看看。”
直到濮阳瑾的脚步声消失殆尽,殿室中一持保持着怪异的沉默。“你们都下去吧,我要跟太子妃说说话。”
筱筱担忧的看着小姐,她记得袖英说过,小姐在离开北晋前也是这样单独跟慕亲王爷见过说过话。筱筱没有动,似乎在等着小姐将她留下,可是袖英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我很危险么?怎么那个筱筱总是这样提防着我?”濮阳慕华自嘲的笑笑。
“皇叔若是不危险,筱筱又岂会害怕呢?”抬起手将垂在耳前的发丝捋至耳后,楚清清附合着濮阳慕华的玩笑。
“这些年辛苦你了。”将又抿了一口的茶盏搁下,濮阳慕华话峰一转,头也不抬的说。
而楚清清也清楚,以她对濮阳慕华的了解,支开濮阳瑾可不单单只为跟她开玩笑。“皇叔是想说没想到还能看到我吧。”
“孩子呢?”
濮阳慕华毫不给楚清清间歇的机会,径直冲着这个让他至今仍疑惑的且敏感的问题而去。此次,他看了过去,直视着楚清清的眼睛。而楚清清的反应给他的解释,也是没料想自己会如此突兀的问她这个问题。
此刻楚清清给人的整个感觉,是数不这尽的无奈与悲伤,她的软弱已让人一览无余,佯装坚强只会让她更显累而已。所以,她选择正视所有问题,“孩子死了。”
“怎么回事?”孩子死了?这个消息让濮阳慕华镇愕,虽然事先他做好了某些准备,可乍然一听,他还是不能不吃惊。回想那日在御花园中失仪,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该用怎样的坚强承受这个打击?
深受创伤的内心,流淌过一层清澈的水,再大的伤痛,她也已经经历过了,此刻能流露出来的,只有些许薄淡的悲伤,很浅,如蜻蜓点水一般,却能让人看在眼里哀怨在心里。
“莫子灏说将他沉在了冰冷的湖水里,此刻已是连骨头都被鱼儿吃食干净了。”
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才可以将这样残忍的悲剧事实平静的说出口来?濮阳慕华向来对楚清清抱着不正常的期待,而此回,他真正的对这弱女子产生了不安。“事已至此,你也莫再执着了。人生有失才有得,目今璠阳之事已成定局,太子此生定不会负你。”
她可不可以认为他是在安慰她?可是这样的安慰,并不能让她听了心情起任何一线涟漪,“皇叔如今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了么?发生了御花园那样的事情,清清还可以在皇宫里呆下去?还可以与太子相约白首么?”
谣言——很可畏。
濮阳慕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楚清清。细细回味从北晋归来才见过两次面的楚清清,形变神变,她的智永远不会变,只要她愿意去揣思,很多事情谁都不能隐瞒。她猜得不错,那日御花园中的**,让东宫中的梧惠宫大门紧扣五年之久的迷惑终于有了解释。又因让茗妃那样不切实际的添油加醋,如今的太子妃,已成了一个不守妇道,贪慕虚荣的女人,更是让太子冒着毁国的风险前去将她找回来的罪大恶及的女人。
这样让太子迷恋的太子妃是祸水,且不贞不洁,就算太子登基为帝,她也没有资格坐上后位,母仪天下。所以,近日除了处理北晋那里杂乱之事,奏得最多的就是废去楚清清太子妃的头衔,另觅佳人为太子妃,更有甚者已将太子妃的人选画成卷,堆积在了书房的御案之上。
“当年我因为担心你会误了太子,所以反对你与太子接近,如今,天下已在他的手中,我已无话可说,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会再插手管。”从来没用如此真心的语气和楚清清说过话,濮阳慕感到一丝疲惫还有不可思议,“你放心吧,现如今看来,不管朝廷里的那些人如何奏请,太子都不会丢下不你管,他在乎你,胜过江山。”
她当然知道濮阳瑾在乎她。犹记得在北晋得与相逢时,看到他的模样自己显露的惊愕。若说她在莫子灏身边受尽屈辱活着,那他又何尝不是为营救自己而饱含着努力的折磨。过程不同,可思念的痛却都是一样的。
多么想触抚他凌厉如刀刻的轮廓,多么想依靠在他的怀里听着这些年思念的诉说,多么想与他一起走下去,实现相依白首的承诺。可是,他不在乎她的经历,她却过不去心中那道被人玷辱的坎坷,她已经不配再站在他的身边了。
“太子为何至今仍是太子?先皇不都去逝好几年了么?”
