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电视剧《人世间》里,冯华成这个角色完全没有艺术原型。
说是这么说,但小说或者影视里,不可能有“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首先,冯化成的诗人形象,和依靠诗人身份吸引了“小笔友”周蓉的情节,融入了梁晓声自己生活的经历。
在《我的初恋》一文中,梁晓声回忆了给予过自己信任、温情和初吻的董秋娟: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谈。从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抚养大的。我告诉她我也是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她说她看得出来,因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说她脚上那双皮鞋,是下乡前她嫂子给她的,平时舍不得穿……
“我给她背我平时写的一首首小诗。给她背我记在日记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断——那本日记是从不敢被任何人发现的……”
我们不难想象,冯化成的“一首首小诗”,“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段”,以及彼此间“不着边际地谈话”,当初曾怎样影响了周蓉的毅然决然奔赴远在贵州的爱情……
冯化成无疑是当年“文字狱”的牺牲品,他身上前一天是天堂后一天是地狱的人生遭遇,像写过《青春之歌》(那首序诗至今还在深深感动我们)的年青气盛却名声远扬的王蒙——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们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缨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像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们快乐的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需要指出的,王蒙在新疆并没有遭受冯化成那样的仇视和“重体力劳动”,冯化成被监管和“劳教”的经历,更接近“以文惹祸”的已经过时的诗人流沙河。
流沙河的散文诗《草木集》被认为是以托物言志的方式攻击新社会和新时代,自然是牵强附会。不过,许可这样无中生有、无限牵强附会的话,我们甚至可以认为里面的两章是在暗指冯化成。
比如《白杨》一章:
“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冯化成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上大学之前就和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在上大学后,因为舅妈对自己特别不好,就再也没有回过舅舅家,从此成为“孤零零”的一方“长剑” 。有人看了电视剧后,指责冯化成车站里“傻乎乎”的“诗朗诵”,正是这样的“弱智”行为,导致了周蓉母亲的“植物人”经历,和周蓉一家三口后来的长期分居,以及冯玥后来的“异变”,周蓉几乎一生的不幸。
但站在冯化成的角度,和当初时代众多“白杨性格”的民众的角度,“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在“彼情彼景”的状态下,即使“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冯化成或者其他的冯化成还是得站出来,拒绝在沉默中灭亡,选择在沉默中爆发。
扯远一点,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冯化成,乍一看,还有点朦胧诗坛领袖北岛的风姿呢!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在电视剧中,周蓉对冯化成“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的决绝、勇敢和坚定,没有过任何的怨言,反而是有着对于英雄人物般的倾慕,显然是有时代的原因的。冯化成的行为,更像是当时人们认可和接受的诗人形象,热情,率性,纯真,执迷,像是顾城写到的,“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诗;我想当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自己。在你什么也不想要的时候,一切如期而来。”所以,周蓉不后悔于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她的眼里,诗人就该这样,她愿意陪伴这样的诗人走到天老地荒,如同北岛写到的,“走吧,我们没有失去记忆,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湖。”
可惜的在于,感性的诗人在不堪而强劲的现实面前,也容易感情用事,容易生出额外的生活变故,冯化成后来的大变化,在不在广泛阅读经典文学作品,后来成为大学副教授的周蓉的意料之中呢?
流沙河的《草木集》中,这样写“藤”一样丑恶的人: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
在诗中,藤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丁香被藤缠死,藤又寻找新的目标,窥视着什么。仔细想来,冯化成或许就是那样“不择手段”的纠缠“丁香”的藤本植物。
