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最重要的事件一定是宝钗承认了通灵术。看玉的动机不过是偶然引起的好奇心。“成一家说你这块玉,到底没有仔细欣赏过。我今天倒要看。
”而触及的,却是书中很重要的一条主线。看到玉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几个字的时候,宝钗心里应该是非常震惊的,因为这跟她项圈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在意思、形式上都很接近,很显然是一对,这连站在一旁的丫鬟莺儿都看出来了。这种巧合有一种很强的神秘色彩:一个是从宝玉出生时口中衔下,先天就有,并非人为;一个是癞头和尚所送,这样两个来路、出处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物件上的字竟然恰好凑成一对,仿佛是冥冥中一种神秘力量的有意安排,这很自然会让人想到“金玉良缘”上去,莺儿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嘻嘻的笑”。宝钗肯定也想到了,但她的反应非常耐人寻味,她先是把这八个字连念了两遍,显然是发现了它和自己项圈上那两句话的联系。这时她应该是有瞬间的出神,随后她对莺儿说:“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请注意这个“也”字,无意中透露了当时她自己的反应和状态。这种“发呆”,大概一方面是惊讶,另一方面是由此引发的各种想法。曹雪芹在这里并没有描写宝钗的心理活动,这是他的风格,他不会把这些东西写得明明白白,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猜测。我们可以从宝钗的角度来揣度一下:薛家是很有钱的,“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但因为父亲早逝,薛蟠又毫无指望,不但“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而且“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可以说是有钱而无势。而贾家则相反,虽然“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但毕竟势还在。贾、薛两家联姻,恰好可以互补,是非常理想的强强联合。宝钗在婚姻上是非常现实的,从这一点来说,她肯定很满意,也很期待。但宝玉这个人,按她的标准来说,也有很大问题,那就是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这一点倒跟薛蟠有点像,只不过一个是对读书完全不感兴趣,一个则主要不喜欢孔孟之学,经济之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结果都一样,是“于国于家无望”。
我想,宝钗当时的内心应该是很复杂的。但她是城府很深的人,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和情绪轻易流露出来,这片刻的发呆,对她来说,已经是少有的失态了。一旦反应过来,她便极力掩饰,先是想把莺儿支走,接着在宝玉听了莺儿的话好奇地要求看她的项圈时,又推辞说:“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当天真懵懂的宝玉再次点破时,宝钗则一面催着莺儿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把话题岔开。可能在宝钗看来,这桩姻缘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大家心领神会就行了,没必要再去点破,更没必要因此很露骨地去追求。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明显非现实的情节?如果没有“金玉良缘”的巧合和暗示,宝玉和宝钗的婚姻不也是很自然吗?再扯远一点,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也是如此。在我们看来,这三人的感情纠葛完全可以按纯粹现实主义的路数来写,那样也是完全真实可信的,为什么一定要加入这种拟神话和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情节呢?想来想去,后来我的理解是:我相信这是一部有明显自传色彩的小说,就像曹雪芹在书的开头所说的那样,写的是自己“半世亲见亲闻”的事,而在这些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中,他产生了一种深沉的困惑,这种困惑他无法用现实的、生活的逻辑来自圆其说,于是便借助于非现实,用一种超验的东西来解释。这是曹雪芹理解世界的方式,前面在贾雨村对贾宝玉的分析中,其实已经表现出来了。很多优秀的现实主义小说只是追求按生活本身的逻辑写出其本来面貌,而曹雪芹则还希望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解释生活,说明其何以如此。这是曹雪芹不同于其他很多现实主义作家的地方,可以说,他是一个带有很强哲学家气质的现实主义作家。
而我所指的曹雪芹的非现实的、超验的理解和解释世界的框架,就是他把世界看成是一个由“空”和“色”两个层面构成的整体,“空”是幻境,是神仙世界,“色”是尘世,是现实世界,“空”与“色”相互转换、轮回,现实世界许多最深的奥秘、难解的谜团,都可以到幻境和前生去寻找答案。于是,在曹雪芹看来,在这样一种体系中,很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都得到了圆满的解释,变得好理解了。
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曾以甘露灌溉三生石畔的一棵绛珠仙草,绛珠仙草后来幻化人形、修成女体,又为了报答雨露之惠而随石头下世,这就是林黛玉。太虚幻境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在曹雪芹看来,人世中男女间种种刻骨铭心、缠绵不尽的感情纠葛,其根源就是前世欠下的债。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所施的是雨露之惠,所以现世的报答方式也很特别,就是黛玉要用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这就注定了两人的爱情必然是一场悲剧。而这场悲剧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之一就是宝钗与宝玉的婚姻,宝石和项圈上巧合的四句话提示的正是这种宿命,从这个角度来说,宝钗其实是打酱油的。曹雪芹就这样把一场镂心刻骨的爱情悲剧解释为前世的有缘人在今世的造历幻缘。曹雪芹可能吃够了爱情的苦,而想把《红楼梦》写成一部风月宝鉴,让那些像他一样曾经或正在沉迷于孽海情天无法自拔的痴男怨女看清情爱的真相,从此不再执着,也就不那么痛苦。“太虚幻境”石牌上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是提醒世人,我们所经历的、为之执迷、为之痛苦的,其实是“假”,前世的才是“真”,那个“真”其实很简单,并不值得为之痛苦,看清了“真”,就会发现痴男怨女的种种痛苦不过是“无故寻愁觅恨”罢了。当然,曹雪芹这种自创的解释框架有着明显的独断意味,并不能令人信服,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人世间照样是古往今来情不尽,照样是“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曹雪芹伟大的地方还是在于他不是从观念出发去设计情节,或者削现实的“足”去适观念的“履”,而是尊重生活本来的样貌,首先以一种写实的精神写出生活本身的复杂性。这样,哪怕他对生活的解释你并不同意,但这并无损于他所表现的生活的价值。