濮阳慕华叹了口气,微拧的眉宇似乎在纠结着什么,良久他方言道:“自先皇过逝后,萧后一直病倒在榻上,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帝玺一直被她拿着,若是没有传国帝玺,太子便不可能登基。因为萧后的病,太子登基的事情也就一样搁了下来。虽说他已掌握了整个朝局,可依然是以太子的身份控制局面。”
萧后那么精明要强的一个人,会病倒在榻上?还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她才不会相信。那个人不简单,她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才会以病重为由一直拖着。“皇叔信么?”
濮阳慕华勾唇冷笑,“自然不信。本王已为她换了几拔御医,她的病情依然毫无起色。不过她的确是病了,但并没世人传言的那么严重。”
楚清清微微的吧了口气,将视线抬得很高很高,悠悠远远的,看着天边飘散浮荡的云彩。
“如今天下因为战乱民不了生,各地灾荒不断,更有人蠢蠢欲动想举事造反。众朝臣决议十二月初三那日,无论如何都得让太子登基去护国寺祈求上天垂怜苍生,降雨恩泽百姓,否则这才拿下的江山,将不易守恒。”
十二月初三,那不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萧后会把传国帝玺拿出来么?”登基有那么容易?
濮阳慕华叹息着摇首,“若是能轻易拿出来,本王就不用那么伤脑经了,几位朝中老臣跟着御医去到凤翔宫寻问帝玺的下落,萧后口齿不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谁也没听懂,若是届时还找不到帝玺,就只能冒犯宫规让人去凤翔宫搜了。只不过这样对太子登基没有好处,那些奸险之人会在背地里说太子大不敬,好像太子是将传国帝玺抢过来似的,真令人可笑。”
说这话时,濮阳慕华也真的笑了。楚清清懂濮阳慕华轻笑语气里的意思,明明是明正言顺,却还是弄得那么坎坷。
珠帘响起,筱筱低着头端进来一盘点心,她是故意进来打扰的,相信小姐也不会不知道,所以她不敢抬头看慕亲王爷的脸,只是说:“袖娟的点心做好了,奴婢端进来给王爷与太子妃尝尝。”
哼,濮阳慕华在心中冷笑,“罢了,改日再来叨扰梧惠宫的点心罢,本王也该告辞了。”说着且起身且转身离开。
待到珠帘再落再摇,筱筱松了口气似的捂着胸口,徒然回身走到榻前,不安的问:“小姐,慕亲王爷没说什么让你难为的事情罢?”
楚清清摇了摇头,“他没有说什么难为我的话,是你多虑了。”
那就好,筱筱展开笑颜,复又回身拿来块点心,“小姐,快尝尝,
一股清甜的香味扑入鼻里,楚清清没有食欲,却不忍扰了筱筱的兴头,拿在手中咬了一口,的确很好吃。
望着小姐的笑颜,筱筱真心希望以前的小姐回来了。虽然现在外间将小姐的传言传得很过份,可是她相信小姐已经苦尽甘来了,太子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北晋救回来,怎么会再让小姐身陷险境?