当自己不幸落难,及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周蓉便成为必须抓紧的“救命稻草”。原著中有这么一段,介绍冯周之间的“相濡以沫”的情感:
关于冯化成最初对于周蓉的感情,原著中这样写道:
“在贵州大山里接受改造的那几年,冯化成很乖,像个乖孩子一样听周蓉的话。生逢厄运,却有美妻相伴,男人都会很乖的。除了周蓉,到处都是视他为敌人的眼睛,他依赖这个工人阶级女儿的保护如同小猫小狗依赖主人,他太明白,一旦失去了她,自己的命运将更加不堪。”
但当自己缓过劲来,一方面生活诸多不顺,除却烦心的家事,个人发展方面,只是一个区的图书馆副馆长,觊觎的作协副主席当不了,连一个理事也没有争取到;另一方面,有着名诗人的头衔,面对的各种诱惑又扑面而来,冯化成最终彻底暴露了本性,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冯化成的前妻是一位副部长的女儿,他被宣布为“反动诗人”后,前妻便与他一刀两断,随后再婚。听说冯化成平反了,前妻多次找他,表示悔意和破镜重圆的愿望。结果是,二人的约见变成了幽会。并且,冯化成的出轨对象不仅仅是前妻,还有前来讨教诗歌的女青年。他和周蓉的家几乎变成了“女子诗歌讲习所”,讲到床上去似乎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课。
当周蓉现场“捉奸”,揭穿了冯化成的禽兽真面目之时,恼羞成怒的冯化成如此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爱上了我,你不吃亏,现在我让你成了北京人,知道不?有的女人为了北京户口甘愿与任何男人上床。”正如有人评论的那样,周蓉以为相濡以沫的爱情,到头来不过是落魄诗人低谷期的安慰剂。
自私,冷血,尤其易变,其实不单是诗人的属性,人性本来就是易变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喜欢递出玫瑰,来表达爱意,殊不知玫瑰倒是极其容易枯萎的。人们也喜欢金戒、钻戒,以此来标榜不渝的情感,殊不知金戒、钻戒并不能焊接到人们的手指上,心里头,要摘下甚或扔掉,也不过分分钟的事情。感情终究是处出来的,不掺杂太多幻想的情感,反而容易经受住岁月的考验。正如梁晓声在原著中写道的那样:“人会对爱情附丽太多的想象,寄托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追求的爱情,越容易导致后来感到很大的失望。”另一部电视剧《王贵与安娜》中,安妈妈也有类似的金玉良言:“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现在看到的生活只是肥皂泡、泡泡糖,吃一口还行、还挺甜,可日子久了,就不见得是那么回事了。”
在笔者看来,冯化成后来的蜕变并不能掩盖前期他给周蓉带来的美好的情感体验,和足够的安全感。而他后来的改变,并不是某一位“诗人”的蜕化变质,就是一个“真人”的逐渐消失。就像当初周父初见冯化成时,问冯化成:你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吗?
冯化成起初的回答是:爸,我不是一个很卑鄙的人......
在一篇散文里,梁晓声写过这么一段话:
“近读青年评论家吴亮的《冥想与独白》,有一段话使我震慑——‘大概我们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污秽……事实上纯真早已不可复得,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们还未泯灭向往纯真的天性。我们丢失的何止纯真一项?我们大大地亵渎了纯真,还感慨纯真的丧失,怕的是遭受天谴——我们想得如此周到,足见我们将永远地离远纯真了。’嚎啕大哭吧,不再纯真又渴望纯真的人!”
在笔者看来,作者塑造冯化成这位“渣性”十足的诗人形象,目的不再于贬低诗人,而在于丰富剧情、丰满人物形象,也在于揭示“离远纯真”的时代弊端,最终不仅要表现“人在生活中是怎样的”,更要表现“人在生活中应该怎样的”,就像梁晓声其他作品强调的,知识分子需要更多担当,人性的理想主义永不过时。
再节外生枝一下。
演员宋佳最近的两部作品,“丈夫”都是诗人。而诗人这个身份显然并非冯化成一种,所以绝对不能,因为一个诗人欺骗了我们,我们就不再信赖或亲近另外的诗人。
在刘浩执导、宋佳朱亚文领衔主演,于2021年上映的电影《诗人》里,业余诗人李五(朱亚文饰)和妻子陈蕙(宋佳饰)生活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陈蕙为了帮助李五实现诗人梦想,背后不计代价默默付出,但却遭到世人甚至丈夫的深深误解,两人因此分道扬镳,把对彼此的爱深埋在心中,但现实的残酷却依旧无情地碾压了他们仅存的情感联系。最终,李五意外车祸死亡,给陈蕙留下的只有他的影子和气味。
导演刘浩透露了拍摄本片的初衷:80 年代,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一切新鲜事物进入这个国度,读夜校,补文凭,去国外打工等,但对于小县城的年轻人而言,这些选择却是遥不可及,最好且仅有的方式是努力当上“诗人”,改变命运。90 年代,衡量所有事物的标准再次发生变化,钱成为新的衡量单位,这个年代还想当“诗人”,将是灾难。
“我希望《诗人》这部片子真实地记录下,在这个亦没有诗意的年代,依旧还生活着这么一个诗人,她叫陈蕙,一个努力要留下自己男人气味和影子的诗人,不经意间,她留下了那段历史。”
在没有诗意的年代,周蓉、冯化成和他们那个年代的人,仍然活出了诗意;在丧失诗意的时代,仍然有人在执意地梦想成为诗人,或者拥有来自诗人的爱情。或许,这才是永恒的生活,永恒的人性。
"只能在词语中找到水
床铺
你的眼睛
"金风玉露
只能在虚无的蜂巢中
找到回忆之蜜"
在周蓉远离冯化成之后,和冯化成远离周蓉之后,笔者还是情愿相信,她和他偶尔还会回忆起在北大,著名诗人在"人满为患"的剧院里,朗诵的那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