“筱筱,外面的传言很难听是吧。”咽下点心,黯然的垂眸。
慕亲王果然是告诉了小姐不好的事情,这些天梧惠宫总被人指指点点,昨日珠子因为此事还差点跟人起了冲突,若不是罗统领路过,肯定真跟人打起来了。“小姐别听慕亲王胡说,哪儿有传言什么?不过是些宫娥无事闲扯,乱咬舌根罢了,没他说的那么严重夸张。”
若是没有,为何你回答我的话时会将眼神闪躲,神情飘浮?楚清清微微的笑了笑,将手中未吃完的点心递了回去,“我有些乏,想睡会儿,你出去吧。”
筱筱接过点心,心里有些悬,“反正奴婢无事,小姐睡吧,奴婢守着您。”
她知道筱筱不放心自己,见她执意她也就作罢,枕着枕头,合上眼去。她不困,只是不想睁着眼睛,看着让她进退两难的世界。
静悄悄的黑夜,总是她与濮阳瑾沉默相对的时刻。白日他忙碌得不见踪影,只有晚间他方有时间坐在不远处,隔着纱帷看着自己。薄胧的灯光在室中飘然起落,或许他知道她并未睡去,甚至看不清她半睁悲伤的眼帘。
寒风凌厉,萧瑟了满庭的枝叶,那株桃树在不知不觉中粗了,光秃秃的树杆在冷风中颤抖,那冷,一定是彻骨的罢。
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她听不到外间任何的传言,有过她与濮阳慕华的经历后,她知道流言的利害。她听到不半分消息,濮阳瑾应该是做了很多功课的。她感动他的体贴和细心,可是她不可能猜不到想不到。
“筱筱,我回来这么久了,都还没有去探望与皇后娘娘,你去安排一下辇车,我要去凤翔宫。”
楚清清的语声才落,筱筱便露出惊讶与犹豫状态,显然她有些意外小姐居然在这个时间提出前去看皇后,“小姐,要不要等殿下回来一起去凤翔宫看望皇后娘娘?”
“殿下事忙,抽不出时间。”楚清清说:“就我们去吧,去准备罢。”虽是这样说,但她知道筱筱会将话放出去,而且濮阳瑾很快就会知道她的下落。
“是。”
去探萧后,她是想了许久的,也想了许多与她间接的恩恩怨怨。婉妃死的时候她就说过,皇宫的颜色太过丰富,而她做不到独善其身。不过她不后悔,因为那是她自己的决择,没人逼她,不过是情势使然罢了。
辗转来到凤翔宫门口时,楚清清发呆的视线还不曾从天际那片悄然变换的云彩中收复回来。直到辇车停了,筱筱掀开帷帘说:“小姐,凤翔宫到了。”
落了车,望着好久不见的凤翔宫大门,楚清清顿时感慨万千。而此时的凤翔宫门口,见到东宫的辇车,又见到太子妃出现,都纷纷或停或缓步履,无数道目光参着奇怪的视线都投射过去,楚清清直觉得有种让人剥光了衣服参观似的。
紧捏着筱筱的腕臂,轻声说:“快去让人通传。”
筱筱颌首,可当她才踏上台阶,凤翔宫的李嬷嬷便走了出来,见到太子妃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太子妃,皇后娘娘已等候多时,请随老奴来。”
等候多时?楚清清无奈垂眸苦笑,她从来以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让人期待的,可偏偏就有人喜欢高估自己,擅自让她困惑。
跟着李嬷嬷进了梧惠宫,两旁的视线也一直跟着楚清清不曾移开。楚清清装作视若无睹,却装不了内心的悲苦与凄怆。
寝殿里,落地帷幄挂了两重,很薄的浅蓝色细纱,只要有一点儿风,便会轻轻飘动,宛若流水。楚清清看不清萧后的状况,相信萧后也看不楚清她的模亲。只能看到一个人影靠在床头,床沿上还坐着另一道人影。
“出去吧。”懒懒无力的声音仍然透着凤威,萧后的声音一落,那道坐在床沿上的人影便应声离开。宫娥为她掀开帘子,原来是茗妃刚喂萧后服过药出来。
她冲楚清清面无表情的盈了一礼,不待楚清清说什么,便走了出去。筱筱被挡在门外不得进来,李嬷嬷一招手,殿中其他宫娥随侍也都跟着走了出去。片刻间,若大寝殿里,只剩下两个不输不赢的女人。
“儿媳见过母后,母后万福金安。”楚清清深深的鞠了一躬,带着几位敬意,几分悲悯,几分同情。
“何必装腔作势?”那诚恳的声音萧后并不领情,“你终于出现了。”
是啊,现如今再没有互相虚伪的必要。这两道纱帘是她进来时看着宫娥放下的,说明萧后不想看到她,也罢,想见她样子的欲望也不是很深。“母后等了儿媳很久么?”
“本宫也不想等这么久,可是你一直活着,本宫一直没得到你的死讯,是你让本宫等这么久的。”
她看不清萧后说这翻话时的表情,那些听来软弱无力的话却携尽了亿佛隐忍多时的愤激。站着有些腿乏,楚清清落坐在一旁,“你就这么恨我?”
“本宫这一生,除了恨濮阳皇室,便是恨你了。”萧后的话透过纱帘,不深不浅的传入楚清清耳中,“是你让本宫觉得挫败,是你将本宫从高处摔了下来,这辈子我的权荣我的情,都毁在你的手里,如果我不恨你,难道恨我自己命苦吗?”
这翻话楚清清听来有些可笑。若是站在她的角度想的确可以这样认为,但这也只是她钻牛角尖的结果,她就不会自己反醒么?“母后这话严重了,难道母后不记得儿媳是如何来到这个皇宫的?儿媳本就命薄,在娘家时便随时做了大去的准备,是母后让儿媳学会了许多儿媳这辈子想看看不到,想学学不到的事情,若说恨,儿媳岂不是怨念缠身?你将一切的责任都推开儿媳身上,这样对我公平么?”
她的平心静气,仿佛更显得她的心胸狭隘。萧后的声音又降了温度,“听茗儿说你瘦得很厉害,是在北晋过得不好么?”
略带嘲弄的话刻意勾起楚清清想忘却的事情,萧后的明知故问有些让楚清清无奈与伤悲,“我只是个弱女子,能留得一条薄命回来见母后,那已是上天的垂怜。”
“弱女子?”萧后似自言自语的一声细喃后,徒然提高了音调,“在本宫面前,没有必要如此妄自菲薄。你的能耐他人不清楚,本宫可是了解得很。”
她指什么?楚清清有些懵,缄口默不作声,听说萧后继续说:“那年与翡渊的战事,洵儿大胜而归。本可与太子一决胜负,夺得帝位,可是他居然在得到你去北晋的消息后,故意败给濮阳瑾,交出所有兵权,还自愿被太子软禁在云王府里。他以为一切他做的一切本宫不知情,其实本宫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楚清清看到一片这样的景像,她和萧后分别站在两端,中间隔开的,是一条条错综缭乱的线。她眼前的线起伏不大,可萧后跟前的线却如海浪一般汹涌澎湃。她该说些什么替自己反驳呢?又懂不论说什么,只会越扯越乱,越扯越远,她对自己的恨,只会加剧,不会改观。
“如今论对论错有什么意义?”
纱帘后的萧后闻言,阵阵愤怒罩上心头。她居然将曾经因为她而发生的悲剧视作毫无意义?这个女人果然比她狠,比她毒。萧后冷声言道:“都道本宫冷酷无情,世人岂知你太子妃行事比本宫更甚,败给你,看来本宫真的是老了。”
萧后的叹息自嘲,让楚清清徒然升起一丝内疚,却不知这丝内疚所谓所来?她浅笑,视线透过纱帘,想要看透却看不透,“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什么?”
“当你决定让我前去北晋时在想什么?”楚清清问得很直接,语气没有半分拖拉,她也希望萧后回答得爽快。
“在想什么?”随着空气中跳动的尘粒穿过纱帘的声音溢着呢喃自言的意味,接着是一声仿佛蕴含无穷恨意的冷笑,“先皇有一日在喂他服药时醒过来,他推翻了药碗,质问我何以心毒若蛇蝎,若搁在平民百姓家中,谋杀亲夫也是重罪死罪,更何况是在帝王之家?我忍受够了,将这么些年所承受的怨怼都对他吼了出来,那一刻,早就没什么可以遮蔽和计较了。他说我会遭到报应,我告诉他我的儿子会登基得到璠阳的天下,会让这江山改姓萧。他说太子决不会允许我的奸计得逞,我萧家拿不到一分一毫江山或是好处。因为你,太子已经有了弱点,尽管他得到了紫金熬作兵器又如何?弱点就是弱点,只要你活着,他就根本改变不了受要胁的命运。莫子灏是个聪明人,苡妃的死他定知道并非太子所为,可是苡妃死在璠阳,死在他东宫,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对太子恨上加恨。我们的方法不同,目的却都是一样,那就是不让濮阳瑾好过,当他隐晦说及要请你去北晋做客时,我就顺水推舟,成全他也成全我自己。表哥死了,我早已生无可恋,能让你们活得痛苦一点,至少可以让我有点儿活着的期待。还有我的儿子洵儿,岂知他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与翡渊对抗之时,我不曾将朝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告诉他,等他完胜归朝时,我本以为他可排尽朝中异己一举登基,虽然与太子对抗结局定不容易,可帝玺在我的手中。然他居然听说你的事情后那样轻易就将到手的江山送了出去,连跟太子争都不争。我没有那个儿子,他太让我失望了。”
楚清清闻言,那种井深水寒的冰冷感觉全粘在她身上一般,让她浑身直冷的打颤,厚实温暖的氅衣根本起不了作用。莫子灏的话与萧后的话同时想在耳边,这一生她果然逃不开被人利用作棋子的命运。他有他的计较,萧后亦有萧后的打算,不过对象都是她罢了。
缓缓的合上眼帘,心呆得麻木,连平静的知觉都没有了。“过往种种再计较也不能挽回什么,母后,我求你松手吧,将帝玺拿出来让太子登基,还天下一个太平,给所有的事情一个结局。挣脱开这样的束缚难道不也是自己轻松么?”
“真是难得,你居然会求我。”萧后声音冷冷的,却透着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笑意,“也是,为了太子你连身子都可以拿给人作贱,更何况是求人。那日在御花园中之事我已听说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有太子就平安大吉,若要保住江山,还得对付得了朝中那些老顽固,就算本宫拿出帝玺让太子登了基,你也不见会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楚清清当然明白萧后在说什么,她毫无情绪的勾唇,一抹浮动的笑意似佛透过纱帘可完全让萧后看见。“母后可能答应儿媳?”
“我从嫁进皇宫就生活在遗憾、悔恨和痛苦里,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突然让我松手,我做不到。”
她果然还是恨她,“母后已将儿媳等回来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楚清清看不见萧后躺在床榻上的动作,她没有立即回答楚清清的话,而是缓缓捏紧丝被,仿佛这句话她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听见,她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将露着得逞笑意的凤目微偏,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坐在纱帘外的那抹纤瘦人影,她说:“……。”
……,从凤翔宫出来,天际的红日已然落尽,残余的光辉披在她的身影,投出一条很长很长的细影儿。
筱筱已经在宫外等得很着急了,看着小姐走出宫门,立即迎上去,“小姐,你没事吧。”
平静的看着筱筱,楚清清颜容上的笑意掀得很迷茫很勉强,“我没事,回去吧。”
楚清清发现宫里的人活跃不少,才想起过几日便是濮阳瑾登基祭天的大日子。回到梧惠宫时,正有宫人举着八角廷灯挂在廓延下,当然受到瞩目的并不是那个宫灯,而是正路过的她。
才下辇车,珠子请安后便悄然朝一方小跑而去,楚清清看了一眼筱筱,她闪躲的眼神让她会意珠子是前去向太子报信儿去了。大前夜濮阳瑾有说朝廷正发生有待处理的事情,楚清清懒懒的听着,大概的印象是说翡渊虽是战败投降,璠阳却没能攻下他的皇都,传言翡渊的臣服还有些犹豫不决,所以与璠阳边境的接触还是要加强警戒。或许北晋对楚清清而言有些敏感,所以濮阳瑾在楚清清面前不曾提及半个字。
这些天又要准备登基的事,所以——他很忙,忙到除了朝堂便是御书房。只有夜里那么几个时辰,他才会属于她,还是那般沉默,甚至只是隔着帷帘相望。
今夜,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来呢?来时她是不是又睡着了,或者依旧隔着帘子无言以对,只余情丝在寝殿里悄无声息的缭乱缠绕。
用晚膳时,筱筱在布菜的当儿不停的唠叨,“小姐知道么?这两天城里聚集了很多的老百姓呢,都是来参加祭天大典的。”
楚清清喝着碗里的小丸子汤,听进一句又没听进一句,也不知自己的思绪都游走在了那里。倏然听筱筱出声,楚清清毫无意识的应了一句,“哦,是么?”
“是啊。”筱筱的表情有些夸张,但看上去很高兴,“据说只要新帝登基就可换来天下太平,战乱久了,大伙都想和平。相信祭天那日护国寺外一定很热闹,希望他们的诚心能感动上天,太子或是真龙天子,就一定祈求到上天降雨,以解百姓之苦。”
如此说来,楚清清方忆起几年前在梧惠宫闲来无事,让筱筱去借了些本朝的书籍打发时间,好像看到类式如今这种状况的历史记载。是说头一晚要沐浴净身,次日上午前往护国寺祭天,求上苍降福保佑天下太平,国运昌隆。午时一过,便是登基大典,太子持传国帝玺坐上龙位,受百官天下百姓朝拜,从此执掌江山。
关于传国帝玺,不论是濮阳慕华或是萧后,都明确的告诉过她,太子若没有传国帝玺,就算登基也会惹人非议。而且纵使知晓帝玺的下落,却也无洗拿到手,若是大肆搜寻,必给史官留下话柄载存千世,这样对登基的新帝来说,绝对是帝王一生的败笔。不论他以后的政绩如何,都逃过这一污点的命运。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见小姐又在不知不觉得走神,筱筱轻唤。
楚清清扯扯唇角,干笑一声,不作言语。
是夜,濮阳瑾果然是后半夜才回来。楚清清的睡眠很浅,这段时间最常有的感受就是感觉到疲惫,身子很沉,很重,有时候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有在呼吸。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楚清清眼中的情绪越来越宁静,静得死寂,静得飘虚,静得令人害怕。冬的气息绮绕在庭院,清清响响的飘飞在阳光里,那一粒一粒跳动的尘埃,仿佛经历未见的精灵,一个个欢天喜天的起舞,跳跃。
十二月初三,近了。
楚清清在寝殿中难得睡过了头。起来无非是那几样事情,吃药,吃饭,然而筱筱问要不要去院子里坐坐晒晒暖儿。于是,楚清清就在院子里晒暖,听着袖英和袖娟还有筱筱三人,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童年趣事。说到好笑处,若是见太子妃笑了,她们也会跟着开心起来。
用过午饭,筱筱习惯性的走向床榻,她要铺床,因为小姐要睡午觉。可是今日楚清清却将刚迈步的筱筱叫住了,“别铺床了,今日我不休午,筱筱,我要出宫,去云王府。”
出宫?还要去云王府?筱筱闻言,瞪眼后头摇得跟个波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小姐您知不知道上次您去了凤翔宫,太子那夜过来将奴婢骂得什么样,说什么都是奴婢不会照顾主子,才会让小姐任性去凤翔宫那种地方。这回您要再出宫,还是去见云王殿下,太子知道了,还不得把奴婢千刀万剐呀,不行不行,这个念头千万使不得。”
“放心吧,昨夜我已经跟太子说好了,他知道我今日会出宫去。”她根本就没跟濮阳瑾说过,只是心里想着该去见一见濮阳洵。
筱筱半信半疑的问:“真的?”
“自然是真的。”楚清清心忖筱筱学精了,“否则我怎么敢有这个念头,快去准备吧,咱们可得早些回来呢。”
听到这样的话,筱筱虽然仍有担忧,但总的来说还是没再怀疑。转身出门去张罗起来。
在一旁的袖英,却是抱着怀疑态度,轻唤,“太子妃。”
楚清清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太子不会怪责的。”
袖英缄了口,略微躬身的退至一旁。
冬天的空气中没有花儿草儿的香气,就算有也让寒冷的温度给冷却了下去。路过御花园时,看到湖边垂着几株冬柳,在寒风中舞蹈般左右摇曳,舒展着柔和的身姿。
出了宫门,是感觉到大街上人流潮涌,声音嘈杂鼎沸。老百姓应该都是冲那日的祭在大典而来吧,升斗小民之愿,无非是一日三餐裹腹,冬夏腊月有衣换。他们的要求不高,却让那些处在高高这位的人左右命运,摆布人生。
云王府离得不远,穿过那条街道逐渐安静下来就近了。当楚清清还沉浸在祭天那日会不会下雨的疑问中时,驾车的小厮已拉紧缰绳,筱筱掀开帷帘,说:“小姐,云王府到了。”
楚清清落了车,看着云王府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他不是被软禁么?怎么没看到任何一丝落败的景像。守门有八个卫侍,见到东宫的令时立即放了行,没让人通禀,让府里的一个下人直接领着她前去找濮阳洵。
一路走来,和她记忆中的云王府没什么两样。又随即苦笑,她才来过云王府几次?关于云王府的记忆根本就不深刻,更何况仅来过一次而已。随着下人踏下台阶,路过**时,迎面走来一绿衣女子。她看着楚清清惊愕,楚清清却迎着她的惊愕微笑,“好久不见,涔莺姑娘还是如此明艳照人。”
涔莺欠身一礼,“参见太子妃。”
楚清清有了一丝自嘲和苦恼,并不掩饰全写在脸上,“本妃回宫也有些日子了,每日药石不断,餐饮正常,还能让你看见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定是我这副模样的确有够凄凉了。”
“娘娘恕罪,涔莺万不敢有此念头。”
空手虚扶,楚清清说:“你知道王爷在哪儿么?”
涔莺闻言,疑惑的抬起眼,而太子妃似乎能懂她表情里的不解,听着太子妃继续说:“是这样的,我来找皇兄,如果你知道在那里,就让你陪我一起去,就不必小厮带去了。”
“哦。”涔莺释然一笑,“知道,王爷这半年来这个时间都会在蜂腰桥的水兮亭中钓鱼。”
这么冷的天钓鱼,还真是符合濮阳洵的性子。斜眸看了一眼筱筱,她立即会意让方才带路的下人离去。涔莺侧身一步,让太子妃走在前面,自己则不紧不慢的跟着。
“对了,我要跟你道一声谢才是。”楚清清轻轻的笑着,瘦弱的小脸被阳光耀了一层薄晕,“不过这么多年才向你道理,真是抱歉。”
涔莺干干的愣了一瞬,随即说:“涔莺不懂,不知道太子妃谢涔莺什么?”
“这么些年我惟一一次到云王府来,是你暗中通知太子,让太子前来接我回宫的罢。”她说的那次就是初识莫子灏的那次,她相信涔莺不会忘记。
涔莺有些为难的垂下头,显然她的沉默已给了楚清清确定的答案。“你为何还留在云王府?这里应该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她是太子的人,一开始就被派到云王府监视着云王的一切,而云王亦对她的事情知之甚祥。“太子殿下倒是有说过,可是涔莺却不想离开云王府。”
“王爷对你的事情知道多少?”
“那次太子妃从这里离开后王爷就找涔莺谈话了,也就是那次涔莺的真正身份暴露了出来。可是王爷并未将涔莺如何,而涔莺违抗太子的命令继续呆在云王府,已算是背叛了太子。”
濮阳洵放过她,而濮阳瑾也没对她灭口,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一个没想像中那么残忍,一个没想像中那软弱?“既是放过了你,你就不必在心存介虑,相信不论是太子抑或是王爷,他们都没有要遗弃你的意思。”
涔莺笑了笑,没在说话,抬手作势请,不近不远的,那水兮亭已然在望。
走下曲廊,太阳洒在一行三人身上。楚清清徒然被这样薄轻的阳光照得有些倦怠,不由自主的抬手遮着额头向上望,那一轮蛋黄色的红日,正被云彩半遮住半探头。
筱筱会意的扶着小姐的手臂,心想果然不该让她出来。路过蜂腰桥,但见水兮亭中一抹背影坐着,面前湖面,不时看看手中的书册,又看看那支出亭外老长的钓竿。身后石桌上的茶是新沏的罢,因为这会子可不会有雾专门缭绕在茶具上,且还带着清新的茶香。
亭边几丛万年青倒影在湖面上,清清脆脆的颜色夺人眼球。楚清清还不曾开口,濮阳洵倒是头也不回的说:“莺儿,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带点心过来了,本王才吃了午饭不久呢。”
“瞧你的日子过得舒畅惬意,哪里有半分被人软禁的样子?分明是你自己偷懒想享清福罢。”
濮阳洵因玩笑而掀直怕一方唇角,在听到一道女声音缓缓软下,拿着书册的手徒然凭添了些许力道。仍是不曾回首,“你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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